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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萬千燈火萬千星海

    人間被驚醒了。

    東洲、清洲、滄洲、涌洲、滄洲、蘭洲……一座座城池, 一個個村落的燈火匯聚在一起,扶搖直上, 貫穿云海。

    星星出現了。

    不是三十六顆,而是許許多多顆。

    人們都說星星的根在地上,地上的城池,繁榮了,昌盛了,燈火匯聚起來,就成了天上的星辰。天上一星, 地上一城。人們又說,十二洲的霧太重,瘴太濃,夜太厚重, 十萬二十萬人的燈火灑到天空,什么都不是, 只有那些百萬人口的城,才能照耀夜空。

    所以十二洲只有三十六顆星星,寂寥得讓夜晚都沉默。

    所以很多很多人, 都覺得自己只是瘴霧里的一顆微塵。

    只是漂浮著的一點螢火。

    隨時都會被風吹滅。

    然而, 今夜,

    大到燭南, 小到鄉郭,都在天空上, 看到了自己的星辰。

    “真亮啊。”

    陸凈仰著頭, 目不轉睛地看著天空。

    他仿佛回到了枎城。

    仿佛有一個還是“小師祖”的人, 站在樹頂上,斬釘截鐵地說, 說他見過。見過天上的星星多得數也數不清,見過十二洲的夜晚要多亮有多亮,見過人間的大地一片璀璨……那時樹上還有一個還是“少閣主”的胖子,還有一個還是“前祝師”的少年,還有一個冒牌貨的祝師。

    大家仰著頭,想象群星璀璨的一天。

    夜風從所有人流過,風中的銀枎葉蒙著一團微光,就像一只只漂浮的螢火蟲,就像一顆顆小小的星辰。

    有個被寵壞了老愛哭鼻子的家伙,伸手攏住一團銀光。

    他想起了很久前的夜晚。

    夏夜的涼風打竹編的葦席流過。

    陸家的兒郎們圍成一個圈,或熟練或生疏地削竹簽,老古板的父親在一旁笨手笨腳地烹好新切的羊肉。最愛撒嬌的幼子在兄長抱怨的聲音里,滾在母親懷中耍無賴。嚷嚷著,要娘親先給他講天上的星星。

    “……這是太乙的,這是山海閣的,這是我們藥谷的。”

    三十六顆星都說遍了,削竹簽的活還沒干完,兄長們在一邊虎視眈眈。他捂著耳朵,大聲抱怨星星怎么這么少。

    “只有大城有星星,好不公平!”

    “不是的。天上的星星,能被我們看到的,只是最亮的那一小部分。除了它們,還有很多很多,小小的星星。”挽著發髻,穿水藍長裙的女人,把打滾耍賴的幼子拉起來,牽著他向篝火走去。

    “它們在哪里啊?”

    “它們呀……它們在烏云后邊。”

    “看不見的星星,也算星星嗎?”

    “你看不見風,魚兒看不見水,可風和水一樣存在,星星也是這樣。你看不見它們,它們依舊在發光,依舊在照亮一個地方。”女人拉他坐下,手把手教他削竹簽,“我們每個人,在黑暗中行走的時候,也是地上的一顆星星,只是有的人能照的地方多,有的人能照到的地方少。”

    幼子似懂非懂,乖乖地和哥哥們一起干活。

    女人揉揉他的腦袋。

    ……娘的小十一,以后會是顆什么樣的星星呢?

    “娘,我現在也能照亮別人啦。”

    陸凈輕聲道。

    白衣振開。

    陸凈跟婁江一道,登上城樓。

    城樓外,瘴霧翻滾如沸,萬鬼在哀嚎中被壓扁,一縷縷鬼氣凝而不散,在昏暗中聚成一尊面目模糊,身達千萬丈的魔神像。這尊魔神像出現的剎那,厚土好似變成了薄脆的蛋殼,承載不起它的重量。

    龜裂,塌陷。

    這樣恐怖的一幕,陸凈只在十二年前看過一次。

    ——那是五方上帝之一,古禹降臨人間。

    晦明之夜,古禹被殺,天外覆滅。

    但五方上帝中,尚有黃帝與黑帝逃入大荒。

    以及一位“去向不明”的青帝。

    婁江收回看向城中青光的視線,瞥了眼落在身邊的陸凈。這位俊秀得有幾分陰柔的陸家十一郎緊抿雙唇,面頰緊繃出凌厲的線條。

    “陸十一,我好像記得某人發誓過,某天要死,一定要在美人膝上醉死?”婁江抱劍,總是一板一眼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笑意,“發現自己美夢泡湯的時候,還差點哭鼻子了?那家伙是誰來著?”

    “哭你大爺的,”陸凈目視前方,揭開一尊銅爐,“少爺那是風大沙進眼。”

    婁江笑了一聲,青劍出鞘。

    一躍出城。

    風起了。

    ……………………………………………………

    蓋天圖儀的明堂內紙張亂飛。神君留下的手稿,歷師紀官這些時日計算的草紙,被卷得到處都是。然而已經沒有人顧得上去收拾整理,因為堂頂瓦屋青圖面上,璀璨的星帶緩緩浮現,最終縱貫東西。

    狀如一條盤繞蒼穹的……

    “龍!”

    山海閣與天工府的歷師們脫口而出。

    “初九,潛龍勿用。九二,見龍在田;九三,君子終日乾乾;九四,或躍在淵。九五,飛龍在天……上九,亢龍有悔!用九!”一位老木之年的歷師雙手發抖,聲音激動得變了調,“群龍無首![1]”

    “是六龍啊!是六龍!!”

    寫滿算籌的稿紙刮到臉上,歷師一把抓住,渾身顫栗,幾乎發了狂。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這才是《乾卦》里的那條龍!”

    在《乾卦》中,一共有六條爻辭提到龍,或曰“潛龍”,或曰“見龍”,或曰“飛龍”,或曰“亢龍”,或以“君子”代稱。

    這也就造成了十二洲歷學上的一個千古難題。

    這些龍到底在哪里?

    到底是什么?

    大儒們將它解釋為君子的品行,陰陽家們將它解釋為山川與地炁的變化,唯獨歷法學家始終苦苦追尋,認為它一定與歷法與天象有關。因為在《彖》辭中清清楚楚地指出“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

    明為日月。

    大明終始,在天文中應該以“四時變幻”來理解,即為“乾道變化”。

    那么,這與四時有關的龍,到底是指什么?為什么《乾卦》中反復提及它?為什么它與云雨布施,寒暑更迭有關?為什么它能主宰乾坤的變化?……這些問題幾乎逼瘋了一代又一代的歷學家。

    他們遍尋天象,始終找不到這六條龍的蹤跡。

    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黃畫圖轉動,在青畫圖上演示一年四季。

    一條輝照九宸的巨龍出現了。

    它東起滄溟,西到古海。它在春分的黃昏,抬首露角。它在仲夏的暮晚,高懸于天。它在秋分的初霞,與日合首。它在上九之節,漸沉西邊……歷學家的猜測是對的。《乾卦》中六龍確有其物,在十二洲的天空中,的確盤亙著這樣一條統御四時的龍。[2]

    它就是人間洲城上映天空形成的星河。

    “找到了,找到了……”

    歷師們涕泗橫流,不知所云。

    老天工不懂天象,也不懂爻辭,只覺得這群歷師全他娘跟瘋了差不多,大有下一刻就要走火入魔的架勢。他提起自己的血斧,雙斧對砸了兩下,剛要提醒這幫子失心瘋的家伙回神干正事,就只覺得腳下的天池山一震晃動。

    這次震動不比先前的震動。

    像是整座城在跳動!

    ……………………………………

    梅城外多了一個直徑三百里的盆地。

    駕馭金樓白玉舟的清曇佛子額頭滿是豆大汗珠,拼盡全力地操控飛舟,試圖穩住阻住瘴霧的半月形光陣。城墻上,城墻內,所有人都驚駭欲死,只見一尊仿佛頭抵蒼穹,腳踏大地的巨魔神相,正低頭俯瞰這小小的甕中之城。

    這尊魔神相,是如此巨大,巨大到城池上空只能印出祂的小半張臉。

    城中,不論是難民,還是居民,不論是凡人,還是修士,都忘了哭泣,忘了呼吸。他們全都傻傻地仰著頭,近乎呆滯地看著頭頂上那張被金甲半罩的巨臉。

    這是一種純粹的、對巨物的震撼和恐懼。

    在這尊魔神法相面前,別說個人,就連整座城都只是一顆小小的彈珠,一個小小的玩具。對方的呼吸從高空灑落,落到地面就變成摧屋毀木的大風。一時間,所有人只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文人雜記筆談里的處于甕中的小人國。

    外邊的巨人只要一掌拍下,整座城,連帶城里的所有人,都會變成一片薄薄的泥土!

    “艸你大爺。”

    其他人還處于呆滯之中,梅城城區里的左月生就猛然停下腳步。

    被他抱在懷里的小姑娘只感覺,一瞬間,這個胖乎乎的大哥哥變得特別特別可怕,可怕到仿佛不像是個人!而是頭兇狠的、暴怒的獸!左月生將她放下,推向一群山海閣的應龍司弟子。

    “閣主。”

    應龍司弟子中有幾名曾親身經歷過十二年前的那場浩劫,見過類似的場景,此刻牙關雖然磕碰,但尚且能保持住鎮定。

    “去天池山。”

    左月生言簡意賅地命令。

    緊接著,他一個縱身,登上了梅城中最高的建筑,與那張居高臨下,俯瞰梅城的巨臉相對。

    巨魔神相漠然地俯瞰整座城,目光就如同凡人打量忙忙碌碌的蟻巢,

    左月生雙腿分開,提刀而立,大喝:“喂!”

    巨魔神相眼珠轉動,將冰冷殘酷的視線從天池山頂,移向這只猖狂的螻蟻。

    左月生穩穩站立,牙齒好似都是鐵打的,碰撞在一起,迸出刻骨的恨意和殺氣:“害死我爹的,就是你們這種玩意?”

    天池山頂。

    老天工在明堂震動的時候,就一個箭步,沖出大堂。剛一出大堂,全身的血甲就全繃了出來,饒是如此,猶自覺得在威壓下如身陷泥沼。此刻,曾經的黃帝將視線移開,才驟然輕松起來。

    “壞了!月生!”

    老天工奔出一步,又猛地止步。

    “蠢貨!!”

    左梁詩那蠢貨,死得怎么這么坑?!自己跟赤帝單挑,死了就算,還連帶把左月生也帶成個想跟黃帝單挑的夯貨!……蠢蠢蠢!比他爹還蠢!他爹還跟王八一樣,忍了八百年才出刀,他這小王八羔子,連八百年的零頭都沒有。

    逞什么能?!

    一邊是跟親兒子也差不多的徒弟,一邊是至關重要的星表明堂,老天工卡在中間,驚怒交加,忍不住破口大罵。

    正如油鍋上的螞蟻一般時,卻見籠罩梅城天空的巨臉緩緩移開了。

    老天工太陽穴一跳。

    下一刻,就聽見城門外佛宗清曇佛子的焦急的聲音傳來:“左閣主——盧長老——”

    “祂、祂是要斷地脈!!!”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山崩地裂般的巨響,整座梅城又如鼓上的彈丸一樣,連城帶人,離地三尺,又是一震。

    這一次,就連天池山,都開始晃動起來了。

    城門外,勉強駕馭金樓白玉船的清曇佛子口鼻之中,已經滿滿都是鮮血,胸腹氣血翻滾,全靠菩提明凈子護住心神,才沒筋脈寸斷。他顧不上站穩,就趕緊再次凝慧眼,去看前方瘴霧里,黃帝高樞第二次落拳的位置。

    果然!

    清曇佛子心下一沉。

    五方上帝之中,赤帝主火,黃帝掌土。就算黃帝高樞在天外天被斷后,已經轉為魔神了,依舊能洞察出西洲山川走勢的微妙關系。

    祂之所以還不急著摧毀城池,是為了震斷梅城天池山這一處西洲關鍵氣脈!

    整個西洲,在最初神君與空桑的計劃下,被鑄造成了一條伏龍。山川河流,如人之經絡,相連相通,其中關鍵的穴眼處,鑄城守護。因此,當龍神阿絨得到足夠的血祭復生后,能夠牽引西洲伸展。

    如果天池山氣脈被震斷,西洲的伸展,將受到巨大的影響!

    這就好比,修士身體的某個穴眼被敵人點中,輕則受傷或動彈不得,重則當場斃命。

    更為重要的是——

    啟動星表的大陣!建立龍星紀時的關鍵錨點!就在天池山!

    既然是錨點,一旦出現偏移,又如何定軌天地?

    城外,身披黃金甲的巨大魔神相緩緩收回自己的拳頭,緩緩舒展,活動指節,帶起閃電般隆隆的悶鳴。眼睜睜看祂就要第三次落拳,清曇佛子心急如焚。

    ………………………………

    “一柱香時間!”

    北葛子晉已經毫無一絲風度可言。

    他一雙手白骨支出,與其說是手,倒不如說是兩團焦黑的血肉。他在九柱十二間的明堂里半蹲著,以臂作筆,以血作墨,飛快地涂寫神君留下來的符文。

    “給我一柱香時間!我要一柱香時間!”

    北葛子晉眼里滿是血絲。

    “一柱香!一柱香我就能啟動星表!”

    歷師們駭然地看著他。

    常人都說“十指連心”,斷指之痛,尚如剜心般不可忍受,但眼下,北葛子晉何止是斷指!他用自己的手去寫,去刻畫那些符文,手指磨光了,就用掌骨,掌骨磨光了,就用小臂。小臂磨光了,就用胳膊!

    骨頭與粗糙石面摩擦,發出的聲音令人頭皮發麻。

    然而北葛子晉就好似無知無覺,清俊的臉龐扭曲,顯出不知是該算兇狠還是算瘋癲的猙獰:“宮一,角二,奎三……建五!”

    這是山海閣與天工府歷師預計,需要所有人一起動手,共整整一個時辰,才能布完的符文。

    而他說,給他一柱香!

    給他一柱香,他一個人,就能啟動星表!

    ………………………………………………

    “動手。”

    一直在梅城北門盤坐的金色佛陀站起身,走向城外。佛陀相高百丈,小腿擦過懸浮空中的金樓白玉船。

    清曇佛子擦了把口鼻之中的血,沒有多說什么,沉下心神。金樓白玉船的九重高閣射出一道道金光。金光在空中拉出一道道縱橫交錯的線,將城門外正緩緩起身的巨魔神相困在其中。

    ——當初,左梁詩將佛宗梵凈塵與燭南九城的金羽圖結合,不僅短暫地封鎖靜海,將荒瘴阻隔在外,還連成了一個困神的陣法。

    這一次,山海閣、天工府和佛宗,將它再現。

    百丈高的金身佛陀,大踏步走向萬丈高的巨魔神,一邊走,一邊作佛門獅子吼。祂越走越快,身形越拉越大,最后堪堪也有千丈來高。一拳揮出,帶起一片金色殘影。立刻,一大一小,兩尊巨大的法相拳拳到肉,撕打在一起。

    大地因他們的落腳移步而震動。

    梅城中,左月生閉上眼,臉上的肌肉狠狠抽動。

    鎮守天池山的老天工,遙遙望他。

    有些時候,拔劍揮刀,奮死報仇,不過是匹夫之勇。有些時候,歸鞘放刀,按捺血海深仇,才是義士之勇……月生,你要分得清,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什么時候該赴死一戰,什么時候該退后忍讓。

    咔嚓。

    碎瓦滾落。

    左月生棄刀盤坐,雙手結印。

    山海印。

    山海印一出,整座梅城濤聲大作。

    梅城距離西海,不可不謂遠也。然而,此時此刻,城池上空,確確實實出現了一片海,一片深黑的海——滄海。

    滄浪橫分,自波濤中,浮現出一頭巨獸的虛影。

    巨獸四足踏四城樓,仰首咆哮。

    ………………………………………………

    “玄武鎮城。”

    半算子俯瞰地面,萬丈高空的氣流,卷動他的道袍,腰間推星盤灼灼發光。鬼谷眾道人肅然立于他身后,或手持拂塵,或身背木劍。除鬼谷的道人外,還有一路過來,半道加入的其他仙門之人。

    有的修為高,有的修為低。

    還有一些是衣衫簡陋,武器平平的散修。

    鬼谷乘白駒舟全速飛行,無力照拂這些人。他們自駕飛舟,全力跟隨,有的甚至半道就打高空墜落,人毀舟亡。到此處后,大部分已經精疲力竭……假如這是一支軍隊,再沒有比他們更狼狽的軍隊了。

    飛舟之下,千丈高的金身佛陀相,在金樓白玉舟的幫助下,與巨魔神相搏斗。

    那其實稱不上是一場戰斗。

    只能算作金身佛陀單方面去扛巨魔神的攻擊,覆蓋金甲的魔神每砸中佛陀一拳,佛陀法相就被擊潰一丈……當初左梁詩戰古帝,尚且用了足足八百年,才于燭南起出那驚天一刀。仙神之隔,有若仙凡之別。

    “動手!”

    半算子縱身,自萬丈高空一躍而下。

    所有鬼谷道長緊隨其后,所有仙門道友緊隨其后,所有人間散修緊隨其后。

    他們乘坐的飛舟,在半空崩裂瓦解。他們中有一些人在落地的一瞬間,就在反震的巨力下死去。他們就要以這樣的一支狼狽可笑軍隊,去迎戰天底下最古老最恐怖的存在之一。

    巨魔神相震怒,咆哮。

    螻蟻落到祂的肩膀,落到祂的頭頂,落到祂的前胸后背。螻蟻的攻擊,對祂而言,不痛不癢。

    但是,它們怎么敢?!

    怎么敢挑戰祂的威嚴!怎么敢如此狂妄,如此可笑!它們何其卑賤!何其弱小!何其可笑!

    山海閣的左梁詩,本該只有一人!

    冥冥之中,有誰的聲音,穿過太古的冷風……我賭,賭此后千人為我,萬人為我,千萬人為我……賭此后千萬年,仍有不滅星火……

    火燒起來了。

    ……………………………………

    梁柱、紗窗、瓦片。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中熊熊燃燒,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城區,變得面目全非。城池上空,白色的、紅色的、粉色的、黃色的……大雪一樣的,是帶著淡淡清香的梅花瓣。從天池山山頂的古梅靈,到天池山腳凡人庭院里的家梅神,全落盡花瓣。

    梅花穿街過巷,匯聚成織錦,匯聚成彩云,一圈一圈,將天池山重重包圍起來。

    “你們做什么?你們瘋了嗎?”

    一位衣衫襤褸的難民抓住一個梅城城民。

    那人踉踉蹌蹌,穿過正在燃燒的廢墟,追逐花雨形成的長云,朝天池山腳趕去。先前兩次劇烈的震動,到底還是對梅城造成了災難性的影響——除了房倒屋塌外,城墻也出現了多段倒塌。

    瘴霧涌進來了。

    源源不斷的死魂野鬼正朝天池山方向匯聚。

    “你過去找死嗎?!”難民嘶聲問。

    “梅神……梅神在呼喊我們!梅神需要我們!”

    那人一把推開他,和其他跌跌撞撞,在余震下跋涉的梅城城民一起,從四面八方,趕向天池山。

    古梅卷起了滿城的花雨。

    天池山上,是發了瘋,爭分奪秒,錘鑄星表的修士,天池山下,是與城神一起,守護他們的凡人。梅城家家戶戶都請了梅神,梅神的根莖在地底連成一片,梅城的城民手拉手,也連成了一片。

    他們是凡人,不懂星表,不懂歷法。他們連自己為什么會遭遇今夜的劫難都不懂。

    可他們懂這座城的神。

    古梅在不惜一切代價,去保護天池山上,那些不知道正在做什么的修士。他們就隨著它,一起守護天池山,一起守護山上那些正在爭分奪秒的仙人……這是古梅想做的事啊,他們怎么能袖手旁觀?

    他們出生時,第一個學會的詞就是“梅神”。他們死去后,骨灰就要埋在梅樹根下。

    晨粥,午茶,晚點。夏衣,秋衫,冬襖。

    城神貫穿他們的一天,貫穿他們的一生。

    這是斬不斷的鎖鏈。

    比生死更遠。

    “瘋了……瘋了,失心瘋了。”

    難民怔怔地站在原地,一邊喃喃,一邊眼眶忽地就紅了。

    有難民嗚咽一聲,突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拔腿跑向梅城的人。

    從西洲海灣,一路跋涉,逃難到梅城,他們不知道,到底為什么鯨神棄自己而去……明明自己已經全心全意地供奉,愛戴鯨神了。他們也不知道是什么,讓西海海妖,在海城大開殺戒。

    家破人亡,幾乎摧毀了他們的信仰。

    但在這一切結束后,他們還是想回去。想回到那些峽灣去,去找鯨神的蹤跡,去找一個答案。

    去找……

    找一個和好如初的可能。

    海邊生,海邊長,睜開眼睛就是鯨,閉上眼睛也是鯨,哪有那么容易割舍啊……

    ………………………………………………

    巨魔神相擰腰揮拳,再度將佛陀法相擊退,轉身間瞥見地面彈丸一樣的梅城——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手拉手,肩并肩,在天池山下站成一圈又一圈。匯聚往天池山的死魂野鬼啃噬他們的血肉。

    他們一個接一個的,變成血淋淋的骷髏。

    但死魂野鬼的步伐就此被擋下了。

    ——新的城墻筑起來了。

    一股森然冷意頓時躥過脊背。

    有那么一瞬間,巨魔神相感到了膽寒。

    是否,曾經的神君,也是看見這些卑賤的草芥,在塵埃之下蘊藏的恐怖力量,才俯身走下云端?

    可這種力量到底從何而來?

    難道凡人不是最貪婪、卑鄙、怯弱、膽小的嗎?山海閣左梁詩那般的人物,該是異數才對,為什么會有十萬數十萬,上百萬的人,匯聚成墻?他們的私心,他們的怯弱,他們的紛爭哪里去了?

    分明,在上一刻,他們還在戰栗,還在哭嚎!

    幾個呼吸之間,怎么會出現這種天翻地覆的差別?

    風刮過梅城倒塌的城墻。

    黑煙、紅焰。

    誰說梅城只有風花雪月?誰說凡人只有茍且偷生?誰說渺小不可以成城?誰說卑賤不可以永恒?

    梅花花雨在天空中徜徉,回卷。

    血肉鑄城的凡人在惡鬼的啃食下哀嚎,慟哭。

    他們的聲音,像洪流一樣,穿行在時間的長河里……嘲笑吧,輕蔑吧,厭惡吧,鄙夷吧。我們卑賤,我們渺小,我們丑陋,我們貪婪,我們愚昧,我們堅毅,我們執著,我們怒吼,我們奮不顧身。

    好的壞的,美的丑的,都是我們。

    都是活生生的,血淋淋的人間。

    第172章 斬魔

    巨魔神恍惚失神的片刻, 金身佛陀便已經再度獅吼。

    金身佛陀身上燃起了大明之火,他右足踏地, 石彈一樣彈起,橫撞向巨魔神。大明之火落到鎧甲上,就連曾經的黃帝如今的巨魔神都感到了一絲無法忍受的劇痛。祂怒吼著,震開圍攻自己左肩的螻蟻,自后背拔出一柄巨劍。

    闊斧拔出的瞬間,天地鐘響。

    鐘聲自天池山傳來。

    一柱香的時間過了。

    天池山上,老天工大喝一聲, 以血斧頓地。

    斧落雷鳴。

    八十一座高爐同時噴出一道奪目的赤金火焰。就像一朵怒放的金菊,倒卷向天池山。明堂之中,升起了一團彗星般的火焰,直向云天。

    也就是在那火升起的瞬間, 不需要再坐鎮城池的左月生猛然睜眼,反握陌刀, 撲向城外。

    星表啟動的光,照亮梅城外的曠野。

    照亮這一個該留在史書的瞬間:

    金身佛陀橫臂擋于胸前,身上燃著大明火焰;青年道士手握星盤, 屈膝展臂, 懸停在半空, 指尖拉出一條血線;玄武法相踏浪昂首, 法相虛影中,有魁梧的身影拖一人高的陌刀, 旋身劈砍。

    佛宗, 不渡和尚。

    鬼谷, 半算子。

    山海閣,左月生。

    曾經的少年們, 在今夜接過父輩肩上的擔子,要去完成比父輩當年更艱巨更不可能實現的偉業——

    斬魔!

    ……………………………………

    陸凈永遠記得十二年前的那種無力感。

    燭南大劫的時候,他只能在城墻上狂奔,只能一次又一次拋出繩索,連有妖鬼爬上來,都不能去斬殺,去救那些被啃噬的海民。晦明夜分的時候,他只能跟著不渡和尚還有半算子,乘舟飛行,做些敲鑼打鼓,聚眾喧嘩的勾當。

    他以為自己很努力了。

    可等到千里大陣啟動,殺陣彌漫,日月被遮擋,不渡和尚好歹能化身佛陀,率領佛宗眾僧,去擋一擋天神,而他呢?他還是只能像個孩子一樣,紅著眼眶,站在被保護的地方。

    看著一起喝酒一起登枎木,一起胡鬧的朋友,平靜地走下云中城,變成了引動天下的神君。看著很多很多人,好的壞的,認識的,不認識的,在面前成片成片地倒下……那種滋味,太難受了。

    難受到,陸凈這一輩子,都不想體驗第三次。

    比起站在安全的地方,看別人在面前死去,他更寧愿先一步,死在所有人之前。

    這無關勇敢,無關犧牲。

    只是他覺得自己背負不起那種……那種愧疚。那種深夜人靜的時候,猛然驚醒,眼前都是血淋淋的尸體,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的愧疚。他既然不想做被留下的那個,就只能卑鄙地做把人留下的那個。

    ——至少在把婁江推開的一刻,他是這么想的。

    “陸十一!”

    婁江暴怒的大吼在背后傳來。

    陸凈在曾經的玄帝全力一擊幾乎無可匹敵的威勢下動彈不得,一邊心說對不起了,婁媽子,一邊奮力抬起雙手。雙臂寸寸爆開,血花飚濺間,白骨可見的手中分別各握一根流光溢彩的孔雀翎。

    留守鶴城的人手并不多。

    又或者說,鶴城,本就是他們為御獸宗,為大荒設置的一個誘餌。

    目的是避免大荒集中全力,破壞梅城星表的啟動。

    仙與神之間的鴻溝太大太大了,逞論入大荒的還有兩位曾經的五方上帝。如果祂們聚集起來,合攻一城,那么城池必破無疑。

    西洲龍穴中最關鍵的兩處:梅城和鶴城。

    大荒雖然不知道神君想以什么方法將萬年前的“周髀定天”重啟,并進一步徹底結束人間與幽冥的紛爭,卻能猜到,這兩座城,會是仇薄燈計劃里極為關鍵的一環。入荒的黃帝和玄帝,就算明知其中有詐,也只能各選其一加以破壞。

    一旦帝分兩端,有不渡和尚這尊貨真價實的佛陀在場,有鬼谷的鼎力相助,有玄武和天工府傾力出手,那么斬魔的雖好比巨蟒吞象,卻未必沒有一線成功的機會。

    相比之下,鶴城這邊的力量就十分有限了。

    一位青劍婁江,一位毒修陸凈。

    能營造出齊頭并進假象,全靠城中心的那個自始至終毫無動靜的木繭——陸凈不知道仇薄燈派葉倉來鶴城,用意是不是就在此處,也不知道,真相是不是就像他和婁江這些日子猜測的那樣。

    他只知道,自己這兩支孔雀翎發射出去,就算是魔神也要負傷!

    “老子就算是螻蟻,今天也非得給你咬下一口肉——”陸凈扭曲著臉,在劈天砸落的漆黑長劍下,咆哮起來,雙臂一振,兩枚孔雀翎在半空中劃出兩道無與倫比的美麗弧線,然后陡然炸開,“去死吧!”

    靛青,深碧,金黃……

    華彩的光芒如孔雀展尾。

    巨魔神相吃痛大吼,帶有百獸浮雕的鎧甲立刻被灼燒出一個個大窟窿。

    陸凈臉上露出一絲得意的,暢快的微笑。

    誰說毒藥為小道?誰說暗器是取巧?

    天底下,有幾個修那大道的劍修刀客,能夠像他這般,一擊破了昔日上帝的防御?……婁媽子,抓住時機啊!

    婁江沒有辜負陸凈這拼著在巨魔神全力一擊下,舍命出擊制造出的機會。

    三十六柄青劍呼嘯而過。

    嘮嘮叨叨的婁媽子沒有拖泥帶水,沒有像話本雜說里那些氣死人不償命的大俠,放著好友拼死爭取出的機會不顧,撲上來非要抱著好友替他擋刀,讓好友走得死不瞑目。他冷靜到近乎冷酷,果決在第一時間,駕馭飛劍,沖向巨魔神相。

    三十六柄飛劍釘進巨魔神相被孔雀翎腐蝕出的空處,與此同時,婁江一躍而起,以身去撞正在下落的漆黑長劍劍柄。

    他是山海閣的第一天才,是即舟子顏之后,山海閣最優秀的弟子。

    他十六歲就獨自執行各種任務。

    沉著,穩重,果決……這些都是長老們對他的一貫評語,除了在紈绔聚首后,每每總是被氣得腦門青筋直蹦外,他就從未有過什么驚惶失措,亂了手腳的時候。

    什么哭嚎眼淚都是沒用的。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盡自己所能地讓陸凈活下來。

    不撲上去替陸凈擋劍是因為那種做法愚蠢至極,且毫無用處。真正行之有效的辦法,是三十六柄飛劍擊傷巨魔神,爭取到祂進攻凝滯的時機,撞偏漆黑長劍落下的方向——他沒有狂妄到覺得自己能將漆黑長劍直接撞脫,但只要偏開一點!一點點!陸凈就能在玄帝劍下活下來!

    咚!

    沉重的漆黑長劍落下。

    鶴城外的琉璃海被這一劍直接分成兩半,海中憑空多了一條巨大的深淵,海水凝滯在半空中,久久不能落下。

    兩條胳膊都被血染紅的陸凈翻滾著,摔在另一邊的海面上,還沒來得及喘息,后衣服領就被人一把揪住。

    婁江提著他,踩著一柄呼嘯回來的飛劍,急速向左側飛去。

    他們剛一離開方才的海面,整個琉璃灣就沸騰了起來。更準確一點說,是整個琉璃灣就被暴怒的巨魔神一拳砸得沖向天空。整片海,變成了街邊糖炒栗子的沙子,被高高揚起。婁江和陸凈,正好迎面遇上了翻卷向下的潮頭。

    飛劍頓時就被潮頭砸得向后倒飛。

    與此同時,背后一股狂風襲來,被不放在眼中的螻蟻傷到的巨魔神已經徹底發狂。不顧還有三十五柄飛劍深深釘在體內,揮動仿佛能劈開天地的漆黑長劍,要把這兩只狂妄的螻蟻砸成粉碎。

    鉞刃未至,刀風已到。

    狂風倒海中,陸凈腦海中先是掠過一個念頭……到頭來竟然還是跟個爺們一起死,隨后便是這輩子沒白認識婁江這么個朋友。

    也沒白活。

    陸家幼子從此以后在史書上,也能堂堂正正留下輝煌的一筆,寫他某年某月某日,以血肉之軀,迎戰魔神,重創魔神,殉道而死。跟所有輝煌的名字并列在一起……他讀過那么多豪俠英雄的傳奇,終于自己也能變成他人口中的傳奇。

    “娘,孩兒也照亮了很多人。”

    他喃喃自語。

    他這顆星星,很亮很亮,發出的光,照亮了很大一片地方。

    是一顆能被人看到的星星。

    “娘看到了。”

    昏暗里,有一道溫柔的嗓音,這樣輕輕回答。

    陸凈的思緒一下子凍結了,凝固了。

    他一時以為,自己在臨死前出現了幻聽,又或者,干脆他已經死了。否則,否則怎么會聽到這道這么熟悉的聲音?

    “娘的小十一長大啦,”水藍衣裙的女子輕輕地笑笑,將自己的兒子半攬在懷中,就像他還是當初那個躺在自己腿上撒嬌耍無賴的孩子。她衣袂飄搖,伸出一只瑩白虛幻的手,按向落下的斧刃,“娘都看到了。”

    “娘。”

    陸十一眼眶通紅,聲音都啞了。

    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甚至連伸手去摸一摸都不敢,生怕這只是個幻覺,只是個思念過度的錯夢,就像過去的很多很多個夜晚一樣。

    “別再怨你爹了,是娘對不起他。”

    面容溫婉的女子一手按住劍刃,一手將一枚青金古牌放進陸凈懷中。

    “去吧,拿著這個,去喚醒城中那位。”

    她眷戀地摸了摸陸凈的頭頂,將他和婁江一起,輕輕推了出去。

    “娘的十一啊……”

    “是顆很耀眼耀眼的星星。”

    “娘真高興啊。”

    她輕輕微笑著,飄身而起,迎向那引海動山的巨魔神。

    飛落向鶴城的過程中,婁江努力回頭向后看。

    只見那位死去已有近三十年的藥谷谷主夫人,舉止溫婉,本是再標準不過的正道弟子。如今卻不知為何,保持在一個介乎神鬼之間的狀態,起手間,竟然能與昔日的一方上帝勉強相抗衡。

    數息之間,婁江忽想起,曾聽陸凈說過,他見過母親的魂魄。

    ……在瘴霧里,我見到過。

    陸十一斬釘截鐵地說:我絕對不會認錯。

    可為什么藥谷谷主夫人死后,能夠維持魂魄不喪失靈智,不成為無相的死魂?

    這儼然違背了古往今來的規律。

    婁江不知道答案。

    裙裾飄搖,藍裙女子虛幻的身形進退詭異,與巨魔神相交手一次,身形就模糊一分。她恍若不覺,只是一次又一次,以與慣常作風完全不同的狠辣果決,將巨魔神相拖纏在原地,不讓祂騰手去傷害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不知道,約莫二十六年前,藥谷谷主也曾像個瘋子,不顧一切,一次又一次,闖入大荒,去找一抹死魂。

    或許是因為經歷與求索太過相似,在大荒中,那位蒼白孤冷的十巫之首,罕見地出手幫了他們一把,給了他們兩個選擇……要么重返人間,要么留守幽寒。前者,能有十年時間,后者可得永延。

    她想看孩子們長大,便在生與死的邊界,選擇了與夫君告別。

    夫君流著淚,說:荒瘴寒苦,你要保重。

    死生相隔,多是悵然。

    唯一值得欣喜的,便是看著自己的孩子們,一天一天,都長成了一個個正直的,勇敢的人,都成了在黑夜中能夠照亮一方的星辰。

    她,她的夫君,藥谷,都欠了天道一份恩情。

    這份恩情,今天該還上了。

    背后,傳來陣陣悶雷般的搏殺聲,琉璃海沸沸騰騰,起起落落。

    陸凈落到地面上,滿是鮮血的雙手死死地握著那枚青金色的令牌,紅著眼眶向鶴城正中心的那個巨大木繭跑去。冷風吹動他的衣袖,風中隱隱約約,還有很久很久以前的讀書聲……坐在明凈紗窗旁研磨的女人,站在庭院中調整劍樁的男人。扎著兩個小發髻的孩子,一蹦一跳,踩著石階板上的光斑,跑遠。

    阿娘教我讀詩書,

    阿爹教我習刀劍。

    爹娘盼我早成人,

    爹娘盼我肩挑天……

    清脆的童聲遠去了,短暫的童年也遠去了,只有爹娘的期盼長長久久地留了下來,貫穿一個孩子,從總角走向成年。

    可是,這么說,這么想,這么盼的爹娘,怎么到最后,總是恨不得連魂魄都來替孩子,撐一片天?

    留守鶴城中太乙柳師弟和剛剛蘇醒不久的鹿蕭蕭迎了上來。他們修為在巨魔神相這種層次前實在不夠看,又隔得遠,別說聽見了,就連剛剛的戰局都沒看清。只是看見海浪翻落,城外的琉璃灣上,就多了一個身穿水藍長裙的女人。

    想問些什么,看見陸凈和婁江臉色不對,也就閉嘴沒有開口。

    陸凈落到巨大的木繭前,手中死死握著的青金令牌,自動飛起,化作一道流光,沒進木繭。

    一股清氣平地旋了起來,像龍卷風一樣。

    清氣旋起的瞬間,背后傳開尖銳的爆裂聲,婁江看見陸凈渾身陡然一震。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死死地咬牙,盯著地面,臉上的肌肉跳動著,抽搐著,脖頸上青筋暴起。卻一直到最后也沒有轉身。

    ……也許,他其實沒有真正長大。

    還是那個呆若木雞,站在血腥沖天的房間里,被父親捂住眼睛的孩子。

    他不敢回頭。

    不敢去看那個場面。

    墜魔的玄帝仿佛也感受到了某種危險,踏過對祂而言瓢水般的琉璃海,急速奔向鶴城。高高躍起,劈下足以開天的一劍。

    點點青金的流光,自地騰空,迎上那落下的黑紅。

    悶雷大作。

    一刀一劍相撞,各自倒退。

    恰若十二年前的一幕。

    “果然……”

    婁江抬頭,看著青圭色廣袖紛揚拂開,一步步走上高空的人,喃喃自語。

    枎城,有可能歷劫成為第二株扶桑的銀枎……天生的祝師……廢話,能不是天生祝師嗎?這天底下,還有誰比曾經的青帝更得草木的親善?

    而一邊的柳師弟和鹿蕭蕭已經徹底傻了。

    他們目瞪口呆地看著走上高空,垂眼按刀,尊貴冷厲的青帝,怎么也沒辦法將他同往日木著臉,給他們收拾爛攤子的葉倉師兄聯系起來。

    “又是你。”

    巨魔神相一伸手,握住倒飛的玄帝劍,聲音怨毒。

    十二年前,就是青帝一刀讓祂元氣大傷。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誰也沒有廢話,青刀黑劍,直接在天空中炸成一片肉眼難以分辨的流光。

    與此同時,一團流星般的金光,從梅城方向升起,落到天空中,精準地落在那由群星組成的盤天巨龍的龍眼中。

    龍星紀時,成功了!

    第173章 斷鴻蒙

    星光升起時, 懷寧君身形在空中頓了一下。

    “完成了么……”懷寧君眼中印出十二洲的景象,印出由地升空的星光。他吞噬了大荒意識所化的幽冥, 而人間天道又墜了魔,如此一來,他反倒高天道一籌,能同時通覽兩界,“到底還是完成了嗎……”

    他分明早就厭倦極了一切。

    什么四極什么八方,什么陰陽什么日月,全都是紛爭不休的無用之物, 什么人間什么幽冥,全都是善惡難辨的泥濘之所……一點微光哪蓋得住紛紛擾擾的血色?

    可當那一點微光真的從爛泥里升起時,他卻失神了。

    ……舉杖的夸父,銜木的石龜, 曳車的螭龍,化碑的石夷, 守南的昌鴻……懷寧君忘了自己正在與天道搏殺,被緋刀橫掃的刀背砸出二三百里,胸膛整個塌陷, 但很快又立刻鼓起, 白衣里涌出大片大片的黑氣。

    天道與神君早已一身血污, 反倒是他, 白衣仍然潔凈如雪。

    “六位成,龍騰空。”

    懷寧君揮袖, 引動千萬鬼影凝聚成一只巨掌, 自高處按向師巫洛和仇薄燈, 視線卻依舊落在天空。

    天空中的群星匯成一條浩浩蕩蕩的長龍,尾起東, 首如虹。

    蒼龍七宿諸宿潔白,唯獨心宿成紅,自天池山升起的金光落到心宿中,陡然化作一團熊熊燃燒的火紅星辰,好似怒龍睜眼,天地為之一震。堪比日月的光輝從龍身射出,璀璨了十二洲的天空與歷史長河。

    長河下,是古往今來,所有死后入荒的魂魄凝聚成的遮天巨掌。

    師巫洛按刀向上。

    去迎這人間對立面的全力一擊。

    仇薄燈向下,落到負山的阿絨背上。他松開太一劍,伸出雙臂,如托無形之物般向上一舉,接住了貫穿天際橫越東西的浩蕩星光。一光一辰一城池,蕓蕓星辰,滾滾紅塵的氣機在這一刻,盡數壓向他的雙肩。

    血花炸開。

    幾乎是立刻,神君與銀龍,就已經一身血霧。

    騰飛在空的銀龍砸向古海,身上因吸食無數蛟龍而復生出的血肉,在這紅塵之重下,大塊大塊地剝落,露出白森森的骨架。在它即將墜落的瞬間,一條暗紅色的燭龍從后方沖來,墊在它下面,奮力一送。

    銀龍擦著海,斜沖向前。

    歷經千萬年時光,三足的銀龍走完了這辟四極,定八方的最后一程。

    一聲巨響。

    銀龍龍骨轟然倒下,天楔穿透它的脊柱,釘進海床。

    神君雙臂一振。

    萬千星光被他一絲不取地奉還青天。

    整個十二洲陡然劇震。

    遮一下,仿佛天與地之間的距離,被驟然拉遠,清天上分,厚土下沉。無數黑霧在一升一沉間,被從十二洲的山川河流里盡數震出。這一震,仿佛將萬古以來沉淀的積污堆塵一起震了出來。西洲古海上,漫天的冤魂厲鬼身形為之一頓。

    它們被這四極徹底校正,天地徹底分開的動靜震得定格了一下,重重疊疊的身形清楚地投影在刺目的光里,一時間,就好比人間戲臺上層層蒙錯的皮影,雖詭異,雖可怖,卻在不足以遮蔽青冥。

    懷寧君猛然轉頭,看向東方。

    光從東來!

    那光里攜裹著巨大的風聲和巨大的水聲。整個西洲的雪都融了,整個古海的冰都化了,雪水匯聚成河,蒸騰成云,翻涌成風。風中有無與倫比的日月。日與月的光,穿透鬼影,穿透深海。

    ——三十六島護日月抵達戰場!

    白衣一晃,懷寧君毫不猶豫地舍棄最憎惡的天道,抽身,一劍斬向三十六島。

    鬼氣沖天的劍光下落,三十六島卻沒有上前,它們在還有一段距離的高空猛然斬斷牽引太陽車的轅木和拖拽冥月船的鎖鏈。

    太陽和月亮撞破黃金車,白玉船。

    一左一后,墜向海面。

    日月同墜的強光中,一襲紅衣扶搖而起。

    海面因日月的下墜出現一個巨大的凹陷,那道紅衣卻仿佛是柄鋒銳無數的劍,將迎面而來的所有狂風所有壓力盡數劈開。即將與下墜的日月相擦而過時,那人猛然握劍旋身,太一劍在空中畫出扇面。

    太陽和月亮同時下墜。

    同時被他挑在劍尖!

    向前千萬年,向后千萬年,在不能重現的一劍出現了——需要三十六島合力才能運送的日月,在一個人一劍畫出的圓中滾動,隨著那人的旋身,在空中轉成一個金色與銀色的古老圖騰。

    一時間,已經沒有誰能分清,這一幕到底是真實還是幻覺。他們只知道,這是從太古以來最壯麗的舞蹈,以日以月,以血以劍,以鴻蒙以來的萬載歲月。

    血衣潑灑成一個圓,神君完成最后一個回旋。

    太陽與月亮相旋相繞,脫離太一劍劍尖,旋飛出去,從大荒破開的西北天缺,直接撞進大荒。剎時間,混沌晦暗的大荒里,日月經過的地方,就像一捧被扔進火里的雪一樣沸騰了起來。

    這時,一直毫發無傷的懷寧君,胸膛上陡然出現一個如遭烈火焚燒的大洞。

    強風撲面而來。

    懷寧君抓住萬鬼凝成的劍,想要格擋在胸前,卻被從靈魂深處涌出的寒意凍得在半空僵硬了一瞬間。

    烈日焚荒,冥月凍幽。

    ——這就是昔日云中神君的一劍。

    在神君最強大最輝煌的時代,神鬼妖人,沒有誰能與他并肩。

    懷寧君的瞳孔來不及印出神君的身影,就被緋紅的刀光破碎了。

    緋刀洞穿懷寧君的咽喉,將他釘在半空中。師巫洛神情前所未有的冰冷,蒼白的手臂上青色的筋脈暴起。他死死地握著刀,連人帶刀,和懷寧君一起撞進大荒中——那里才是他們真正的戰場!

    在這世上,能夠徹底殺死大荒應運而生的冥靈的,只有同樣身為冥靈的天道!

    既然大荒能借天道墜魔,來吞并人間,那么人間自然能也借此來吞并幽冥。

    既然神君想要終結一切,那天道為他把人間與幽冥一起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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