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命運(6) 神力。
沈靈這話倒是不假, 應聽聲也就不再猶豫,提步往清休瀾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
清休瀾走得快,但應聽聲卻像手握地圖一樣, 輕松在天機宗宗門口的玉階前找到了清休瀾。
清休瀾背對著應聽聲, 右手握著一柄劍, 那劍應聽聲眼熟得很——是不見黎。
清休瀾的發絲被微風撩起,貼著飄動的, 如雪一般的衣擺一起晃動,像一副飄飄欲仙的畫卷。
清休瀾聽見身后傳來動靜, 頭也不回, 似乎對來者身份胸有成竹, 說道:“你救你的人, 我封我的靈脈。我不攔你, 你也別攔我。”
應聽聲此時再不想和清休瀾扯這些“你的我的”, “我怎么你,你又怎么我”,他攤開雙手,快步向前跑了幾步,然后直接從背后抱住了清休瀾。
甚至不顧清休瀾背在背后的不見黎。
清休瀾顯然被應聽聲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 沒料到他會突然抱住自己,慌亂間只來得及散去背著的不見黎,然后低聲斥了他一聲:“……做什么。”
雖說是責怪的語氣,但清休瀾卻沒有掙開的動作,任由應聽聲抱著。
應聽聲微微俯身, 幾乎貼在了清休瀾的耳邊,開口說道:“休瀾沉睡,則靈脈沉睡, 休瀾蘇醒,則靈脈復蘇。”
“休瀾如今要封靈脈,是不是自己也要跟著離開了?”應聽聲垂著眼,問他:“休瀾要去哪兒呢?帶我一起去吧,不要留我一人。”
“……”這個問題,清休瀾回答不了,因為他也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哪里知道自己的前路如何。
但清休瀾還是伸出手,側過身,拍了拍應聽聲的肩,然后說道:“我不知道我會去哪,也不知道我來不來得及告知你,然后帶你一起走。”
“……但不管最后我去到哪兒,你都要等我,你要相信,我一定會來找你。無論天涯海角,天界陰陽。”清休瀾微微抬眸,望進了應聽聲的眼眸,然后輕聲開口。
得清休瀾這一句承諾,應聽聲只覺一股暖流瞬間淌過自己的心間,隨后流向四肢,讓他整個人都變得溫暖起來。
應聽聲他下意識收緊了手,給了清休瀾一個十分結實的擁抱。
清休瀾被他抱得簡直快沒脾氣了,搖了搖頭,然后又拍了拍他,示意應聽聲差不多得了,抱完了就放開自己。
應聽聲乖順地松開了手,再次自然而然地站在了清休瀾身邊。好像爭吵與隔閡從未出現在他們身上一樣,好像他們一直都是如此理解對方,相互信任一樣。
“拿好分景。”清休瀾抬手就要開傳送陣,開陣前,特意開口囑咐了應聽聲一句。
應聽聲站到了清休瀾身邊,然后低頭對清休瀾說道:“那休瀾也要拿好不見黎。”
清休瀾:“……”
清休瀾簡直無奈,回頭看了應聽聲一眼。
他讓應聽聲拿好分景是因為分景無論何時都能保他一命,但應聽聲讓清休瀾拿好不見黎就純屬是自己的私心和一點不足為外人道的惡趣味了。
或者該稱作……道侶之間的小把戲。
不過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清休瀾向來愿意縱容應聽聲,于是點了點頭,答應了他。
淡金色的靈力落在地上,畫了一個圈,勾勒出了清休瀾想要去的地方,隨后緩緩完善輪廓,下一秒,傳送陣就猛地亮起光芒,籠罩了站在陣中的兩人,一息過后,兩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連帶著地上發著光的傳送陣也一并消失。
應聽聲如今早就不是曾經那個穿個傳送陣都能吐一地的孩童了,他現在開傳送陣簡直如吃飯一般隨意。
他回想起曾經那段連傳送陣都覺得無比新奇的時光,一陣恍惚。
清休瀾顯然沒注意到應聽聲在追溯他那遠去的少年時光,他只看了看周圍,然后皺起了眉頭。
主靈脈位于離人海上方,跨過了好幾個大宗門,深埋于地下。
所以傳送陣的落點也是在距離主靈脈最近的山的山腳。
據沈靈所說,主靈脈附近大概已經打得不可開交,一片混亂了。但面前這座距離主靈脈很近的山卻是一片祥和。
山上的樹林郁郁蔥蔥,別說戰火紛飛,就連開出的果子都還掛在樹上。
這顯然與清休瀾預料的場景大不相同,十分奇怪。
清休瀾小心往前走去,沒走兩步就察覺到什么不對,回頭看了一眼還愣在原地的應聽聲。
應聽聲察覺到前方傳來的目光后抬頭看去,愣了一息后,便解讀出了清休瀾這道目光中所蘊含的意思,走到清休瀾身邊,直接伸出左手握住了清休瀾微微蜷縮的右手,然后主動拉著清休瀾往前走去。
清休瀾原本只是怕兩人走散,也是怕應聽聲偷偷作妖,沒想到最后自己會變成那個被帶著走的人。
這對清休瀾而言,倒是一種新奇的體驗。畢竟幾百年過去,清休瀾很久未體驗過走在別人身后的感覺了——向來都是他引導別人,走在最前方。
清休瀾沒有拒絕,跟著應聽聲往前走去。
山腳坐落著一個小鎮,最前方是一家客棧,所有途經此地的人都會再此客棧稍稍歇腳,然后再接著趕路。
但如今,周圍卻安靜異常,別說人,連鳥兒和走獸都沒有,這顯然不正常。
清休瀾低聲給應聽聲傳音,讓他小心一點,客棧中可能會有埋伏。
應聽聲“嗯”了一聲,隨后便抬起手,在兩人身邊罩起了一層結界,然后接著往前走去。
面前的客棧完好無損,沒有被火燒,沒有被水淹,沒有被雷劈,干干凈凈屹立在路邊——就是沒有人聲。
太安靜了。周圍太安靜了。
應聽聲走到客棧前,伸手推開了門,那竹門“吱嘎”一聲,沒有上鎖,被應聽聲輕易推開。
但是下一秒,那竹門又“嘎吱”一聲,隨后從門框上脫落,直接斷裂開來,掉落在地。
應聽聲皺起眉,通過打開的門往客棧里面看去,客棧里是一片黑暗,明明是白天,卻連一絲光都透不進去。
“咻”一聲,應聽聲燃了個掌心焰,隨后將其往里拋去,七彩掌心焰圍著客棧邊緣繞了一圈,但哪怕是火光降臨,也不能照亮屋內分毫。
就好像客棧內住了一只能夠將所有光都吞噬殆盡的怪物一樣,此時,這只怪物正張著血盆大口,等待著站在客棧外的兩人自投羅網。
清休瀾在看見掌心焰也無法照亮這間漆黑的客棧之后就立馬往前一步,將應聽聲護在了自己身后,隨后就喚出了不見黎,狠狠往前一斬。
一秒之后,在應聽聲尚未反應過來時,整個客棧就被不見黎斬成了兩半,朝一旁倒塌。
這一擊過后,那客棧中便發出了數十道不同的慘叫聲,聽起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在客棧被清休瀾一劍掀翻之后,并沒有像應聽聲想象中那樣暴露在天光之下,反而整間客棧都化作了塵埃,隨風散去。
而那些尖叫聲也在慢慢飄遠,一部分去往了天空,一部分沉入了地底。
平和是假象。
應聽聲與清休瀾冷眼看著面前的客棧消失,然后對視一眼。
“看來這神力……有點邪乎啊。”清休瀾最先開口,他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在客棧前的土地上摸了摸,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那些是怨魂?”應聽聲走到了清休瀾身邊,開口問道:“他們被困在了客棧中?”
“是。那些人已經死了,但他們的靈魂卻沒有立刻去往陰陽司投胎輪回,反而是被有心人——我指的是那些擁有神力的人——強行捆在了一起,然后塞進了客棧中,不得解脫。”
清休瀾隨意開口,答道。
“為什么要這么做?”應聽聲不解道。
如果死都不能死個痛快,那在未來的修仙界,似乎是生是死,都很痛苦。
“誰知道呢。”清休瀾站起身,回頭看向應聽聲,頓了一下,說道:“但你想,假如你驟然得到了新的力量,是不是也會想試試這力量強到什么地步,能夠做到些什么?”
“——所以這些……大概是試驗品吧。”清休瀾拍了拍手心沾上的塵土,說道。
——然后他就被應聽聲不知從哪兒拿出來的手帕包裹住了雙手。
應聽聲像之前一樣,小心將清休瀾手上沾上的塵土用手帕一點一點擦去,直到清休瀾指尖再次變得干凈白皙,這才松了手。
“如果這神力真的強到能夠將人的靈魂都強留于世間的話……那確實不該存在修仙界。”應聽聲說道。
清休瀾打了個響指,點了點頭,道:“就是這個道理。沈靈雖然說混亂之后便是秩序,但如果新力量太強,那修仙界就等不到混亂結束了——它會直接被這股新力量撕碎。”
“到時,見識過這股新力量到底有多強的人們為了自己不被魚肉,肯定會想方設法奪取新力量,保護自己。”清休瀾嘆了口氣。
“奪取,就意味著爭端,爭端難免伴隨流血與死亡。”
“我猜,如果放任這股神力在修仙界蔓延,那修仙界最后的結局就是毀滅于修士自相殘殺。”清休瀾抬眸看著應聽聲,說道:“那不如我直接封了它,連神力帶靈力一起。”
這就是打算直接掀桌了?應聽聲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到。
“別說封印神力,就連封印靈力,那些修士怕是也不肯。”應聽聲搖了搖頭,知道若是讓眾人察覺到清休瀾的想法,那么他們就會立刻改變風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將矛頭對準清休瀾。
清休瀾的處境可謂十分危險,背腹受敵。
應聽聲忽然就放棄了去救人的想法。
他突然意識到,他是救不了這么多人的。哪怕今天他能從別人手中救下一個孩童,一位婦女又如何。
在如今這個沒有自保能力就是死的修仙界,沒有力量的人不可能長久生存下去。
只有直接遏止這一切的源頭,才能給那些弱小的人生存保障。
所以他要站到清休瀾身邊,成為他的后盾。
“我跟休瀾一起去。”應聽聲突然開口道,然后在清休瀾有些驚訝的目光之下接著說:“我不攔你。”
“我保護你。”
第152章 命運(7) 要是沒有天道賜福就好了。……
清休瀾顯然沒想到應聽聲會這么說, 挑起了眉,一時之間沒有開口回話。
幾息之后,清休瀾才確認似的開口問道:“你確定嗎?跟著我要面對的可只有危險, 沒有人可以救。”
“我救你啊。”應聽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你不也是蒼生?”
這話顯然也不在清休瀾的預料范圍之內, 他的眼中劃過一絲難以置信和震驚, 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以及那慢慢從眼底透露出來的柔軟。
一時之間, 清休瀾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他向來是保護別人的那一個,現在卻突然被另一個人說“我保護你”這樣的話, 臉上表情變了又變, 欲言又止, 止又欲言。
是不好意思嗎?好像有一點。
被保護什么的……清休瀾從未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清休瀾或許不需要, 別人好像也知道清休瀾不需要。
但清休瀾突然擁有后, 發現自己好像一個別扭的小孩, 嘴上說著“我不喜歡,我不要”,但內心深處,其實并不抗拒一樣。
這一回是清休瀾優先偏過了目光,咳了一聲, 然后說道:“……好了,先干正事。”
“傳送陣不能再往前了,主靈脈底下靈氣和神力太過磅礴,會直接將傳送陣,連帶著傳送陣里的人一起撕碎。”清休瀾伸出了手, 在自己面前扇了扇,涼風拂過。
“要走過去嗎?”應聽聲問。
清休瀾覺得似乎方寸大亂的也不止他一個人,偏頭看了眼應聽聲, 沉默兩息之后順著他的話說道:“或許我們回來的時候可以嘗試一下,但現在情況緊急,還是御劍過去吧。”
“……”應聽聲也咳了一下,然后開口說道:“……也不用。”
說完,應聽聲吹了一聲清脆的口哨,聲音悠揚,短短十幾息過后,地面便震顫起來,一只巨大的白色生物翻過了山,從樹林中冒出了個頭。
它甩了甩落在毛發間的碎石樹葉,迅速鎖定到了應聽聲與清休瀾的位置,耳朵和尾巴瞬間豎了起來,眼睛亮亮的,后腿一蹬,幾步就跑到了二人身邊。
“我還以為清清是完全放養。”見到這一幕,清休瀾挑了下眉,然后說道:“……原來也是栓了繩的。”
這話可太奇怪了。
乘黃和應聽聲都欲言又止地移開了目光,不敢看清休瀾。
有段時間沒見,乘黃看見清休瀾時顯然十分激動,剛想出聲叫喚一聲,就被清休瀾比了一個“噓”制止了。
“一會兒再叫。”清休瀾腳尖一點,隨后便落在了乘黃的背上,摸了摸它的毛發,然后面不改色地用靈力將它毛發間那些亂七八糟的樹枝雜草給清理了出去,又轉頭看向還在地上的應聽聲,說道:“走。”
應聽聲點了下頭,身形消失在原地,下一秒,又出現在了清休瀾的背后。
應聽聲一手扶著乘黃,一手直接攬住了清休瀾的腰,美名其曰“休瀾沒怎么坐過乘黃,怕他一個沒坐穩摔下去”。
清休瀾:“……”他能摔哪兒去?
清休瀾顯然是知道應聽聲心思的,雖然這個理由聽起來有些胡扯,但還算正當,清休瀾又縱容他,于是只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應聽聲得逞了。
在得到應聽聲的指令之后,乘黃點了點頭,隨后直上云霄,輕輕松松地翻過了面前的大山。
在沒有這座表面歲月靜好的大山遮攔之后,大亂真實的景色,便出現在兩人面眼前。
那座郁郁蔥蔥的大山好像什么分界線一般,一面還是生機勃勃,另一面卻已經將死。
濃煙紛飛,卻都被擋在了大山的交界處。
在來到山頂之后,清休瀾才發現在山的另一邊血腥味濃郁,哭喊聲不絕于耳。
在生機盎然的另一邊,整個世界幾乎已經被鮮血染盡。
地上堆疊著數不清的尸體,已經成了一座座小山。
就連天空似乎都陰沉了下來,被染上了血色,變得暗紅。
無數死去的靈魂飄蕩在空中,成群結隊,像是失去了方向,步入混亂的螞蟻群一樣,一圈一圈地繞在主靈脈的上空盤旋,不知該去往何處。
儼然一副人間地獄的場面。
而這樣尸橫遍野,血流萬里的場面,已經綿延了數百里。
不斷有人在往主靈脈里面鉆,也不斷有人在將主靈脈旁擋路的尸體直接碾碎,化作一灘血水。
所有還活著的人神情皆是癲狂,似乎已經被這股新力量迷惑了神志,成為了一只強大、貪婪、嗜血腥的怪物。
和墮陰者何其相像。
但他們與失去了意識,只會遵循本能殺戮的墮陰者不同,他們的神志是清醒的。他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這么做不對,但依舊選擇這樣做。
打斗聲不絕于耳。得到了神力的人在看到其他人時,心中都只剩下一個想法——那就是殺。
殺了其他擁有神力的人,然后奪取他身體中的神力。
——又被神力更強的人所殺。
應聽聲看到這樣一幅場景,也沉默了下來。他甚至不知道這些人該不該救,該怎么救,他救下的這些人,會不會殺死他救下的另一些人?
清休瀾倒是毫不意外,畢竟他是親眼見證過修仙界史書上記載的另外兩場大亂的——只不過這次更嚴重一些罷了。
清休瀾搖了搖頭,隨后喚出了不見黎,將其往上一拋,隨后左手兩指并起,不見黎在空中旋轉了幾圈之后很快被淡金色的靈力操控,如游蛇一般往前飛去。
——然后瞬間穿透了一名正趴在地上食人血肉弟子的腦袋。
那位弟子大概是想通過吃生肉的方式將面前死人體內僅存的神力剝離出來,已經不能算做正常人了。
而那弟子在被不見黎穿透腦袋之后卻依舊保持著機械的咀嚼動作,眼神空洞,遲遲沒有倒下。
清休瀾皺眉看著他,不見黎劍身上的靈力更甚,隨后,劍刃橫了過來,直接朝那弟子的脖子一斬,將他的腦袋整個斬了下來。
腦袋落地之后在地上滾了兩圈,才慢慢停住,面部朝下,還在一動一動的,似乎依舊沒有停下咀嚼的動作。
而那失去了腦袋的身體也終于噴涌出血液,顫了兩下,重重往前倒去,撲進他正在啃食那具已經面目全非的尸體當中。
哪怕應聽聲覺得自己已經見慣生死,也還是被面前的景象惡心出一地雞皮疙瘩,抬手揮出一道靈力,將那兩人的尸身用能夠凈化怨氣的佛嵐花埋葬。
就在一瞬間,又有一道較為瘦小的身形撲了上去,是個看起來十來歲的小孩,那小孩兒眼中血絲彌漫,張大了嘴,似乎是想撿個漏,但應聽聲動作更快,已經將那兩具擁有神力的身體化作了塵土。
小孩撲了個空,立刻轉過頭,迅速鎖定了阻攔他的,站在山頂上的清休瀾與應聽聲兩人。
下一秒,那小孩的身形便消失在原地。
清休瀾立刻意識到了什么,抬手就是一道結界,剎那間攔住了來自那小孩的一擊。
小孩的牙齒變得像野獸一樣鋒利,指甲也變得更長,指尖流轉的也不再是普通的靈力,而是更為清透,更為璀璨,甚至還蘊含著神秘威壓的神力。
他虎視眈眈地看著結界中的人,似乎認定了清休瀾兩人是兩塊鮮美的肥肉,只等一個機會,就要將他們拆吃入腹。
清休瀾“嘖”了一聲,低聲說了句“這么兇”。
隨后,清休瀾將不見黎從遠處召回,指尖靈力流轉,但突然又想到什么一樣,偏頭看了一眼應聽聲。
畢竟這是個心善的主,難保不會有救一救小孩的想法。
但出乎清休瀾意料的,應聽聲在接收到清休瀾的視線之后,對清休瀾搖了搖頭,然后對他解釋道:“他自身的意識,已經被吞噬了。”
“如今在控制這具軀殼的,不是他的意識,更不是他的靈魂,而是那神秘的神力。”
清休瀾聽到這話皺起了眉,指尖散出一道靈力,越過了結界,悄無聲息地沒入了小孩的眉心。
清休瀾用靈力一探,果真如此。
小孩身體中的靈魂已經被擠壓到了角落中,他的身體中,經脈中,甚至大腦中,都充斥著滋滋作響的神力,控制著他的呼吸,也控制著他的動作。
就在清休瀾探入靈力的那一瞬間,霸道盤踞在小孩兒身體中的神力似乎像嗅到了什么危險的氣息一樣,往后退了退,給那小孩原本的靈魂與意識掙出了一絲清明
小孩兒眼角落下一滴淚,勉強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但做出了口型。
應聽聲精準地解出了小孩兒想說的話。
只有短短六個字。
“殺了我。”
“我好痛。”
清休瀾顯然也明白了小孩在說什么,不再猶豫,迅速結陣,直接打在了小孩的身上,隨后,不見黎一化百,如暴雨一般,直接將面前小孩的身體捅成了篩子。
應聽聲緊接著一抬右手,一顆巨大的佛嵐花樹便拔地而起,淡紫色的花瓣從樹上落下,帶著純凈的氣息,包裹住了清休瀾面前的血人。
佛嵐花樹散發著淡淡的紫金色光芒,仔細聽,似乎還能聽見沉沉的誦經聲。
臨死之際,小孩兒的靈魂與意識終于再次奪得了這具身體的控制權,緩緩睜開了眼,眼中盡是終于解脫的輕松。
他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輕盈起來,但卻再也無法吸進一口空氣,就這樣睜著眼,看著面前淡紫色的佛嵐花樹,又怔怔地落下了一滴淚,就這樣失去了呼吸與心跳。
死了。
清休瀾抬手,將面前小孩兒的眼睛合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眼中情緒卻不濃。
他看著面前人吃人的場景,再一次在心中嘆道。
“要是沒有天道賜福,就好了。”
第153章 命運(8)(二合一) 我會等你來。……
大概是清休瀾的眼神有點不對, 應聽聲往前走了兩步,偏過頭,擔心問道:“休瀾?怎么了。”
聽到應聽聲的問題, 清休瀾先是下意識搖了搖頭, 不想讓應聽聲擔心, 然后看見眼前人平穩沉靜的眼眸時,動作頓止, 猶豫兩息,還是問道:“你覺得天道賜福如何?”
“天道賜福?”應聽聲看著面前尸橫遍野的主靈脈, 一時之間都不知該作何回答。
清休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隨后了然于心似的點了點頭, 道:“現在看來, 叫做天道賜罰可能還更貼切些。”
“早知會變成如今這樣, 不如一開始就不要擁有。”清休瀾平靜說道。
說完, 清休瀾足尖一點,從高山山頂往下一躍,輕盈落地,沒有激起一絲塵土。
在他腳邊,有一個茍延殘喘的修士, 正艱難用雙臂摳著沾滿了黏糊鮮血的土地,往前慢慢爬行著。
在清休瀾落地之后,那修士勉強抬起了被血糊住的臉,模糊的視線中,一襲白衣的清休瀾被他認作了神仙。
修士從喉嚨中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 然后不顧一切朝清休瀾所在的方向爬去,眼中懇求,似乎是在請求清休瀾救救自己……或是殺了自己。
清休瀾無悲無喜地垂下眸, 看向只有上半截身體,下肢已然消失不見的修士,知道自己肯定救不了他。
但清休瀾還是在心中嘆息一聲,抬起右手,將一絲靈力探入那茍延殘喘的修士身體中。
令清休瀾略微意外的是這位修士身體中并沒有神力,只有已經消耗殆盡的靈力——他是這場紛爭的犧牲品之一。被大亂波及的,最微不足道,連姓名都不配擁有的普通修士。
應聽聲緊隨清休瀾的腳步,跟著從山上落了下來,在看見這位面容模糊,皮開肉綻的修士時,也搖了搖頭。
最后,他蹲下身,佛嵐花瓣顯現,覆蓋上這位修士的面部、發絲、脖頸,緊接著是雙手,以及僅存的半截軀干。
在被淡紫色的佛嵐花貼上的身體的瞬間,那位修士的神情突然變得平靜,身體和雙手也不再顫抖,似乎被撫盡了所有痛苦一樣。
修士慢慢低下了頭,趴在了血土地上,一身輕松。佛嵐花瓣將他的身體凈化,然后把這具軀殼融成了光點,帶著他去往高空。
身軀消失之后,留下的只有修士白凈的靈魂,那靈魂沒有臉,不能說話,但它鄭重地朝清休瀾與應聽聲跪了下來,磕了兩個頭,隨后才轉過身,慢慢消失在地獄。
清休瀾就接著往前走去,應聽聲跟在他的身后,沉默不語。
路上,二人還遇到了抱著一團黑炭痛哭的一位母親,那位母親懷中那團已經被火燒得全身萎縮,甚至看不出人形的,是她剛滿月的孩子。
哪怕是用靈力凝成的焰火也沒辦法將人燒成這副鬼樣子,很顯然,這也是那神力的杰作。
應聽聲像剛才那樣,用佛嵐花安葬了這位母親懷中的孩子,低聲勸慰她。
而清休瀾則再次喚出不見黎,迅速出手,攔下了旁邊一位正準備對一個小姑娘下手的男人。
男人的雙手已經被兩朵綠紅色的食人花取代。那食人花有著比西瓜還大的嘴,長滿了獠牙,口水不停淌下,甚至還擁有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間帶起了陣陣白氣。
那花嘴中的細長舌頭在不斷在舔拭著自己的花瓣和獠牙,似乎對即將到口的食物迫不及待,垂涎欲滴。
而那男人的頭正隨著身體的動作左搖右晃,跟沒骨頭一樣,眼眶中已經沒有了眼珠,全身都像在被雙手上那兩朵食人花控制著一樣。
在地上蜷縮著的那位小姑娘懷中還抱著一個沾滿了鮮血和泥土的布娃娃,怯生生地看了清休瀾一眼。
清休瀾手握不見黎,直接穿透了面前那古怪男人的身體。下一秒,寄生在男人手臂上的那兩朵食人花便怪叫一聲,被砍了下來,在地上扭曲著身體,不斷掙扎著,咳出了大量紫色碎肉,和綠色粘液。
那男人則沒那么多動靜,無聲無息地往后倒了下去,大腦瞬間碎裂,流出了一灘黑色粘稠的不明液體。
清休瀾看見這一幕,眼中劃過一抹嫌棄,隨后一甩不見黎,不見黎劍身上沾著的各色液體便順著清休瀾的動作滑落在地,劍刃干凈如初。
即便如此,清休瀾還是在上面連打三個清潔法陣,這才罷手。
他沒有再管地上的男人和一旁的小姑娘,收了劍,然后朝著應聽聲走去。
但是下一秒,清休瀾腳步一頓,隨后不見黎再次動了起來,想也沒想便往前一斬,便將突然朝他襲來的巨大布娃娃砍成了兩半。
那布娃娃是個半個人形,有兩個頭,但卻長著鹿的角,腿只有一只,手卻是鳥類的翅膀,活脫脫一個四不像。
被清休瀾用不見黎斬落之后,那布娃娃的身體便顯露出來,里面沒有內臟,只有發黑的棉花,夾雜著鮮血、骨頭和碎肉,看來也沒少吃人。
而他身后的小姑娘被幾根細線吊了起來,就像一個被操控的木偶一樣,那細線極長,延伸至天上去。
清休瀾看向天空,卻不見細線的盡頭。他便收回了目光,擲出不見黎。不見黎旋轉著往前,在切斷制掣著小姑娘的細線之后,又旋轉著飛了回來,被清休瀾穩穩接住。
隨后,那男人和小姑娘倒下的身體被應聽聲召喚出的佛嵐花瓣包裹,像方才那位解脫了的修士一樣,身軀消失,靈魂對清休瀾二人道過謝之后,沉入了陰陽。
而像他們這樣的人,還有千千萬萬個。
應聽聲抬眸往遠處看去,血紅一眼望不到盡頭。
此刻,他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無能為力。他可以救一人,救百人,救千人,救萬人——但他救不了天下人所有人。
即便如此,應聽聲召喚佛嵐花瓣的動作卻沒有一絲滯澀,源源不斷的淡紫色花瓣向周圍四散,洗盡了地上的鮮血,將所有橫尸于此的尸體凈化,讓被困在腐爛尸身中的靈魂得以解脫。
而被應聽聲召喚出的那顆巨大的佛嵐花樹,則化作一束光芒,飛向天空,隨后倒掛在天空之上,根扎在虛無的高空中,給那些找不到方向,大片大片在空中盤旋的靈魂指了一條路,一條通往陰陽輪回的路。
佛光灑下,依然在地上爭奪神力,嗜殺別人的修士察覺到了這股不同尋常的氣息,抬頭向天上看去。在看到這顆巨大而神圣的佛嵐花樹時,眾人眼中盡是貪婪,以及想將其占有的欲望。
應聽聲對此并不意外,佛嵐花樹本就能激發人心中最濃烈的情緒與欲望,哪怕表面隱藏得再好,內心深處的渴望在其前也無從遁形。
那些修士不由得仰起了頭,手中的武器墜落在地,眼神空洞,神色空白,好像被什么東西吸引了注意力,視線再也沒有從高空中的佛嵐花樹上移開。
他們一步步朝著天上的佛嵐花樹走去,就像踩在看不見的虛無臺階上一樣。有的人沒有手,有的人沒有腳,有的人沒有身體,有的人只剩了個頭。
但他們的目光與行為皆是一致,目標統一,那就是天上那顆佛嵐花樹。
有的人在空中和別人撞上了。兩人的身體皆是搖晃了一下,然后像喝醉酒的醉漢一樣,從高空中摔落,皮肉綻開,骨頭碎裂,甚至連眼珠子都滾出來一顆。
即便如此,那人在十幾息過后卻又動了動,掙扎著撐起了身,再一次搖搖晃晃地朝著天上走去,甚至連掉出的眼珠子都顧不上管。
清休瀾看著高空中那顆巨大的佛嵐花束,卻是皺起了眉,轉過頭,問應聽聲:“這棵花樹,你是從哪兒來的?”
應聽聲聽見這話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然后轉過身,走到了清休瀾的面前,沒有隱瞞,開口說道:“每個人都有,休瀾。”
說著,他伸出右手,點了點清休瀾的心間,這樣的動作,清休瀾也對他做過很多次。
“每一個人的心中都有一顆花樹。”應聽聲抬手召喚出幾片花瓣,道:“從出生起,這顆種子便被埋下了。對世間的感悟是它的養料,對天地的理解是它的樣貌。”
“有的人心中的花樹枯萎了,而有的人心中的花樹一輩子都沒有盛開。”
“哪怕心中的花樹盛開,也很少有人會將其召喚出來,展示給別人看。”應聽聲搖了搖頭,接著說道:“因為這就像剖開了自己的心,或是脫光了自己的衣服一樣,實在太冒昧了。”
清休瀾聽完之后有些疑惑,皺著眉,說道:“……花樹?”
清休瀾可從未在自己心間感受到過什么花樹。
應聽聲點了點頭,看清休瀾疑惑不解的神情,似乎想開口問些什么,但事關自己的內心,這樣的問題太敏感,顯然不適合現在說。
于是應聽聲只笑了笑,沒有再深聊這個話題,指了指周圍那些掉落下來的人,又指了指天上那棵佛嵐花樹,最后,他指向已經空無一人的主靈脈,開口對清休瀾說道:“去吧。”
“去封印主靈脈吧,休瀾。”
清休瀾看著應聽聲,神色復雜。
他知道,應聽聲會在外面幫他控制住局勢,他接下來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要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將主靈脈封印。
但清休瀾也有一種隱約的感覺,此去,他兇多吉少。封印主靈脈所要付出的代價清休瀾已有預感,他也知道,最后所得到的結果,一定會讓應聽聲傷心。
應聽聲眼眸清澈明了,很明顯,他也知道清休瀾會面對怎樣的結局,但他選擇了接受。
應聽聲看著猶豫的清休瀾,往前走了一步,俯下身,蹭過了清休瀾的唇角。
清休瀾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那是一個極輕,又極重的吻。
應聽聲低聲對清休瀾說道:“記住你說過的話,休瀾。我會一直等你來帶我走,直到我生命的盡頭。”
應聽聲說完這句話之后直接伸出手,用輕柔的靈力不由分說地將清休瀾送進了地下的主靈脈。
似乎清休瀾在這里多待的每一秒,都是對他應聽聲意志力的侵蝕。
他害怕自己再多看清休瀾兩眼,就不舍得讓他離開了。
清休瀾明顯還有話想對應聽聲說,但卻沒來得及開口,就已經被應聽聲揮出的靈力送離。
這是應聽聲的一點私心,他希望清休瀾這句可能是道別的最后一句話,留著等他們再次重逢時說。
如果他們真的能重逢。
——
清休瀾眨眼間就來到了深邃幽暗的地洞之中。
主靈脈其實很像一條寬廣的地下河流,被半透明的晶瑩液體包裹在內的,就是混雜著靈氣與濁氣的黑白氣體。
但現在那些黑白氣體中,卻多出了另一種顏色的物質。
這種物質呈金色,濃郁異常,幾乎占據了靈脈絕大部分,靈氣與濁氣混雜在大量的金色當中,顯得格外渺小。
清休瀾看著面前金色的神力,表情卻沒什么波動,直到兩息過后,他才像恍然從夢中清醒一樣,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將煩亂的思緒清理了出去。
不見黎還被清休瀾帶在身上,他抬手喚出這柄曾經屬于應聽聲的長劍,用自己的靈力將其包裹,隨后用劍尖在那漂浮于半空中的透明晶瑩液體上一劃。
瞬間,就像用劍輕松地劃開一道布料一樣,被透明液體包裹在內的三種不同的力量一股腦地從里面涌了出來,不約而同一起沖向清休瀾。
清休瀾下意識伸手揮出一道靈力,在自己周圍凝成一道結界,用來抵擋這些雜亂的力量。
靈氣與濁氣在撞上清休瀾凝成的結界之后,就像水流撞上玻璃一樣,被盡數擋了回去,散落在四周。
但那金色的神力卻暢通無阻,視結界為無物,直接穿透了結界,在清休瀾始料未及的情況下強行涌進了他的經脈當中。
清休瀾瞳孔一縮,瞬間感到一股熱意襲來,就像吞進了一個太陽一樣,幾乎要將自己的五臟六腑全都灼燒殆盡。
他下意識運起自己體內的靈力想要將這股外來力量從自己的身體中驅逐出去。
兩股不同的力量在清休瀾的體內交纏爭斗著,一股是清休瀾自己的靈力,正護著他的五臟六腑和經脈。
而另一股則是霸道的神力,不顧一切在清休瀾的經脈中橫沖直撞,并逼近他的心臟、識海和大腦,想要爭奪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清休瀾只覺得自己體內有個壯漢正在拳打腳踢,弄得他頭暈目眩,好像被高高拋上天空,又重重摔落下來一樣。
清休瀾甚至覺得他能夠呼吸到的空氣正在逐漸減少,好像喉嚨中糊滿了粘稠的蜂蜜一樣,阻攔了空氣進入。
因為缺氧,他的四肢逐漸變得無力,只能慢慢跪坐在地,但清休瀾體內的靈力依舊在保護著他的身體,沒有停止抗爭。
清休瀾慢慢閉上了眼,放緩了呼吸,勉力維持神志清明,不淪陷其中。
他看到了很多似真似假的幻象。
那些幻象漂浮在自己身旁,哪怕清休瀾閉上眼,也依舊能夠看到畫面,聽到聲音,幾百張嘴吱哇亂叫地在他身邊喊著。
大多數畫面都是清休瀾的記憶,或者曾經發生過的事情。還有一小部分清休瀾完全沒有印象,但畫面中的人,卻又實實在在是他自己,很有可能是那神力編造出來的假象。
神力一刻不停地在侵蝕他的神志,清休瀾知道他哪怕放松一息,那神力都會借著這一息徹底掌控他的身體。
不知多久過去后,那圍繞在清休瀾周圍的畫面終于逐漸減少,聲音也逐漸減弱,他這才喘息著睜開了眼,隨后,他就看見了自己。
——不過是渾身半透明的自己。
這個透明的清休瀾從發飾到衣服,都與真正的清休瀾一致無二,唯獨神情與半跪在地上的清休瀾不同,更加倨傲,更加孤高,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我就是天下第一”的氣場。
“瞧瞧你,怎么一副喪家之犬的樣子,還不站起來?”那渾身半透明的清休瀾抱著手,開口說道。
清休瀾沒有動作,抬眸看向面前這個自己,質問道:“你是我?”
那道不知道是幻影還是心魔的影子冷哼了一聲,反問他:“這話應該我來問——你是我?”
說著,他故作驚訝地嘆了一聲,搖了搖頭,道:“要我是這副模樣,那我會立刻自戕,人怎么能越活越過去呢。”
清休瀾:“……”
清休瀾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臉能夠做出這么討人厭的表情,說出這么容易挨揍的話。
“你還是打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清休瀾調整著呼吸,調動靈力,繼續將沒入他體內的神力匯聚在同一個地方,懨懨道。
“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怎么出現在這的。”面前的清休瀾翻了個白眼,看了看周圍,然后問道:“這是哪兒。”
“天吶。”清休瀾語氣毫無波瀾地吐出了兩個字,然后慢慢站起了身,平視著眼前的自己,道:“我居然還有個對現狀一無所知的心魔。”
說完,清休瀾直接用靈力拿過了落在一旁的不見黎,二話不說,就要直接將面前這不知是人是鬼的東西斬于劍下。
管他是什么東西,反正自己才是真的。
“什么心魔,我可不是你的心魔,我是真實存在的。”面前那人挑了下眉,然后懶洋洋地說道:“我叫凌闌,上神之一。”
清休瀾:“……”什么狗屁,夢中的他做什么飛升夢呢?
看清休瀾一點反應都沒有,凌闌便了然一般點了點頭,說道:“看來這里不是長樂天。”
“這里是人間。”也不知道是不是凌闌的身份和與自己一模一樣的樣貌勾起了清休瀾一點興趣,清休瀾居然主動開了口。
“哦,所以你……或者說我,被貶了?”凌闌打量著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樣,但性格氣場皆不相同的人,說道:“還是……在歷劫呢?”
“聽不懂。說完了嗎?說完我就送你上路了。”清休瀾握著不見黎,飛身上前,朝凌闌斬出一擊。
動作毫不拖泥帶水,殺意顯現。
凌闌臉色不變,眼神中倒是透露出一絲欣賞,就像看到一只被圈養已久的老虎再次透露出山中霸主的一面一樣。
他手中沒有武器,也沒有選擇攻擊,而是背著手,在有限的空間內不斷閃躲著清休瀾的攻擊。
“何必對自己下手這么狠呢?”
凌闌偏過頭,再次躲過不見黎一擊,就在回頭瞬間,被清休瀾抓住了破綻,一個閃身,不見黎就被架在了凌闌的脖子上。
“誰和你自己?我叫清休瀾。”
聽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名字,凌闌有些驚訝的“喔”了一聲,似乎對面前的人很有興趣,接著問道:“是嗎?那你活了多久了?知不知道長樂天?你身邊有人飛升過嗎?”
“話多。”清休瀾一個問題都不想回答,手腕一使勁,就將這個自稱凌闌的幻象斬碎。
哪怕不見黎已經被架在了凌闌的脖子上,往后輕輕一推,便能讓他頭的和軀干分離,凌闌依舊是那副淡定神情,不急不忙,好像早有把握。
果不其然,下一秒,不見黎就像攪動了一汪人形池水一般,雖然穿透了面前的透明人形,卻也僅僅只是穿透了而已。
幾息之后,那人形被不見黎攪起的波瀾便慢慢平息,而他本人,則毫發無損。
見到這個毫不意外的結果,凌闌攤開了抱在胸前的雙手,嘆道:“這樣的事情居然還能發生在我身上,真是稀奇。罷了,也挺有趣的。”
清休瀾見無法殺死面前這個聒噪鬼,眼神變得警惕起來,他可有正事要干,這人不但與自己相貌一樣,甚至連修為都相差無幾,要是他來給自己搗亂,那清休瀾可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大概是察覺到清休瀾眼中“麻煩死了”的內心活動,凌闌擺了擺手,隨意道:“你用不著這么緊張。雖然彼此不相識,但現在看來,我們有緣——大緣分。”
說著,凌闌轉過頭打量起周圍的環境,隨口道:“既然有緣,你殺不死我,我也離開不了。那我們姑且算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了——我自然會站在你這邊。”
清休瀾并不想和這個看起來就不安穩的因素多交流,既然不見黎殺不死他,清休瀾就將它暫時插在一旁的巖壁上,隨后抬手結陣。
法陣頃刻間出現在凌闌的腳底,凌闌看著亮起光的法陣,嘆了口氣,也并不掙扎,任由清休瀾動作。
反正的光芒越來越亮,隨后猛地閃爍了一下,又迅速暗淡下來。凌闌就像一道來自異世界的投影,看得見,摸不著,跟鬼上身似的纏在清休瀾身邊。
“試過了,你該死心了吧?不要把時間放在沒有意義的試探上。”凌闌說話風格和清休瀾不同,但卻又很相像。
清休瀾對這個結果顯然很不滿意,冷著個臉,沒有說話。
“你對我怎么這么大敵意?”凌闌也挺納悶,畢竟在他看來,只有自己才永遠不會背叛自己,簡直是再可靠不過的合作伙伴了,“你不相信自己嗎?”
清休瀾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別人清休瀾不敢打包票,但他自己是個什么東西,清休瀾還是清楚的。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什么事都干得出來,什么話都說得出口,偏偏還能將自己隱藏于人群當中,好像發生的所有動蕩都與他無關一樣。
放一個這樣的人在自己身邊,清休瀾時時刻刻都得調動著心眼子,別提多累,還是死了好,死了省事。
凌闌與清休瀾對視兩息,隨后閃身來到了清休瀾身后,抬起左手,搭在了清休瀾的肩上。
幾乎是瞬間,清休瀾就有了反擊的意圖和動作,但都被凌闌強行壓了下去。
隨后,清休瀾就驚訝地感覺到始終在自己體內作亂并不安分的那幾股神力,全都被凌闌引了過去。
第154章 命運(9) 剝離天道祝福。……
凌闌將清休瀾體內的神力引到自己身體當中后, 又拍了拍清休瀾的肩,道:“你雖有仙骨,卻還是凡人之軀, 這神力還是少用為好。”
清休瀾:“……”是他想用嗎!
清休瀾忍不住抬手一指, 身旁流動著金色神力的靈脈, 道:“你看清楚!人間為什么會出現神力?!”
凌闌經他提醒才注意到漂浮在一旁的靈脈,有些驚訝地“哦”了一聲, 伸出手,探進了靈脈當中, 攪了攪, 隨后又收回手, 將沾滿了靈氣濁氣的手放在眼前看了看, 又聞了聞。
“嗯……人間?這里有靈氣濁氣我倒并不意外, 天道之前就提過要賜下祝福……但是如果‘神力’也在賜福范圍內的話, 也太夸張了點。”凌闌甩了甩手,散了指尖的氣息,說道。
清休瀾冷哼一聲,道:“神力是最近才出現的,在此之前, 人間已經安穩了近百年,你可別告訴我,這就是所謂‘飛升機緣’。”
凌闌搖了搖頭,說:“什么神力什么機緣,我都不清楚, 我只能告訴你……”
他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往靈脈中的神力一勾, 那神力便柔順地繞上了他的指尖,“這神力,是摻了東西的,并不純凈。”
清休瀾眸色一沉,盯著凌闌手中的金色神力,問道:“什么東西。”
“誰知道。總之是會讓人發瘋的臟東西,有害無益。”凌闌說完之后嫌棄地將那繞在指尖的靈力碾碎,道:“降下這神力的人,是要毀了你口中的人間啊。”
“是嗎。”清休瀾盯著凌闌,意味不明地說道:“能夠降下神力的,我只能想到一個……那就是天道。”
凌闌輕易在清休瀾眼中看到了厭惡,立刻追問道:“原來天道在人間的影響也如此之大……你恨祂嗎?或者……你想毀了祂嗎?”
清休瀾與凌闌對視著,誰也沒有先移開視線,凌闌這話指向性太明顯,也太大膽,清休瀾沒有第一時間回答。
兩人都緊盯著彼此,不肯錯過對方臉上任何細微的表情。
半盞茶后,還是凌闌先松了口,吐槽道:“你的警惕心不應該用在自己身上。”
說完,他迅速越過了這個話題,說道:“既然如此,那我可以先回答你的問題,作為我的‘投名狀’,答案包真,童叟無欺。”
清休瀾思考一息之后便點了點頭,沒有過多猶豫,倒是讓凌闌有些意外。畢竟,按照清休瀾方才的警惕性,應該不會輕易相信自己口中的“真話”才是。
而實際上,早在半柱香前,清休瀾就曾對凌闌使用過言靈,并沒有起效。
在確定凌闌與自己修為相差無幾后,便只有一種可能。
凌闌口中的“上神”,是真的。
既然如此,清休瀾也愿意坐下來,開誠布公地好好和凌闌聊一聊。
凌闌幻化出了兩個椅子,又揮手召出了兩顆星星用以照明,隨后他在椅子上坐下,對清休瀾做了個“請”的手勢,示意清休瀾可以開始提問了。
清休瀾也毫不客氣,在凌闌對面坐了下來,開口問道:“你是長樂天的上神?是飛升上去的,然后渡劫成神的嗎?”
出乎意料的,凌闌搖了搖頭,說道:“按理說是這樣。但長樂天中也有例外。”
“有極少一部分上仙上神,他們的父母都是仙,或者都是神,那由他們孕育出的孩子,自然生下來就是仙童。仙童生來就是上仙,無需飛升,只需要再渡一次升上神的劫。”
聽到這,清休瀾瞇了瞇眼。他可沒有父母,也不是什么仙童,他生下來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孤兒。
真是同人不同命。
清休瀾點了點頭,思考兩息之后正想繼續開口,卻突然看見凌闌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清休瀾話音一頓,疑惑地看向凌闌。
“有來有往才叫合作。一人一個問題,才叫公平。”凌闌不緊不慢地說道:“現在,輪到我問你——在你眼中,天道是個怎樣的存在?”
這個問題并不難回答,畢竟是一道非常主觀的問題,清休瀾幾乎不用動腦,開口就答:“無情無義,只會給人使絆子,冷血又自私。”
聽見這個回答,凌闌一邊點頭一邊鼓掌,五體投地:“有品位,你這個朋友我認了。”
“那么,現在到我。”清休瀾緊盯著凌闌,一字一句開口問道:“不管你來自哪兒,你在天上看向人間時,有沒有看到人間因為天道而發生的各種不公正的事。”
在清休瀾問出這個問題之后,凌闌卻沉默了,他在清休瀾的目光注視下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個問題,我回答不了你——因為在我的世界中,根本沒有人間。”
清休瀾愕然抬眸,僅憑凌闌這一句,就足以證明兩人來自不同的世界——或是不同的時間。
但如果是不同的時間,那凌闌也來自太久遠的過去了——久遠到人間都尚未誕生,長樂天卻已經存在的時候。
“換一個問題吧。”凌闌笑了一下,眼中情緒不濃不淡,道:“我不占你的便宜,這個問題,算我沒有回答。”
清休瀾沉默了一下,隨后問出了一個十分廣泛的問題:“給我介紹一下長樂天吧。”
凌闌欣然同意,似乎一點不覺得自己吃虧,道:“長樂天,是個很無聊的地方。”
“每天都會有小仙從不同的地方飛升上來,然后評定功德,決定仙階后,冊為上仙,去往不同的地方工作,積攢‘時候’。”
“‘時候’到了,就從長樂天跳下去歷劫,有人一次就能成功飛升上神,有人歷劫數百數千次,卻依然只是個小仙——最后,那些遲遲未能飛升的仙便會因為壽命將盡死去。當然,大多數仙都死在歷劫中。”
“而在長樂天中,神仙的命運都由天道掌控——意思就是,天道說你這輩子成不了上神,那你這輩子就是成不了,你付出再多努力,都是無用功。”
凌闌語調平淡,介紹長樂天時,有種打了十年工發現做的都是別人的工作的微死感,“成了上神之后也很無聊,因為神位是有限的,有人升上來,自然有人就要下去。”
“長樂天每天都是這樣,不斷有人上來,又不斷有人下去,不斷有人獲得新生,又不斷有人死去。”凌闌淡淡道:“天道,就是掌管這一切的,唯一決策人。”
聽完之后,清休瀾心中對天道的厭惡更上一層,然后不自覺地想到了許寄忱。
倘若凌闌口中的長樂天與許寄忱看到的長樂天是同一個的話,那也不怪許寄忱不樂意飛升了——在人間好歹還有自由。不想出門就可以不出門,偶爾想偷一天懶,不修煉也可以不修煉。
——但飛升之后,連自己的命運由不得自己了,談何自由。
凌闌說完之后沉默了幾息,給了清休瀾一個消化的時間,隨后接著開口,投下一個驚天炸彈:“所以,我一直想斬殺天道。”
轟隆——
一聲巨響從空中傳來,似乎是雷鳴,居然直接穿透了地面,傳到了位于主靈脈的兩人耳中。
清休瀾:“……”呵,天道。
凌闌:“嘖。”
凌闌一臉嫌棄地說道:“看來這里的天道也一樣小氣,說都說不得一句。”
清休瀾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隨后在周圍設下一個阻音陣,不管有沒有用,至少能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道:“然后呢,你成功了嗎?”
說起這個,凌闌臉色頓時變得很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不知道。我記不得了。”
說著,凌闌變得有些焦躁,在周圍走來走去:“我計劃了很久,應當是萬無一失的,哪怕我失敗隕落,也該是帶著天道一起隕落才對。”
“……但我記不得了。我似乎睡了一覺,再睜眼就是這兒了。”凌闌強行壓下了眼中的煩躁,盡可能維持著語氣中的平靜,說道。
“精彩。”清休瀾隨意評價道。
隨后,他也跟著站了起來,走到了不見黎旁,伸出右手,將不見黎從石壁中拔出,在手中轉了一下,然后對凌闌說道:“或許我之后會和你做同樣的事,但顯然,不是現在。”
這話顯然勾起了凌闌的好奇心,他疑惑地“嗯”了一聲,然后問道:“那現在你要做什么呢?”
“封靈脈。”清休瀾言簡意賅。
凌闌緩緩挑起了一邊眉,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靈脈,以及混雜在靈脈中的神力,說道:“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情況,但既然這靈脈中混雜著神力,那必然不好封。如此草率,是否不妥?”
清休瀾似乎被凌闌這番話逗笑了,嗤笑一聲,反問他:“你連天道都敢斬殺,我不過封個小小靈脈,如何不妥?”
“因為我們身份不同啊。”凌闌理所當然地指了指清休瀾,又指了指自己,道:“我是活了萬年的上神,而你只是一個沒有飛升的凡人。”
清休瀾只回答了他兩個字:“少管。”
“……”凌闌只好妥協似的點了點頭,又抱起了手,換了個話題,問他:“好吧,那你想怎么封?”
清休瀾淡然回答道:“靈脈生息系于我身,只要我死了,靈脈不攻自破。”
“——但很可惜,我大概被天道詛咒了,求死不能,只會失去這具軀體,然后漫無目的地游蕩在世間,繼續供養著這該死的靈脈。”
“……更何況我也不能死,因為有人在等我。”
清休瀾忽略了凌闌突然變化的眼神,繼續說道:“既然如此,就只能試試能不能把這天道賜福從我的身體中剖離出去了。”
清休瀾用一種瘋了一千五百年的平靜語氣說道。
“比如……斷經脈,剔仙骨,碎識海,滅元神。”
“……”凌闌聽到這話后一邊搖著頭,一邊給清休瀾鼓了鼓掌,說道:“在找死這方面,你可真是獨一檔的。”
清休瀾嗤笑一聲,沒有回答,只反手握住不見黎,劍尖朝向自己,隨后毫不留情地將其刺入自己脖頸。
不見黎劍尖精準地刺入了經脈當中,隨后,清休瀾右手往上一抬,劍尖一挑,那條經脈便斷裂開來。
幾乎瞬間,清休瀾便輕咳兩聲,點點血腥落在地上,沒入黑暗。
但清休瀾依舊沒有停下手中的動作,不見黎移動到了右肩,正想故技重施挑斷經脈,但不見黎卻好像受到什么感召一樣,突然停了下來,不斷閃爍起微光,再不得近。
清休瀾垂眸看著手中突然散發出光芒的不見黎,知道這是它在遵循最初的主人的意志——哪怕現如今它的主人是清休瀾。
“此劍已有靈智。”凌闌站在旁邊看了兩息,然后說道:“假以時日,必生劍靈。”
說著,他又看了看清休瀾,直接拆穿道:“這劍不是你的吧?你怎么搶人家佩劍?”
清休瀾:“……”
“這劍也是稀奇,難道直到方才噬了一滴你的血,才發現握劍的人不是自己的主人嗎?怎么既有靈又蠢的。”凌闌完全不在意別人,自顧自吐槽道。
清休瀾只當自己聾了,并不回答凌闌,動用靈力強行壓下了不見黎劍身上散發的光芒,想要強行動作,但不見黎就像被強搶的良民一般,誓死不從。
而一旁,凌闌還在嘰喳個不停:“噢~我知道了——這劍是你哪個小情人的吧?因為熟悉你,所以才會讓你使用,但因為你要斷自己的經脈,所以才這般抗拒。”
還真讓凌闌誤打誤撞地蒙對了。
清休瀾在與不見黎對抗之時,聽到這話還是沒忍住反駁了一句:“為什么是小情人?”
凌闌白了他一眼,道:“佩劍可是非常私人的東西,有的人的佩劍旁人碰都碰不得一下——除了小情人這種足夠親密的關系,還有別的可能嗎?”
“……有啊。”清休瀾咬牙控制著想要從自己手中飛離的不見黎,一字一句道:“非得是小情人嗎,道侶不行嗎?”
“……?”凌闌看起來像是生吞了一斤檸檬,似乎很難相信這兩個字能從自己口中說出來,道:“我……你真是瘋了。愛只會影響我拔劍的速度。”
不見黎不斷在清休瀾手中嗡鳴著,就像在求饒一樣,劍身顫抖,清休瀾皺眉看著不見黎,甚至還抽空回答了凌闌,道:“我不否認。但那又如何,我喜歡就夠了。”
他這么說,凌闌倒還真對這位能夠讓“自己”動心的人起了點興趣,他走到了清休瀾身旁,伸出右手彈了一下不見黎,不見黎瞬間被一陣難以抵抗的威壓控制住,動彈不得。
凌闌只當自己順手幫了清休瀾一點小忙,朝他一眨右眼,說道:“誰啊,在哪兒?我想見她。”
讓凌闌沒想到的是,他幫忙控制住了不聽話的不見黎,清休瀾不但沒有感謝他,甚至還瞪了他一眼。
凌闌:“?”
清休瀾直接伸手揮散了凌闌覆在不見黎劍身周圍的那股威壓,不見黎立刻飛到了清休瀾身后,就像害怕一樣,微微顫抖著,清休瀾就又瞪了凌闌一眼。
凌闌:“??”
“想都別想,我不會讓你見他的。”清休瀾干脆利落地拒絕了凌闌的請求,順手將不見黎收回了乾坤戒。
隨后,清休瀾直接以靈力凝劍,被收進了乾坤界的不見黎知道他想做什么,再次嗡鳴了一聲,又掙扎著想要出來,被清休瀾制止了。
“占有欲還挺強,見一面而已,我又不會對她做什么。”凌闌抱著手,靠在旁邊的石壁上,看著清休瀾的動作,感到十分新奇。
畢竟在長樂天中,不管是神還是仙的法器、仙器都是只能聽從主人命令的。像不見黎這樣敢反抗主人,拒絕執行命令的,早就被扔進煉化爐了。
他凌闌自己就從不使用任何法器,因為他覺得只有自己的力量才最可靠。
因此,在看見清休瀾任由不見黎任性時,凌闌不屑一顧。
清休瀾用凝出的淡金色匕首代替了不見黎,繼續挑斷自己的經脈,不見黎被封在乾坤戒中,急躁地不斷撞擊著戒指,卻都被清休瀾無視了。
皮肉撕裂聲與鮮血落在地上的嘀嗒聲不絕于耳,凌闌保持著靠在石壁上的姿勢,靜靜看著清休瀾,沒有制止他動作的意思。
畢竟在凌闌看來,清休瀾自己做出的決定,就該承擔這個決定帶來的后果,就算最后身死魂消,也怨不得別人。
凌闌才不愿意沾染在這個不屬于他的塵世的因果,萬一之后清休瀾把自己作死了,他就能回到屬于他的世界中了呢。
因此,凌闌只冷眼看著清休瀾一刀一刀將連接著自己身體各處的經脈挑斷,甚至還往旁邊站了站,避開了從清休瀾身邊蔓延過來的血液。
一盞茶后,凌闌就有些無聊了。
好在清休瀾動作迅速,只保留了自己的手經,迅速開始下一步動作。
剔仙骨。
說實話,清休瀾對什么“仙骨”、“神骨”一類并不了解,一時之間也不知該如何下手——好在旁邊就有人能夠解答他的問題。
“……”清休瀾剛想開口,就被堵在自己喉嚨中的瘀血血塊嗆了一下,吐出了一大口血。
他如今只能靠在石壁上,半跪著,用來支撐自己的身形,一張口就是源源不斷地鮮血,止都止不住。
清休瀾的白衣此刻也已被染紅,他低著頭看了看狼狽不堪的自己,甚至只是一個抬手的動作,都能逼出他一頭冷汗。
痛。渾身都火辣辣地痛。
好像把全身的皮膚都用小刀割下來之后再猛地跳進滾燙的熱鍋里,用灑滿了辣椒的熱油煎炸一般。
清休瀾都快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冷是熱,因為他全身都在顫抖。
好在他這副樣子,只有“自己”得見。
凌闌就這樣看著清休瀾在原地掙扎了一會兒。隨后,他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從乾坤戒中拿出了兩枚丹藥服下。
服下丹藥之后,他那蒼白如雪的面色才終于抹上一層淡淡的粉,鮮血染紅了他的唇,也無需再妝點,好歹不像個死了十年的鬼了。
而就在清休瀾打開乾坤戒的一瞬間,他再無力壓制被他封在乾坤戒中的不見黎,不見黎“嗖”地一聲竄了出來,然后焦急地在清休瀾身邊繞來繞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經脈斷裂之后,清休瀾就像一個漏水的竹簍,哪怕周圍都是靈氣,他也無法將其納入自身,為自己所用。
因此,清休瀾無法再控制不見黎,只能勉強用氣音對它說一聲“沒事”。
不見黎沒眼睛,但它有靈又不瞎,面對如此濃郁的血腥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清休瀾在騙它了。
于是不見黎做出了個決定,它貼上了清休瀾的身體,劍身瞬間被染上一層流淌的紅,隨后,不見黎飛起,在四處轉了轉。
大量失血影響了清休瀾的判斷力,他看著不見黎似乎在尋找什么的東西看了幾息,才忽的反應過來它這是在找出口。
清休瀾立刻意識到不見黎想做什么,低斥一聲:“不見黎!回來。”
不見黎也不愧曾經是應聽聲的佩劍,倔強倒是學了個十成十,根本不聽清休瀾的,依舊在靈脈周圍尋找著能夠出去的路。
有靈力時,清休瀾尚且能夠用靈力強行壓制這柄不聽話的佩劍,如今失去失靈,不見黎是愈發大膽了。
清休瀾見喊不動不見黎,一咬牙,轉頭看向百無聊賴的凌闌,道:“愣著做甚!攔住它。”
凌闌還在神游呢,突然被喊了一聲,睜大了眼睛與清休瀾四目相對,指指他又指指自己,再看向不見黎,似乎覺得有點離譜。
“不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清休瀾咬牙質問:“見死不救?”
凌闌簡直莫名其妙,還有點冤枉:“你不本來就要死了嗎。這……不見黎是吧?它想走就讓它走唄,反正你死了也用不了了——怎么,想把它托付給我啊。”
“……”清休瀾咬牙切齒:“不能讓它走。”
不見黎指定是要去搬應聽聲這個救兵的。應聽聲雖說不會攔著他封靈脈,但若應聽聲看到自己這副模樣,知道自己想如何封這靈脈……
清休瀾不再往下想,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喊停不見黎,他只清楚知道自己并不想讓應聽聲知道。
不管是知道什么。
在大腦還沒反應過來時,清休瀾就已經開口了。
凌闌挑著眉看了清休瀾兩眼,最終還是嘆了口氣,抬起右手對在周圍亂飛的不見黎招了招,道:“聽見了?你自己過來吧,別讓我親自動手,我下手可不輕。”
不見黎被凌闌這么一威脅又是一顫,它看看凌闌,又看看清休瀾,猶豫著,最終還是往凌闌的方向飛了一步。
隨后,不見黎看凌闌沒有要怎么它的動作,便大膽起來,直接飛向凌闌。
正當凌闌伸出手準備接住不見黎時,不見黎卻直接從凌闌身邊飛了過去,飛入了凌闌后方的無盡黑暗當中。
凌闌:“……”不是,膽兒是真大啊。
反正不是自己的佩劍,凌闌也不認識這把劍的主人,他動起手來,就沒清休瀾這般束手束腳。
凌闌毫不留情地伸出右手,五指合攏往后一抓,那已經沒入了黑暗的長劍就像是被抓住了七寸一般,被從黑暗中扯了回來。
“老實點。”凌闌對這柄不情不愿的長劍說道:“要怪就怪你主人,把你給了這么一個獨裁的暴君。”
清休瀾:“……”
第155章 命運(10) 玉明堂。
清休瀾沒有對這番“暴君”言論發表任何看法, 可能是不屑一顧,也可能單純只是沒力氣了,不想再多耗費任何一絲寶貴的體力。
他只抬眸看向凌闌, 似乎有話想說。
凌闌顯然沒有什么對視一眼就能知道清休瀾在想什么的特異能力, 兩人面面相覷幾息, 最后還是凌闌拎著不見黎,先開了口, 問道:“怎么,我會讀唇語, 但我不會讀眸語。”
清休瀾:“……”
他有話想問凌闌, 但就他現在這副說兩個字得喘一盞茶的情況, 等二人交流完, 估計黃花菜都涼了。
凌闌又不是應聽聲, 沒辦法只通過清休瀾一個眼神就能瞬間明白清休瀾在想什么, 或是清休瀾想要他做些什么。
無奈,清休瀾只好動了動右手,用手指在地上寫了三個字。
通靈陣。
清休瀾現在用不了靈力,因此也施展不了法陣。不過凌闌可好好的,只要凌闌用通靈陣連接二人的神識, 清休瀾就可以擺脫這具千瘡百孔的身體,改用靈魂與他交流,會比現在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倍。
凌闌在看到這三個字后,便露出一個了然的表情,顯然知道清休瀾想要做些什么。
但凌闌卻抱著手, 搖了搖頭,說道:“你可能高估我對合作伙伴的信任了,靈魂這種東西, 可不敢輕易暴露在陌生人前。”
“……”清休瀾簡直要被氣死,險些又吐出一口血來,他怒視一眼凌闌,又看看自己,眼中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他都這樣了還有什么能力加害于凌闌嗎?!
凌闌這會兒又靈光起來了,似乎終于讀出了清休瀾心中所想,點了點頭,道:“畢竟身體是身體,靈魂是靈魂。身體不能動,可不代表靈魂不能動。”
“不過嘛……”在險些把清休瀾氣開口之后,凌闌終于又不緊不慢地補上了一句:“要我幫你,也可以,只要你同意我設下一個單向法陣。”
“這個反正就像一面單面鏡,我可以透過這面鏡子看到你,但你不能反過來看到我。”凌闌語氣有些惡劣,臉上還有一絲幸災樂禍,道:“只有這樣,我才能放心將靈魂暴露在一個我根本不了解的人身上,哪怕這個人是我自己。”
說著,似乎是凌闌自己都覺得這個要求挺過分的,又意味不明地補充了一句:“反正你也殺不了我,剔了仙骨滅了元神之后你也活不了,何必在意這么多呢?”
清休瀾確實反駁不了這個理由。他也不能保證“不死不滅”是否包含在天道賜福內,將天道賜福從他身體中剔除之后,這“不死不滅”的“祝福”會不會一同消失。
于是清休瀾便垂著眸點了點頭,意思是同意了。
“識趣。”凌闌又打了個響指,隨后爽快地開始結陣。
凌闌用的顯然不是靈力,倒更像是靈脈中的神力。不過凌闌所使用的神力更加濃厚、純粹一些,干凈到一絲雜質都沒有,甚至還像有萬千星辰隕落其中一樣,閃閃發光,晶瑩剔透。
金色星辰圍繞在二人身邊,兩人一站一坐,一位衣袂如雪,一位狼狽不堪。
但緊接著,凌闌和清休瀾都閉上了眼,一道虛影從他們的身軀中脫離,上升至半空。
隨后,金色星辰往四周鋪開,將陰暗潮濕,還混雜著濃郁的血腥氣的洞穴變作了一方干凈純潔的仙境。
而清休瀾也重新恢復了最初的樣貌,發絲間的血跡全部消失,連帶著衣服也恢復了白凈,身上的傷也都全部愈合——當然,這是因為傷不至靈魂。
“你還是這副樣子順眼些,頂著我的臉,就不要太狼狽。”凌闌笑瞇瞇地站在清休瀾對面,甚至還把不見黎也一同帶進來了。
在這幻境當中,一切都由凌闌做主,所以他直接松了手,任由不見黎四處亂飛。
在凌闌眼中,不管是清休瀾,還是不見黎都清晰可見。
但在清休瀾眼中,他身邊空無一人,不見黎和凌闌都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清休瀾知道,這就是凌闌口中的“單向法陣”,對此,他是沒什么所謂的,清休瀾只想趕緊從凌闌口中得到剔除仙骨的辦法。
“剔除仙骨。”清休瀾還沒開口,凌闌就念出了這四個字,將其放在口中咀嚼著,隨后笑道:“你可知道,失去仙骨之后,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你都不可能再飛升了?”
“你以為我很想飛升嗎?”清休瀾終于可以毫無負擔,沒有痛苦地開口,冷冷道:“你口中那個長樂天,我一點也不想去。”
凌闌滿不在乎:“嗯,我理解。那你試試吧——只需要把全身每一寸骨頭全部敲斷敲碎,然后再將其中的蘊含的仙緣取出就好。”
“仙緣。”清休瀾重復道,他抬眸看向虛空,道:“這也是天道定的?”
“或許?”凌闌站在清休瀾對面看著他,一聳肩,說道:“有仙骨的人,不一定能飛升,但沒有仙骨的人,一定不能飛升,向來如此,沒有例外。”
“……”清休瀾聽完之后在心中嘆了口氣,不知作何感想。
在這方幻境當中,他可以隨意調動靈力,因此,敲碎骨頭對他而言不是難事。
但就當清休瀾喚起一團靈力的瞬間,整個幻境都開始晃動。
“怎么了。”清休瀾皺眉問道,顯然他認為這陣晃動與凌闌有關。
凌闌也皺起了眉,他感到一股熟悉而強大的力量正在侵蝕他創造出的這番幻境——但周圍明明沒人。
凌闌能夠察覺到這股力量并不是沖他來的,反倒像是在尋找什么——能找什么!這幻境中除了他就是清休瀾,最多算上柄劍。
很顯然,這位不知身份的人。是沖著清休瀾來的。
凌闌此刻也再顧不上什么,清休瀾可以死,但是他必須確保清休瀾的死不會牽連到自己。
所以他直接親自動手,打碎了這層隔絕他與清休瀾的鏡子。
——然后瞬間被吸到了清休瀾識海當中。
凌闌:“……?”
凌闌被摔了個暈頭轉向,艱難從眩暈中緩過神來,抬眸一看,然后就望進了一雙再熟悉不過的眼睛:“……母后?”
可惜他現在身處清休瀾的識海,發出的聲音也只能被清休瀾聽到。
很顯然,清休瀾聽到了凌闌對面前人的稱呼,眼中劃過一絲極短的詫異,但還是被面前華貴的女人察覺到了。
女人挑了下眉,她有著一雙和清休瀾與凌闌一模一樣的金眸,沉聲道:“你藏起了誰?”
清休瀾不動聲色地與面前的女人對視著,那絲詫異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警惕,“你是誰。”
“不重要。你遲早會知道的。”女人臉上沒什么表情,細看似乎還帶著一絲冷漠,她姿態優雅,步伐穩重,一步一步地朝著清休瀾走來。
“我已經給了你極大的自由,在這里,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女人字句間帶著不容置疑,白金色華服拖在地上,掛著一層綴滿星層。閃閃發光的薄紗,“等你若想自毀仙骨,我就不能坐視不理了。”
女人走到了清休瀾面前,平視著他,緊盯著清休瀾的眼睛,似乎想要透過他的眼眸看到他腦海中藏起的那個人,“激怒我對你而言沒有任何好處,乖乖聽話,好嗎?你要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
清休瀾緊皺的眉頭就沒松開過,腳尖一點,往后退了幾步,和女人拉開了距離,道:“沒有人能夠干涉我的選擇。”
女人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和語氣詞,只站在原地淡淡看著清休瀾,說道:“我看你也玩夠了,就回來吧。”
“封印靈脈不需要剔仙骨。”女人微微仰頭,說道:“畢竟收回賜福,也不過一眨眼的事。”
在清休瀾開口反駁之前,女人就像料到了什么一樣,直接打斷了清休瀾:“你要是想自己來,也可以——只需要自爆靈府就好。”
“這樣還更合適些,至少我能找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將你帶上來。”
女人說完之后轉過了身,金眸直接透過了清休瀾的身體,看向了藏在清休瀾識海當中的凌闌,意有所指地說道:“不要沾染因果——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幻影,我自會替你清除。”
接著,女人就像十分自信清休瀾會照她的話做一樣,放心地轉過了頭,直接離開了這道幻境。
在女人離開之后,這道幻境便化作流星消散了,潮濕黑暗的山洞再次出現在清休瀾面前。
在確定女人的氣息已經完全消失之后,清休瀾才將凌闌從自己的識海當中放了出來。
凌闌這回沒再扯什么“相信不相信”,畢竟要是方才清休瀾沒有反應迅速,毫不猶豫地將他收到自己的識海當中的話,估計凌闌現在已經被剛剛的女人撕碎了——凌闌敏銳地察覺到了一股極其濃烈的殺意。
“……多謝。”凌闌低著頭,長發遮住了他的神情,叫人看不分明,低聲對清休瀾說出這么一句。
清休瀾靠在石壁旁,偏過了頭,輕聲道:“我還當……你的字典中沒有這兩個字呢——不必,我倆扯平。”
說著,清休瀾閉上眼,緩了兩息,才續出一些說話的氣力,接著開口:“……她是誰。”
雖然清休瀾沒有明說,但凌闌知道清休瀾口中的“她”指的是誰。
“我剛才不都說了嗎。你這么聰明,應該也猜到了才對。”凌闌自嘲似的笑了一聲。
“還是說你已經猜到了,但是不愿意接受這個事實?”
凌闌的語調突然變得輕柔起來,語氣中的情緒非常復雜,好像有恨,好像有眷戀,還夾雜著一絲復雜。
“她就是你我的母親,長樂天上神之一。”
“玉明堂。”
清休瀾不認識什么“玉明堂”、“玉暗堂”,因此對凌闌的話沒什么反應。
他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我母親?”清休瀾看起來有些莫名,對這個詞十二分陌生,“你我的……母親?”
說著,清休瀾笑了一聲,有些戲謔地看著笑不出來的凌闌,道:“你聽起來對你母親……感情很復雜。”
這回輪到凌闌面無表情了:“你忘了。”
方才玉明堂對清休瀾說的那些話,清休瀾只聽了個一知半解,但比清休瀾多一段記憶的鈴凌闌卻是完全聽懂了,冷冷嗤笑一聲,道:“看來這個世界的我,也和她鬧翻了。”
“也?”
“是的。”凌闌抱著手與清休瀾,簡單說道:“玉明堂一直在阻撓我斬殺天道的計劃,為此甚至不惜與我斷絕母子關系。”
“誰稀罕。”凌闌表情不明,語氣卻是冷的:“我才不樂意待在天天都要吃人的長樂天——看來你也是。”
凌闌抬起右手,指了指不可見的天空,說道:“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自己從天上跳下來的。”
“剛才她提到了‘收回賜福’,想必就是你口中的靈脈了。”凌闌淡淡說道:“你還挺幸運的。為了讓你在這兒少受點苦,她還愿意降下賜福,還愿意等你回去。”
清休瀾瞇起眼,很輕松地捕捉到了凌闌語氣中那絲不易察覺的妒忌,挑眉道:“在我面前,你一口一個玉明堂,一口一個她。但真正見到她時,你喊的,可是‘母后’。”
“那又如何?我們互相拋棄了彼此。”凌闌不為所動。
“你眼神中的妒忌都快將我淹沒了。”清休瀾站了起來,從幻境中出來之后,被他自己親手挑斷的經脈,竟然全部復原了,肯定與那位玉明堂娘娘脫不開關系。
清休瀾走到凌闌身前,幾乎快要貼到了他的身上,布料相觸。清休瀾緊盯著凌闌那雙金眸,隨后伸出右手,從凌闌身后的石壁上拔出了不見黎。
“讓我很難不懷疑,你在擁有身體之后會殺了我,取而代之。”清休瀾手腕一轉,將不見黎背到了身后,平靜說道。
“你多想了。”凌闌面上沒有一絲破綻,但原本的輕松愜意,已經從他的臉上褪去,二人身份對調,“我是不愿再回去的。”
清休瀾轉過身背對著凌闌,偏過頭,回眸看了他一眼,金眸中轉過一絲光芒,隨后,清休瀾吐出兩個字:“是嗎?”
“你是否想回去,是否想取代我,對我而言,都不重要,我的身份,你想要,就拿去。”清休瀾突然開口說道。
“我本對飛升并無執念,長樂天不是我的歸處。”清休瀾背著不見黎往出口走去,聲音漸漸飄遠,回蕩在山洞之中:“我對所謂‘母親’也沒有任何感情,她是誰都無所謂。”
“若在我了結此間事,無事一身輕后,你能代替我飛升,讓我能與心愛之人長相廝守在人間——那我可做夢都要笑醒了。”
凌闌聽完這番話后臉色變了又變,最終還是提步跟了上去。
“你要去哪。”凌闌一個閃身就來到了清休瀾身邊,沉著臉問道。
“自爆靈府。”清休瀾答道。
“怎么,下面不能爆?”
清休瀾停了下來,偏頭看向走在自己身邊的凌闌,問他:“你這么著急?”眼中笑意明顯。
“我只是好奇罷了。”凌闌落后清休瀾半步,抬眸對上了清休瀾審視的眼神。
清休瀾盯著他看了兩息,還是收回了目光,接著往前走去:“照方才玉明堂的說法,我自爆靈府之后,她就能找一個合適的理由,將我帶上長樂天。”
“——當然,就算上了長樂天,我也會再次跳下去的。”清休瀾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輕松:“不過我答應了某個人,不管去哪兒都要帶他一起走,所以要做些準備——哪怕是一個道別。”
“哦,你愛人。”凌闌有些心不在焉地說道:“你要帶她一起上長樂天?”
“他要是肯留在人間等我下來,那就再好不過了。”清休瀾抬起右手,往前一揮,不見黎斬碎了攔在二人面前的碎石,光便透了進來,照亮了清休瀾的眼眸。
凌闌對此不太感興趣,但確實挺想見見這位能夠使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動心的人,于是沒有多說什么,只聳了聳肩,跟了上去。
從地下出來之后,突然的亮光讓凌闌瞇起了眼,等到視線再次變得清晰,他首先看到的,就是懸掛在天空之上的那顆巨大的花樹。
而不過凌闌抬頭看兩眼的間隙,清休瀾就已經在地上點了兩下,身形迅速躍至幾十丈外。
清休瀾在離開地底的瞬間,就察覺到了應聽聲的氣息,一路追隨而去。不過幾息間,便找到了浮在半空中凈化尸體的應聽聲。
應聽聲看起來精神不錯,只是眼眸中有些疲憊,還有些心不在焉。
清休瀾也不知道自己在地下待了多久,應該不久,但他在看見應聽聲時,就忽然非常想求得一個擁抱。
清休瀾心里這么想的,也就這么做了,他閃身從地面消失,緊接著出現在應聽聲身后,猛地從背后抱住了他,就像之前應聽聲在天機宗門口做的那樣。
居然沒設護體結界?這是清休瀾的第一反應。
他很輕易地就抱住了應聽聲。
瞬間,清休瀾聽到應聽聲輕笑了一聲,便恍然。
應聽聲大概是在清休瀾從地底出來的瞬間,也同樣感覺到了他的氣息,撤了護體結界,就等著他自投羅網呢。
“你是來同我道別的嗎?”應聽聲轉過身,正面擁抱住了清休瀾,頭抵在他的發絲間,“但我不想聽你和我道別——我已經讓你離開過了,不會再有第二次。”
“你主動回來了,就不準再離開我。”應聽聲突然變得十分霸道,甚至低下頭,貼在清休瀾的耳邊說道,說完,還輕咬了一下清休瀾的耳垂,“我不準。”
“……”清休瀾感到左耳傳來一絲刺痛,他幾乎已經習慣應聽聲這副有事沒事就發一下瘋的樣子了,聞言也沒太當回事,推了推他的肩,道:“我要走肯定帶著你,哪怕是下陰陽——行了,放開我。”
但這回,應聽聲卻沒有松手,反而將清休瀾抱得更緊,眸中劃過一絲暗光,低聲說道:“休瀾,你身后跟了一只小老鼠呢。”
清休瀾知道他說的是誰,轉過了頭,果不其然看到了,站在他們不遠處的凌闌。
面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長得和清休瀾一模一樣的人,應聽聲毫不驚訝,似乎早就知道了一樣。
與此同時,清休瀾發現不見黎不知何時已經飛到了應聽聲的身邊,再看應聽聲這副樣子,嘆了口氣。
——感情是不見黎告過狀了。
難怪應聽聲再見到他時眼神都有些不對。
凌闌察覺到了應聽聲這股十分不友好的目光,但還是頂著這股目光,走到了兩人身前,道:“‘休瀾’?叫得真親切——沒想到你竟還是個斷袖,讓她知道了,可免不了一頓教訓。”
“我喜歡誰,關她什么事。”清休瀾毫不相讓,往前走了一步,將應聽聲擋在了自己身后,直視著凌闌,說道:“又關你什么事。”
“這就護起短來了?放心,我對男人不感興趣。”凌闌臉上又掛上了那副欠揍的笑容,打量著應聽聲,道:“長得倒是與你相配,眼光不錯。”
“但是這性格嘛……”凌闌話才說了一半,就立刻側身躲過了一柄散發著璨金色流光的長劍,堪堪補上了下半句話:“……脾氣還挺差的,你倆天天吵架?”
“與爾何干?”應聽聲已經從不見黎那兒將事情聽了個大概,一個世界中不能存在兩個相同的個體,最終的結果肯定其中一人殺死另一人。
因此,他對凌闌可沒什么好臉色。
“你都聽到了些什么。”
兩人對峙之際,清休瀾突然開口道。
應聽聲愣了一息才反應過來清休瀾這話是在對他說,轉過了頭,遲疑兩息,還是坦誠道:“進了幻境之后的事,不見黎一無所知。”
那有關長樂天的也知道不少了,清休瀾點了點頭,直接道:“我不會留在長樂天,但難保會有什么變數,保險起見,你還是跟我一起上去吧。”
“那他呢。”應聽聲對此并無意見,他只在意凌闌這個不定時炸彈——誰會留一個可能隨時會取代自己的人在身邊?
“我?我自然也要上去。”凌闌即便二對一,氣勢上也絲毫不輸,道:“你道侶殺不死我,我也不可能留在這里——自然是要想辦法回去的。”
“回去?回哪兒去?你原來的世界?”應聽聲對凌闌是相當不客氣,道:“你都死了,怎么還回得去。”
此話一出,凌闌和清休瀾的眼神都動了動。
清休瀾其實也猜測過凌闌很可能已經身死——但這沒有道理,他死就死了,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世界呢?
應聽聲則更為極端些,不惜將事情往最壞的方面去想,他盯著凌闌,一字一句道:“是天道殺死了你。那個世界的天道,已經容不下你了。”
凌闌聽完應聽聲的話后,突然笑了起來,隨后給他鼓了鼓掌,說道:“很有意思的推測,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點——如果我想取清休瀾而代之,為什么不開始就動手?清休瀾一介凡人,不是我的對手。”
清休瀾也嗤笑一聲,答道:“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因為你在等,等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說著,清休瀾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凌闌身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音量,對他說道:“最開始,你在試探這個世界的我與你的經歷是否相同,你取代我之后會不會輕易露餡。”
“隨后,你又開始試探這個世界的天道對我的態度,來確定自己該躲在人間,還是可以去往長樂天。”
“最后你發現,你遺忘了最重要的一點——哪怕你能欺瞞所有人,甚至欺瞞天道,你也瞞不過你的母親……或者說,我的母親。”
“所以你要找一個最合適的時機和理由,讓玉明堂不得不接受你這個冒充的兒子。”
“這個時機……我猜就是飛升吧?”
第156章 命運(11) 蒼生。
凌闌聽完之后給清休瀾鼓了鼓掌, 由衷感嘆:“比我想的要更加敏銳和聰明一些,不愧是我。”
“既然你已經猜到,那想必你應該也清楚, 你們加起來都不是我的對手吧?”凌闌伸手打了個響指, 寬大的白色衣袖便被束了起來, 他又不知從哪兒拿出了條發帶,將披在腦后的散發全部扎起。
凌闌在他的世界是上神之一, 身體內流轉的也都是純粹的神力,來到這個甚至還沒有凡人飛升過的世界, 可謂降維打擊。
清休瀾與應聽聲強行和他對上, 想必是吃力不討好的。
但清休瀾聽到這話, 卻并不怎么擔心。
凌闌不屬于這個世界, 若他執意用他的力量影響此地, 天道不會坐視不理, 一個世界有一個世界的規矩。
哪怕是上神,也越不過天道去。
果不其然,就在凌闌準備用神力強行控制面前兩人時,天色再次陰沉下來,隨后, 一道金光直指凌闌,就像用來鎮壓妖怪的金光罩一樣,凌闌直接被從半空中壓了下去。
凌闌面色一變,往后一翻身,強行脫離了金光的照射范圍, 最后穩穩落地。
但那金光也非等閑之輩,凌闌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光去。
他一路在地上閃躲著, 飛檐走壁,側身后仰,躲過了一道又一道金光,但那金光卻始終沒有消散的意思,像老鼠一樣,死死咬著凌闌的尾巴。
清休瀾轉頭看了應聽聲一眼,應聽聲會意,喚出了分景。
面對這種不知從何而來,甚至不屬于這個世界的靈魂,唯有用分景一試——萬一他能被封印在分景當中,就再好不過了。
清休瀾抬手接過漂浮在半空中的分景,隨后右手往凌闌躲避的方向一甩,將分景擲了出去。
分景旋轉幾次后恰好擋住了凌闌躲避金光的路線,逼得他不得不側身閃躲。
這一躲,就直接讓凌闌和金光撞了個臉對臉,瞬間,凌闌就被金光壓得動彈不得,甚至連神力都用不出來,毫無還手之力。
凌闌低頭一看,就發現自己的指尖正在金光的壓制下慢慢變得透明,化作光點消散,明白這是天道要誅滅自己。
他一咬牙,強行抬頭看向了清休瀾,對他喊道:“你能從長樂天安然離開——但如果你想讓你的道侶也從長樂天全身而退,就少不了我的助力。”
清休瀾控制分景的手一頓,目光垂下,落在地上的凌闌身上。
凌闌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戲,瞇著眼,幾乎每個字都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我若是死了,可就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幫你了。”
這話不知真假,很有可能是杞人憂天,虛驚一場。
但清休瀾總歸不希望有任何他無法解決、控制的意外發生,于是他又偏過頭,看向站在自己身邊的應聽聲。
應聽聲沒什么應激反應,聽到這話面色不變,在察覺到清休瀾投來的目光后朝他一笑,說道:“休瀾如果想留他一命,就留吧。”
聽到應聽聲這話,反倒輪到清休瀾驚訝了,他詫異地挑了下眉,心想道:“今天這小崽子怎么這么好說話。”
看出他的顧慮,應聽聲朝解釋道:“若凌闌有別的心思,不需你我做什么,天道自會出手。”
清休瀾便不再猶豫,右手一甩分景,分景便瞬間刺向凌闌,在凌闌無力反抗的情況下,直接貫穿了他的心臟。
“……!”凌闌難以置信地將視線從清休瀾身上移到自己胸前,看著卡在自己胸口的長劍,他似乎連呼吸都不敢重。
下一秒,凌闌就感到一陣難以抵抗的吸力,將他整個人都拽到了長劍當中。
好消息是,他終于脫離了金光的控制。
壞消息是,從一個囚籠來到了另一個囚籠。
金光失去了自己的攻擊目標之后,便緩緩消失,天空重新變得湛藍。
而清休瀾則抬起右手,召回了分景,然后將劍刃橫在自己眼前,看著分景劍內的面色難看的凌闌。
“我說讓你救我,你就是這么救的?”凌闌顯然沒料到自己如今這副被控制的模樣,咬牙切齒地質問清休瀾。
“我救了啊。”清休瀾自然不會再被他威脅,偏了偏頭,語氣很無辜:“你又沒死,怎么能算是我沒救呢?”
凌闌:“……”真是大意了。
凌闌與清休瀾對視兩眼,隨后身形緩緩消失在分景劍中,看來是不想再繼續和清休瀾鬼扯了。
清休瀾是沒什么所謂的,只要這人能跟在他身邊做一本活的史書,那他以什么樣的形式存在都不重要。
清休瀾抬手,將分景再次遞給了應聽聲,自己則帶著不見黎往高空那棵花樹的方向走去。
“要去做什么?”應聽聲接過分景,隨后開口喊停了清休瀾,其實他內心早有預感,卻還是忍不住想從清休瀾口中得到那個確切的答案。
“自爆靈府,封印靈脈,上長樂天。”清休瀾言簡意賅道。
即便已經猜到了大概,話也是他自己問的,但應聽聲在聽到這個答案之后又不樂意了,垂下了眸。
清休瀾對應聽聲的反應毫不意外,倒不如說……應聽聲現在這副樣子才是清休瀾預想之中的。
對此,清休瀾早有準備,哄人的話信手拈來,就要出口,就連右手也即將撫上應聽聲的側臉。
——但清休瀾的動作卻被一聲巨響打斷了。
幾乎是下一秒,天空便下起紅色的血雨來,應聽聲反應迅速地起了結界,這才避免了兩人變成個“血人”的命運。
再定睛一看,那從天空中落下的,哪里是什么雨,分明就是鮮血——夾雜著大小不一的碎皮碎肉。
清休瀾與應聽聲愕然抬眸往天上看去。
應聽聲召喚出的那棵花樹突然從天上墜落下來,散成了千萬紫色花瓣——而那些即將觸碰到花樹的人被天上出現的大洞吸了進去,然后化作血雨。
看著天上那個突然出現的散發著金光的大洞,別說應聽聲,就連清休瀾也是一臉茫然。
但還沒等應聽聲出聲詢問,那個大洞便顫了一下,隨后往兩邊分開,就像天空中出現了一只巨大的眼睛,而那只眼睛現在睜開了一樣。
在那眼睛睜開之后,露出了漆黑的瞳孔,可再細看,那瞳孔是由千千萬萬顆不斷睜開又合上的眼珠組成的。
密密麻麻的眼珠綴在天空中那顆巨大的眼睛上,令人毛骨悚然。
“……這是什么。”應聽聲盯著天空上的眼睛,幾乎移不開目光,低聲問道。
清休瀾回答不了應聽聲,但清休瀾的直覺卻告訴他這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是‘天道’的化身。”
就在這時,被困在分景中的凌闌冷冷開口:“——之一。”
“天道?”清休瀾在口中咀嚼著這兩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字,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很難將這眼睛和予生予殺的天道聯系起來。
緊接著,清休瀾就問出了第二個他所關心的問題:“天道為什么會突然出現?”
凌闌冷哼一聲,毫不在意地答道:“天道出現或消失,需要理由嗎?他連讓人生或賜人死都不需要理由。”
突然,天上那只巨大的眼睛的眼珠轉動了一下,朝向了清休瀾等人所站的方向,隨后,那眼睛周圍的眼白突然泛上了條條血絲,好像拖過道道血跡一樣。
瞳孔中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珠突然轉動起來,各轉各的,混亂無章,但視線卻依舊統一。
“祂在看你。”
突然,凌闌開口,不知道在對誰說。
“萬一是你呢。”哪怕被這看一眼就能掉一地雞皮疙瘩的眼珠子死死盯著,清休瀾的語氣卻依舊冷靜,甚至還有功夫回答凌闌。
“分景已經隱藏了我的氣息——快跑吧,被天道盯上可沒什么好事。”凌闌說完,便再次消失在分景中,似乎不愿意摻和,也不愿意再見到天道。
清休瀾和應聽聲一樣,都在死死盯著天上的眼睛。
他不過中途轉開了視線一秒,那眼睛似乎就從天上往地面墜了一段距離,速度之快,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珠子見這招不好使,便再次旋轉起來,越轉越快,幾乎讓人頭暈目眩。
而隨著兩人眼神的顫抖,那顆巨大的眼睛也在逐漸逼近地面,從一開始的雨傘大小,到如今已經吞噬了大半的天空,幾乎變得和大地一樣寬廣。
而眼睛中的小小眼珠也在越變越大,遠看還像是人類的眼睛,但湊近卻發現,那些眼睛有足足一個拳頭那么大。
眼睛依舊盯著清休瀾,完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應聽聲看著離他們越來越近的眼睛,卻突然明白了祂的意圖。
祂在逼清休瀾殺了祂。
祂在逼清休瀾拔劍。
在那眼睛幾乎已快要貼上兩人的皮膚,甚至要觸碰到他們的瞳孔時,清休瀾終于忍無可忍,喚出不見黎,猛地刺向面前的眼珠子。
瞬息間,那眼珠子就如同飛雪一般四散,而應聽聲阻攔不及,暗道一聲不好。
果不其然,下一秒,一聲血肉撕裂聲傳來。
清休瀾親自出手穿透了那眼珠子的不見黎,如今卻橫在自己的靈府當中。
哪怕清休瀾伸手往外拔也無濟于事,就像這柄長劍已經焊死在里面了一樣。
而長劍上那道不屬于清休瀾的力量,正在順著清休瀾的靈府蔓延至他的全身。
“……休瀾!”應聽聲瞳孔一顫,快步撲到了清休瀾的面前,伸出手,和他一起握住了不見黎的劍柄,想將不見黎從清休瀾的靈府中拔出。
可兩人一使勁,不見黎就陷得越深。
隨后,不見黎散發出一陣刺眼的光芒。
一聲令人牙酸的碎裂聲從清休瀾的身上傳來,他甚至來不及開口說出任何一個字,就被白光吞沒了。
等那道刺眼的白光消散之后,原地哪里還有清休瀾的影子?就連應聽聲手上握著的不見黎也隨著清休瀾一同消失了。
“休瀾?!”應聽聲再抬頭看去,天空完好無損,甚至連他原本墜落下來的佛嵐花樹都重新懸掛回了高空之中,四周也完全沒有被血雨染濕的痕跡。
就好像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只是應聽聲突然墜入的噩夢。
可清休瀾卻消失了。
應聽聲難以置信地環顧了四周一圈,但周圍除了那些依舊被佛嵐花樹吸引著目光的人,再無其他動靜。
“別找了。”突然,一道和清休瀾極其相似的聲音傳來。
應聽聲聽到這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時,渾身顫了一下,隨后又迅速冷靜下來,冷冷看向了右手的分景,他知道,這是凌闌在和他說話。
“看來天道很著急。直接出手將他召回到天上去了。”凌闌看著周圍的景象,又看向依舊湛藍的天空,開口道:“嘖,麻煩。”
“如今怕是得由你飛升,然后帶我一起上去了。”凌闌用極為普通的語氣對應聽聲說道。
“……?”應聽聲的目光落在分景上,隨后像是聽到了什么笑話一樣,冷笑了一聲,反問他:“我為什么要帶你上去?”
凌闌還沒來得及回答,周圍就再次發生了和方才和那只眼睛睜開時一模一樣的震顫。
凌闌也顧不上再和應聽聲解釋,神情凝重地看向天空。
但這一次,天空中沒有再出現什么巨大的眼睛。
緊接著,地下的那條主靈脈卻突然不安穩起來,左搖右晃,帶動著大地和它一起晃動。
凌闌立刻意識到什么,對應聽聲急促地說了兩個字:“快跑!”
應聽聲自然不會輕易聽從凌闌所說,皺起了眉,剛張開嘴就被凌闌打斷了:“你道侶被迫炸了靈府,現下主靈脈就要爆炸了,你是想留在這兒被炸死嗎?!你想死,我可不想死,煩請你將我放出來,我自己走!”
轟——
就在凌闌話音落下的那一秒,不遠處果然傳來一聲爆炸聲,將塵土炸飛幾丈高,余音久久未散。
但應聽聲擔心的卻不是自己會不會死的問題,只是皺著眉,接上了方才被打斷的話音:“我們走了,這里的人怎么辦?”
主靈脈周圍還有很多被困住的,神志尚且清醒的修士,有的被埋在了地底,有的被壓在了巨石下,有的被捆在了一起,難道要留這些人在此地等死嗎?
“都自身難保了還管別人?!”凌闌顯然不理解應聽聲的腦回路,要是他能自己從分景劍中出來,他早跑了,還有時間在這和應天生閑扯。
應聽聲不為所動:“我修蒼生一道,若是此刻離開,棄民眾于不顧,就和我所行之路相悖。”
凌闌冷笑一聲:“我才不在乎你是不是要去送死,你要死就去死,但你別拉著我一起死。”
“那真是抱歉了。”應聽聲抬手將倒掛在天空中的佛嵐花樹召回,隨后將花樹上的花全部散開,無數花瓣瞬間席卷了這片生靈涂炭的土地。
“休瀾在分景上設下法陣,分景不可離我身。”應聽聲迅速用佛嵐花的花瓣包裹住尚沒有被神力污染的修士,那些修士被裹住之后化作一縷微光,被封進佛嵐花的花瓣當中,去往安全的遠方。
“所以你走是走不了了,不如和我一起想想辦法。”
“除非你把我放出來,否則我無計可施。”即便到現在,凌闌依舊不肯低頭,好像傲氣已經刻進他的骨子里。
應聽聲腳尖一點,往前掠去,迅速掃過這片土地,在他身后,無數封存著靈魂純凈的修士的佛嵐花花瓣紛飛,飄向遠方。
主靈脈爆炸已是板上釘釘的事,此刻也只能能救一個是一個,應聽聲一刻不敢停,喘著粗氣回答道:“那就沒辦法了,你還是在分景里待著吧。”
凌闌想破腦袋也理解不了應聽聲為什么肯為別人死,要是這個“別人”是清休瀾也就算了,可這個“別人”和他一點關系都沒有。
無恩、無怨、無仇,哪怕救了他,他也不一定會記得你——但你不救他,他一定會恨你。
凌闌安靜兩息之后,突然說道:“那你道侶呢?你去死,他怎么辦?”
應聽聲理所應當:“休瀾自然會去陰陽司找我。”
“要是你被炸得連魂都沒了呢。”
聽到這個假設,應聽聲沉默了一下,正當凌闌以為他不會回答時,應聽聲卻開了口:“休瀾不會忍心讓我再碎一次道心的。”
凌闌卻不以為意,“如果我是他,我絕不會為了區區道心讓自己陷入不知要忍受多久的孤獨中。”
“那又如何,你不是他。”
“就算我不是他,人也是趨利避害的生物,你覺得他狠得下心,讓最愛的人離開自己?”
應聽聲沒有回答。
那不斷盛開又四散的佛嵐花似乎在急速消耗著應聽聲的精神和生命,應聽聲腳步雖然未停,速度卻慢下很多。
突然,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顫動,應聽聲被一塊石頭絆了下腳,差點踉蹌摔倒,好在及時用分景撐了一下地,將自己撐起。
撐起自己后,應聽聲立刻抽身回退,他方才站的地方驟然開裂,靈氣夾雜著濁氣從地下噴涌而出,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個大坑。
應聽聲擦了一下額角的汗,隨后,他聽到身旁傳來一聲微弱的呼喊。
他轉過頭一看,在倒塌的幾棵大樹下發現了個被壓住的女孩,氣息微弱,臉上盡是臟污。
女孩兒的靈魂純凈但虛弱,壓在她身上的除了大樹之外,還有幾具已經死去多時的尸體。
這尸體有男有女,可能是女孩的親人,也可能只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但毫無疑問,他們都選擇用自己身體保護了女孩,要是沒有他們作為緩沖,女孩此刻已經成了大樹下的一具干尸。
應聽聲快步走了過去,分景隨心而動,將幾棵堆在一起的大樹碾斬碎,他蹲下身,抬手喚來花瓣,將女孩包裹,隨后送出。
下一秒,那幾棵大樹下的土地便驟然開裂,爆炸產生的沖擊直接將大樹燒成飛灰。
地下的靈力還在不斷爆炸,一個不小心就會被爆炸產生的氣流轟成灰。
而爆炸過后,靈力就消散在空氣中,夾雜著濁氣,一起徹徹底底地,消失了。
“道友……救我。”
應聽聲才站定,就又聽到一聲氣若游絲的喊聲,他環視周圍一圈,迅速確定方位,如法炮制地救出一個男人。
男人斷了只腿,沒了只耳,鮮血糊滿身,還是艱難地給應聽聲行了禮,告訴他自己的同伴就在不遠處,很有可能還活著,請應聽聲一定要幫忙救救他。
應聽聲答應下來,用佛嵐花瓣將男人包裹,馬不停蹄順著男人方才所指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凌闌都沒有說話,只冷眼看著應聽聲救完這個再救那個,幾乎沒有停歇。
但人的速度終究比不過天災,地面的裂縫越來越多,越來越快,越來越密集。那些修士生存希望正在一點一點消失。
應聽聲急速喘著氣,看著一個上一秒還在和他打招呼的少年下一秒就被爆炸所產生的濃煙吞噬,愣在原地。
他終究還是晚了一步,沒有拉住那只手。
應聽聲站在原地,看著腳下什么都不剩,甚至連被爆炸撐開的裂縫都消失了的土地,覺得這片土地會吃人。
同時他也清晰地意識到,人是救不完的。
“我勸你趁早死心。”在應聽聲停下腳步后,凌闌再次開口,還是那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冷淡語調。
“現在離開,你我都尚有生機。”凌闌依舊試圖讓應聽聲帶自己離開,“你已經救了不少人了,功德圓滿,問心無愧。那些死去的人只能說是運氣不好,不怪你。”
看應聽聲沒有回答也沒有反駁,凌闌還當他被自己說動了,接著開口道:“你只有活著才能去救更多的人,若你選擇和這些人一起死在這里,那之后怎么辦呢?”
應聽聲喉嚨刺痛,覺得自己的嗓子火辣辣的,可能是因為吸入太多濃煙和碎屑。
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沙啞,眼中雖有疲憊,卻是明亮的,聽完凌闌說的話后失笑一聲,搖了搖頭,步伐緩慢,但堅定地往前走去。
“連眼前人都不救,談何救更多的人?”
凌闌簡直要被這個油鹽不進的傻子氣死,實在想不明白清休瀾到底為什么會看上他,愚蠢!
看著已經被滾滾濃煙遮蓋的天空,以及已經開始從地下溢出的有害神力,凌闌有些沉不住氣了。
倘若再不離開,他們是真的會死在這兒。
凌闌是真的不想死,怒罵道:“你以為有誰會感恩你所做的一切嗎?!其實根本就沒有人看到,沒有人知道是你救了他們!”
“在你面前死去的人,只會怨恨你為什么不救他們,被你救出的人,只會感嘆自己命大運氣好,他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就算你想當英雄,也該在眾人注視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逞英雄,連死了都找不到尸體!”
應聽聲靜靜聽著凌闌發泄情緒,在他停下話音后淡淡說道:“我救人不是為了當英雄。只是想每個人都能活著。”
凌闌簡直想從分景劍中探出身來給應聽聲幾個耳光,把他腦子里的水扇出來:“誰在乎?!誰記得?!”
“我啊。”
突然,一道英姿颯爽的女聲從不遠處傳來。
應聽聲詫異地回頭看去,就看到左手開陣,右手持劍,頭發高高豎起的云歆。
在她身后,還站著一眾應聽聲再熟悉不過的人。
浩浩蕩蕩,義無反顧地沖進了這片已經枯萎的土地。
沈靈右手握著引魂鈴,看著應聽聲,平靜道:“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所有人都看到了。”
說著,沈靈抬起左手,指了指天空,繼續說道:“你師尊也一樣。”
第157章 命運(12) 賭對了。
云歆在打過一聲招呼之后便一揮左手, 帶頭往前沖去。在她身后,無數凌月劍宗弟子緊隨她的步伐,猶如飛蛾撲火一般, 動作整齊劃一地結陣, 暫時壓制住地面的震顫。
涼傾和蘇扶盈等人也都來了, 一邊滅火救人,一邊緊急處理傷員的傷口, 有條不紊,雖一句話都沒說, 但卻相當默契。
一只九尾銀狐從山的那頭飛躍而下, 輕盈地踩著云落在了地上, 托起了一批傷員, 隨后又轉過身, 往安全的地方跑去。
乘黃也在旁邊哼哧哼哧地幫著忙, 連路都不肯多走一點,再嬌貴不過的神獸祖宗這會兒卻連哼都沒哼一聲。
沈靈將已經被神力控制了心智的修士的靈魂從身體當中分離出來,用引魂鈴引導著他們去往陰陽司,隨后又用法陣將他們身體中的神力控制住,不讓其再去禍害別人。
有了眾人的幫忙, 進展一下快上許多,源源不斷的人被救了起來,甚至連飄在空中的靈魂都去往了安息之地。
凌闌看著周圍來往的人群,神色不明,卻沒有再開口。
他不開口, 緩過了那口氣的應聽聲卻開口了:“你不久前問我的那個問題,現在我可以回答你了。”
凌闌頓了一下,隨后想起那個他口不擇言問出的那個“你覺得清休瀾會狠得下心讓最愛的人離開自己嗎”的問題。
“狠得下。”
應聽聲答道, 聲音低而平穩:“休瀾狠得下心——哪怕瀝著血。”
“——但送我離開后,他一定會來陪我。”應聽聲看著面前被封印在分景劍中的人,一字一句答道:“不管在哪,他都一定會找到我。”
凌闌聽完這番話,簡直想笑。
但下一秒,應聽聲右手上帶著的淡金色手鐲就發起光來,那堅固的手鐲化作柔軟光芒,在應聽聲詫異的目光下逐漸拉長、旋轉,繞在他周圍。
接著,一雙手便搭在了應聽聲肩上。
他感到幾縷微涼的發絲碰到了自己的脖頸和耳朵,幾乎不敢轉身去看。
應聽聲聽到一聲動人心弦的輕笑,那道他日思夜想,就算死也要一并帶入陰陽的聲音便輕柔地貼上了他的耳朵。
“找到你了。”
——
幾個時辰前。
清休瀾的記憶還停留在自己靈府碎裂,被一陣白光吞噬時,在那之后,他便失去意識和時間觀念。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曾經在夢中見過的長樂天。
身旁站著的還是那個不男不女,名喚井柏的神仙,他閉著眼,在清休瀾醒來之后雙手合攏,朝他行了一禮,隨后說了句清休瀾聽不懂的話:“恭賀上神,游歷歸來。”
清休瀾:“……”還真是上神啊?!
清休瀾臉上卻看不出多少欣喜和意外,反而皺起了眉。
他撐起身,隨后打量著周圍,開口問道:“人間怎么走?”
井柏:“……”
剛來就走啊?不留下吃頓飯什么的?
井柏的嘴角抽了抽,似乎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事,剛想開口說些什么,卻突然微微抬起了頭,然后俯身朝清休瀾身后的人行了一禮,默默退下了。
“你回不了人間了。”說話的正是清休瀾,前不久才聽到過的,那道屬于玉明堂的女聲,“一千五百年,你在人間也玩夠了吧?”
“我想天道已經足夠縱容你了。”玉明堂走到清休瀾身邊,又往前一步,面對著他,開口道:“之后,你就乖乖待在長樂天中,別再說些混賬話。”
清休瀾還是那副“你說任你說聽得進去算我輸”的表情,不為所動地重復了一遍:“人間怎么走?”
玉明堂笑了一聲,也不知是不是被冥頑不靈的清休瀾氣笑,她微偏過身,對跟在她身后的女君使了個眼色。
婉清會意,托起身旁侍女端著的托盤中的一個巴掌大的圓形水晶。水晶是透明的,但內里十分璀璨,銀河亦不可比。
清休瀾看著這顆水晶,大概知道這是什么。
應該是他作為上神時的記憶。
清休瀾眼中劃過一絲厭惡,他并不想要這份記憶。人間一千五百年,所經歷過的事就已經夠他記的了。
于是他后退一步,抬手召出不見黎。
瞬間,周圍響起拔刀聲,數十人不知道從哪兒竄了出來,手持刀劍,將清休瀾團團圍住。
玉明堂見他拔劍,臉上卻無意外之色,只搖了搖頭,說道:“你這脾氣在人間磨礪一千多年,卻是一點長進都沒有。”
“別再使小孩子性子。”玉明堂就像在看一個不爭氣的孩童一般,站在原地未動,但已經用眼神將清休瀾掃了幾個來回。
目光中帶著審視。
“聽話一點,別讓我用強硬手段。”玉明堂微微瞇起了眼,不怒自威,不自覺流露出一股強大的,屬于上位者的威壓,撲向清休瀾。
清休瀾被這道威壓撞了一下,往后一退,很快穩住身形,他耐下性子,再次開口:“我說,人間怎么走?”
就連婉清都為清休瀾都了把汗,暗暗祈禱清休瀾不要再說下去,乖乖聽從玉明堂的話,接受自己的記憶,回到長樂天。
但很顯然,她的祈禱是無用的。
清休瀾不但沒有放下劍,甚至還將不見黎的劍尖直接指向玉明堂,周圍侍衛立刻閃身沖來,直取清休瀾的性命。
下一秒,玉明堂抬起了右手。
微風刮動清休瀾的發絲,在距離他脖頸前一掌的距離,橫著一把長劍。
周圍傳來“唰唰”幾聲收劍聲。隨后,那些侍衛安靜地沒入空氣當中,就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我不會留在長樂天,也不會繼續當什么上神。”清休瀾面色冷靜,闡明自己態度。
玉明堂聽見這話卻閉上眼,在心中嘆息一聲,用那雙和清休瀾一模一樣的金眸盯著他,說道:“我本以為人間的一千五百年年能夠磨磨你這桀驁不馴的性子,現在看來是,我想錯了。”
說完,玉明堂便轉過身,又做了個手勢,原本隱入黑暗當中的侍衛再次無聲無息地冒出,一步一步朝著清休瀾走去。
“綁進去,婉清,把他的記憶還給他。”
說完,玉明堂直接轉身離開,似乎完全不關心接下來清休瀾會不會反抗。
清休瀾仰頭躲過其中一個侍衛的攻擊,立刻就被一股他掙脫不了的力量牽制住左腳,讓他無法閃躲。
不見黎和那侍衛手中的長劍碰撞,震得清休瀾手腕發麻。
這一擊試探過后,清休瀾就知道,硬打,他絕對沒有勝算。
這就是凡人和神的差距。哪怕其只是長樂天的一個侍衛,也是神身邊的侍衛,是凡人比不上的。
就連雙手托著透明寶石的婉清都低聲勸道:“殿下,別再任性,趕緊接受記憶,回長樂天吧。人間世、人間人,都和您無關了。”
清休瀾看著面前的婉清,沉默一瞬,突然開口:“好。”
婉清還要繼續勸,見他答應,眼中還有些詫異,有些遲疑地問道:“……什么?”
清休瀾直接扔掉不見黎,攤開雙手,道:“我說好,我接受。”
清休瀾態度改變得太過突然,婉清了解清休瀾的性格,不覺得他會這么輕易答應,沒有開口回答,只是靜靜觀察著清休瀾接下來的反應。
清休瀾停手后,那些拿著長劍的侍衛便也收了手,退到一邊,并沒有消失,似乎還待在原地待命,只要清休瀾再有任何反抗的意圖,就要出擊。
“別這么看著我,我很識時務的。”清休瀾對上了婉清懷疑的目光,坦然說道:“我方才試探后就知道,我肯定敵不過你們,既然反抗沒有意義,那我又何必將自己搞得狼狽不堪呢?”
這話有些道理,卻實在不像是能從清休瀾嘴里說出來的。
但他肯答應,就是好事。婉清盯著清休瀾的眼眸看了幾息后終于認同清休瀾話中的真實性,托著透明水晶往前走來。
“這就對了,殿下。”婉清在清休瀾身前幾步停下,雙手舉起,俯下身,將透明水晶推至清休瀾面前:“請重回神座吧。”
清休瀾看著面前那顆水晶,他來到人間之前那段陌生又遙遠的記憶和經歷,全部都在里面了。
婉清口中的殿下是他嗎?
不是他嗎?
清休瀾沒有過多遲疑,抬起右手,輕輕觸上這顆透明的璀璨水晶。
瞬間,一陣強光包裹住清休瀾,那水晶中璀璨的光芒掙脫水晶,源源不斷地涌向他,沒入他的身體當中。
清休瀾被這股濃厚、繁雜而長遠的記憶撞得悶哼一聲,半睜著眼,微蹙著眉,呼吸略有些急促。
婉清沒有抬頭,依舊保持著方才的姿勢,靜靜等待著。
清休瀾經脈中的靈力逐漸被一股更為強大,更為霸道,也更為純粹的力量所取代。
他的一呼一吸也開始牽引長樂天日月星辰的運動。
清休瀾那頭黑發逐漸變長,黑色迅速褪去,轉而變為了如清晨微涼的陽光一樣,淡淡的白金色。
他的衣服也化作更為華貴的拖尾長袍,原本就極為耀眼的金眸如今變得更為璀璨耀眼,太陽遠不可及。
待到最后一絲璀璨的光芒從透明水晶離開,消失在清休瀾的身體中后,那道刺眼的白光才逐漸消失。
清休瀾頭疼似地扶住額角,在眾人沒有反應過來時迅速結陣,將那些來不及梳理、接收的記憶一股腦封印住。
在婉清驟然抬頭,那些侍衛也察覺不對閃身上前時,清休瀾一抬手,不見黎瞬間飛到他的手中。
清休瀾握著不見黎,往旁邊一掃,那些侍衛便被掀翻在地,隨后,清休瀾用不見黎在地上輕輕一劃,便劃開一道口子。
接著,他毫不留戀地跳了下去。
清休瀾承認他有賭的成分,賭長樂天之下就是人間,很顯然,他賭對了。
但當清休瀾從高空中落下之后,撲面而來的是滾滾黑煙,以及無數飄蕩在空中,卻井然有序,往同一個方向飄去的靈魂。
緊接著,他就與沈靈對上了視線。
沈靈在看見一頭白金發色的清休瀾時似乎意識到了什么,一向平靜如水的眸中也漫上了一絲驚訝。
接著,他就一偏頭,給清休瀾指了個方向,隨后又給他做了個安心的手勢。
清休瀾會意,朝著沈靈所指的方向看去,下一秒,他就如一只從高空俯沖而下的靈巧鳥兒一樣,輕輕地從后面抱住了應聽聲。
凌闌比應聽聲更先看到清休瀾,而在看到清休瀾那頭顯眼的白金長發,以及身上的華服,甚至是周身隱隱散發出的威壓時,他就明白。
清休瀾已經取回了曾經的身份。
“看來,你已經去過長樂天了。怎么樣,想起什么了?”凌闌幾乎是明目張膽地試探道。
“不怎么樣,什么都沒看清。我比較著急,就先下來了。”清休瀾與凌闌對上視線,此刻,二人除了相貌相似之外,其他地方,卻不盡相同了。
“是嗎。那現在我該叫你什么呢?‘清休瀾’,不是你原本的名字吧?”凌闌眸中的情緒很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管我曾經叫什么,之后我都只會叫清休瀾。”清休瀾一字一句說道,“其他任何不屬于我的名字,我一概不認。”
這句話話中的意味太過明確,凌闌幾乎是不可置信地“哈”了一聲,然后指著天空,問道:“你不愿意待在長樂天我能理解,但你放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上神不做,還要繼續做一個小小凡人不成?”
凌闌眼中寫滿了“你莫不是個傻子不成”。
“我是上神還是凡人,與你何干?”清休瀾這時已經有足夠的力量壓制凌闌,直接將他從分景中放了出來,將干干凈凈的分景重新遞給應聽聲。
清休瀾運轉起體內的力量,從他指尖四散而出的不再是靈力,而是和凌闌之前所使用的相差無幾的神力。
“現在我該拿到的,都已經拿到了,我想找到的。也都已經找到了。”清休瀾緩緩朝凌闌走去,他每往前走一步,凌闌就往后退一步。
“換言之,你已經沒有價值了。”清休瀾將神力附在不見黎的劍身上,不見黎的劍尖輕輕劃過地面,廢土逢春。
“你殺不了我的。”凌闌不知道是在給自己洗腦,還是真有底氣,捂著左手,面色冷靜,一步一步往后退,說道。
轟——
周圍又是一聲爆炸聲傳來,像一道分割線一樣,直接攔住了凌闌和清休瀾。
趁著濃煙四起,凌闌不再猶豫,用最快的速度閃身逃離。
待到清休瀾揮散濃煙之后,面前哪兒還有凌闌的身影。
他面色不明地盯著凌闌離開的方向看了幾息,最終還是沒有選擇去追,回過了頭,重新回到了應聽聲身邊,隨后雙手扶住他的肩,又拉起他的手,將他整個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
雖然周圍并不怎么安靜。鮮血濃煙,灰塵更是如影隨形。
但應聽聲的眼眸卻如此干凈安寧,眼中的倒影只不過清休瀾一人,再無別物。
他看著面前熟悉又陌生的清休瀾,似乎是凌闌方才那句“曾經的身份”深深刺痛了他的心,讓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與清休瀾之間有著多大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
應聽聲突然害怕起清休瀾身上多出的某些東西,害怕這會改變他與清休瀾之間的聯系。
應聽聲站在原地,垂著眸,任由清休瀾動作,只在清休瀾再次往前走了一步時,輕喚了一聲:“休……”
“瀾”字還未出口,清休瀾就微微踮起腳,抬起頭,與應聽聲額頭相抵,瞬間,一股純粹的力量就流進了應聽聲的身體當中。
這股強大而溫柔的力量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應聽聲的經脈中,撫平了他所有的疲憊與傷痛,讓生機與活力再次變得充盈。
清休瀾就像知道應聽聲在擔心些什么一樣,指了指自己的大腦,又指了指自己的心,開口保證道:“不會變。”
“什么都不會變,我向你保證。”
“無論那些記憶是否屬于我,無論我曾經是什么身份,通通都不重要了。”清休瀾看著應聽聲的眼睛,語氣輕而虔誠:“我只相信此刻的真實。這才是切切實實屬于我的東西。”
而就在應聽聲眼眸亮起,正想開口說些什么時,他的眸中卻劃過另外一絲屬于刀劍的冷光,應聽聲臉色一變,攬住清休瀾的腰,帶著他往后一側身,躲開了一柄不知從何襲來的飛劍。
“反應挺快。”
不遠處,走來一位莫約十五六歲,一襲婀娜紅裙,頂著滿頭搖晃的寶石的姑娘。
那姑娘抬起右手,刺空了的長劍便顫動了一下,隨后飛回了她的手上。
應聽聲與清休瀾盯著來人。
這可是他們的故人。
“浮生?我以為鮫人不會參與人間的事呢。”清休瀾淡淡說道。
“鮫人一族遺世獨立,不參與紛爭,也是建立在自身的利益不會被侵犯的前提下的。”浮生還是如清休瀾之前見過的那樣,似笑非笑,“鮫人需要靈脈,蘭芙塔,也需要靈脈。”
“鮫人和五非族人都不能飛升,為什么連這點上天的恩賜你都不肯放過,要將其帶離這片土地呢?”浮生說著,語氣突然轉冷,就像突然暖春突然浸入了寒冷的冰水當中一樣:“為了維持鮫人海難得的安穩,我是不會允許你將靈脈帶走的。”
清休瀾還當她是不清楚情況,浮生總歸是涼傾族群中的人,清休瀾便多了一絲耐心,解釋道:“如今靈脈中不止有靈力,還混雜著神力,這并不是什么好東西。”
“神力混雜其中,難以分離。”清休瀾搖了搖頭,隨后面色平靜地一指周圍那些尸骸,對浮生說道:“封印靈脈,我也是迫不得已。”
“人間如何我不感興趣。”浮生有些傲慢,也有些惡劣,道:“我只知道我身為鮫人一族的祭司,所做的一切都只為鮫人一族的延續,安穩和幸福。”
“——誰要試圖影響,或者奪走鮫人一族的安穩。”浮生話才說了一半,就突然發難,右手的長劍,被她從中間掰斷,化為了雙手短刃。
隨后,浮生身手敏捷地往前躍了幾步,閃身消失,緊接著出現在清休瀾的身后,將手中的雙刃刺出。
“——我就殺了誰!”
清休瀾自然不會任由浮生動作,他轉過頭,手中的不見黎甚至都沒有動作,浮生就臉色一變,迅速抽身回退,半蹲在了地上,用手中的雙刃穩住了身形。
隨后,她站起身,驚疑不定地看向清休瀾,瞇著眼,開口道:“不對,你不是清休瀾。”
“或者說,你已經不是曾經我見過的那個清休瀾了。”浮生神色不明,視線從清休瀾的發絲間穿過,又看進了他的那雙金眸當中。
“人總是會變的。”清休瀾隨口說道。
“浮生?!”
下一秒,察覺到不同尋常的氣息的涼傾就急匆匆地從遠處趕了過來,剛要說出口的話因為清休瀾的回眸頓了一息,她看著面前略有不同的清休瀾,“你”了個半天也沒你出個所以然。
最后還是浮生先開了口:“殿下,站到我身邊來。您是屬于鮫人一族的,現在,不要再幫助他們了。”
涼傾聽到這話一皺眉,卻沒有任何離開的動作,和浮生四目相對,不解道:“浮生,你怎么了?”
浮生看著涼傾,沉默了兩息,最終還是開口道:“殿下,鮫人海的蘭芙塔,正在枯萎。”
說著,她目光一轉,看向了清休瀾,“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因為您這位好友,要將靈脈從這片土地上剝離。”
“——您難道想眼睜睜地看著蘭芙塔全部枯萎后,鮫人海再次陷入無盡殺戮的混亂當中嗎?”
涼傾聽到這話,沒了反駁的底氣,她站在原地,雙手緊緊掐住了自己的掌心,難以置信道:“……蘭芙塔為什么會枯萎?明明之前靈氣也消失過……”
涼傾口中的消失,正是那段長達七年的,靈脈枯竭的時期。
“還不明白嗎?我的殿下。靈脈面對暫時的枯竭,和靈脈徹徹底底,毫無痕跡地直接消失在這片土地上,是不一樣的。”浮生的目光轉移到了涼傾身上,似乎在催促著她做出決定。
“鮫人本是嗜殺嗜血的生物,這千年來,全靠蘭芙塔維持著每條鮫人的神智,讓其不去殘害同族。”
“您難道忍心看著自己的族群消失嗎?”浮生緊緊盯著涼傾,“您可是鮫人一族的二殿下,保護族群,是您的責任。”
涼傾被突然而來的變故打了個措手不及,腦袋里面充斥著不同的聲音,每一道聲音都在不約而同地催促她趕快做出選擇。
“我……”
涼傾剛開口,就再次被一聲爆炸打斷了聲音。
清休瀾抬手,強行壓下了眾人身周開裂的大地,然后轉頭看向浮生,說道:“你找錯人了。”
“你不應該找我,我不過是天道賜福的一個載體。”清休瀾往前走了一步,擋住浮生看向涼傾的灼熱目光。
“我確實想帶著靈脈消失,但最終使這件事能夠順利進行的,是天道。”
“你不管是殺了我,還是控制我,都不能阻止現在正在發生的這個事實。”清休瀾攤開雙手,隨后,他又緩緩豎起了右手手指,直直指向天空。
“你想阻止靈脈消失,應該找天道。”
第158章 命運(13) 被困。
涼傾和浮生聽到這話神色皆是不明。浮生緊盯著清休瀾, 似乎是想從他眼中找到一絲說謊的痕跡。
“你在騙我,天道根本不存在。”浮生顯然不相信。
畢竟天道是否存在她判斷不出,清休瀾是否存在她還不知道嗎?
清休瀾笑了一聲, 但他那聲笑被突然響起的雷鳴掩蓋, 眾人眼中, 清休瀾好像只是閉著眼,勾了一下唇角, 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天色就已經陰沉下來, 而清休瀾那雙金眸亮了一下, 又很快暗下去。
“你不信嗎?”清休瀾說著偏過了頭, 背對著突然聚集起大片烏云的天空, 問道。
烏云從遠方襲來, 逐漸蔓延, 遮住天光。
緊接著,天空轟鳴一聲,也不知是在支持清休瀾所說,還是在反駁清休瀾所說。
浮生的視線緩緩從清休瀾身上移至他頭頂那時不時閃爍白光的灰暗天空。
而清休瀾就在這樣的環境之下淡然開口:“你有事就找天道說吧,我對此并不感興趣, 只想在人間尋一處安穩的住所,度過余生。”
但就在清休瀾話音落下之后,又是一聲轟鳴,一道閃電劈在清休瀾身后不遠處,將清休瀾布下用來壓制地面顫動的法陣劈碎。
“看來你口中的天道, 并不認可你所說。”浮生冷哼一聲,比起虛無縹緲聽起來就不靠譜的天道,浮生顯然更想通過活生生的, 站在面前的清休瀾來達成自己的目標。
“這就是我的事了。言盡于此。”
清休瀾說完,似乎不想再繼續討論這個沒有意義的話題,直接道:“我依舊保持原來的觀點,留下摻雜著這神力的靈脈對人間而言,不是好事。”
清休瀾這話一出,涼傾只覺如墜深窟。
如今,靈脈存在于人間只會對人間造成更大的混亂,但如果毀去靈脈的話,她的族群又會陷入無盡的混亂當中,就像天平的兩端。
涼傾找不到能維持天平平衡那個點,她只要微微一動,天平就會不受她控制地往其中一個方向傾斜。
而天平的兩邊,都是她所愛的地方,都住著對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人。
“涼傾。”
突然,一聲極為熟悉的呼喚讓涼傾難以置信地抬起了頭,隨后,她就看見自己的姐姐穿著一襲白紗長袍,從浮生身后走了出來。
涼琂頭上戴著王冠,浮生見到她時,也微微俯身行了一禮。
涼琂臉上是身為掌權者的沉穩,走到涼傾面前時,某種過于復雜的情緒讓涼傾生不出一絲親近的心思來。
“姐……”涼傾剛說出一個字就驀地住了口,隨后沉默下來。
“母親已經隕落。如今,由我接手鮫人族女皇一職。”涼傾語調中帶著一絲麻木,沒什么感情地站在涼傾身前,隨后看著面前不常回家,偏愛人間的妹妹,嘆了口氣。
涼琂從自己發間取下了一朵枯萎的蘭芙塔,遞至涼傾眼前,然后開口說道:“連浮生祭司都已經換了一位,涼傾,你錯過了太多事。”
“浮生并沒有夸大其詞。你出生得晚,或許從沒見過失去蘭芙塔維持神智的鮫人海中的鮫人,但我卻是見過的。”
說到這,涼琂目光中似有懷念,緩緩說道:“那時,鮫人海的情況和現在的人間差不了多少。母后日日都在祈求上天給鮫人族一些垂憐,至少不要讓我們的血脈斷絕。”
“或許母后所祈求的上天,就是你們口中的天道——母后的祈求有沒有用我不知道,但母后在結束禱告之后,便在皇宮附近發現了一種之前從未見過的神圣花朵——正是蘭芙塔。”
“那一天,在鮫人海中被稱作‘朝生日’,但在人間,它還有另外一個名字。”
“人們將這一天稱作——‘靈脈初現’。”
說完這句話后,涼琂沉默了一息,看著涼傾垂下的眼眸,放輕了聲音,說道:“無論如何,鮫人都不能失去蘭芙塔,也不能失去靈脈。”
“為此,不管是要和清休瀾為敵,還是和天道為敵,鮫人一族都在所不惜。”
最終,涼琂沉聲下了結論,而這樣的形勢,是涼傾不愿意看到的。
“……沒有別的辦法嗎?”涼傾低聲問道。
不管是叫她站在守護了多年,生活了多年修仙界對面,還是叫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族群滑向滅亡,涼傾都是做不到的。
她不管選擇還是不選擇,都總有一方會被毀滅。
涼傾抬起頭,無助地往四周看了看,然后與站在人群后方的清休瀾對上了視線。
瞬間,涼傾就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一樣,也顧不得在場的其他人,直接開口問道:“你有辦法,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能夠同時保全修仙界和鮫人海的,對不對?”
周圍的議論聲頓止,眾人的視線都順著涼傾的目光看向了清休瀾。
清休瀾沉默與涼傾對視幾息,然后在涼傾眼中的光芒逐漸黯淡前張開了嘴,還沒等清休瀾說出話,他的臉色就驟然一變,立刻伸出右手往頭頂一揮,堪堪攔下了一道雷。
這道雷極其迅猛,威力也極大,周圍的人都被掀翻了出去,應聽聲與清休瀾的衣擺也在獵獵作響。
清休瀾在攔下這道雷之后不自覺地往后退了一步,臉色變得格外難看。
應聽聲也察覺到了異常,低聲問道:“天雷?”
周圍的動靜太大,就連不遠處的云歆與孟玄等人都被驚動,急匆匆趕了過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時之間搞不清楚狀況。
而在那到天雷落下之后,天空中閃爍了一下,出現了兩道人影。
云歆與孟玄在看見那兩道人影時覺得有些熟悉,心中卻隱隱有些不安,而應聽聲的反應則更大些,瞬間認出了自己是什么時候見過這兩道人影的,立刻看向了清休瀾。
清休瀾微微皺起了眉頭,顯然和應聽聲一樣,已經認出了來者的身份。
果不其然,那兩道人影落地之后,孟玄驚疑不定地喊了一聲:“是你們?!”
來者卻直接忽視了包括孟玄在內的所有人的視線,直直在清休瀾身前跪下,低頭勸道:“殿下,不要再任性了。”
“是啊,娘娘發了好大的火。”另一人也接著說道:“殿下快回去和娘娘認個錯,娘娘最疼愛殿下,想必不會為難您。”
這兩人一開口,就連云歆也想了起來。
這不就是之前在離人海,習千瑜開天門時,在那人間罅隙中曾出現的那兩道人影嗎?!
不止云歆,連周圍人都紛紛堪稱愕然地看向了清休瀾。
能讓來自天上的人用如此畢恭畢敬的態度勸導,甚至還口稱“殿下”,那清休瀾豈不是……
眾人都不敢再深想下去,生怕想到什么讓自己心臟驟停的事。
而處于目光中心的清休瀾皺起的眉頭依然沒有松開,他反而還微微往旁邊退了一步,似乎并不想被跪拜。
“我不會回去。”清休瀾緩緩搖了搖頭,開口道。
“為什么一定要我回去?我都在這人間待了這么久了。”清休瀾百般不解,“就因為靈脈消失嗎?”
那自然不是的。
——是因為接到了天道的授意。
但這樣的事怎么能和清休瀾說呢?于是婉清沉默了一下,說道:“長樂天比人間好上太多,殿下這樣的身份在人間,是委屈了。”
“我不覺得委屈。”清休瀾不吃這一套,干脆利落地拒絕道:“你回去吧,和你們娘娘說,我在人間挺好的。”
“殿下就別為難我們了。”鶴火接上了話音,道:“娘娘下了死命令,殿下不回去,我們可就糟了。”
清休瀾也不是第一次被威脅了,只要不關乎自己在乎的人,他向來是沒什么所謂的,聞言臉色都沒變一下,“那就別回去了,你們娘娘問起,你就說你們被我強行扣下了。”
婉清:“……”
鶴火:“……”
婉清與鶴火的嘴角都抽了一下,婉清的動作幅度更明顯些,似乎難以相信這樣的話真的是從自己曾經服侍的小殿下口中說出來的。
周圍的人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退了幾步,半跪下來,不是因為禮數,也不是因為內心的尊敬,單純只是因為這兩位從天上下來的仙君周身散發出的威壓。
現在還站著的,除了清休瀾之外,就只剩他身邊的應聽聲。
清休瀾拉著應聽聲的手,將他護在了自己身后,無聲無息地對抗著面前兩位仙君的威壓。
眼看清休瀾是鐵了心不想回去,兩位仙君悄悄對視一眼,鶴火動作輕微地點了點頭,婉清對上他堅定的眼神之后,嘆口氣,站了起來。
“殿下如此固執,就莫怪我與鶴火動作粗魯了。”婉清突然伸出右手,一道光芒便飛向高空中,快到連清休瀾都沒反應過來阻止。
雖然清休瀾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直覺卻告訴他這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清休瀾警惕地抬頭看去,但天空安靜異常,什么動作都沒有。
清休瀾皺起眉,并不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他收回視線,看向面前兩位仙君,道:“你讓我不要為難你,但你又何嘗不是在為難我?”
“我知道殿下在人間待的時間長了,難免難以割舍,等安定之后,殿下也可以偶爾下凡小住幾天的。”
婉清似乎非常通情達理,但說出的話卻完全沒有安慰到人:“殿下待在長樂天的時間遠比人間要久得多,只不過因為殿下不愿拿回記憶,才會覺得自己屬于人間。”
清休瀾:“……”什么狗屁。
他微蹙起眉,正想開口反駁,卻又看婉清身旁的鶴火也站了起來,朝清休瀾俯身行了一禮,冷靜開口說道:“殿下莫怪。”
清休瀾的心臟突然停跳了一瞬。
下一秒,天空突然裂開了一道縫隙,金光直直灑向地面,卻只聚焦于清休瀾身上。
天道再次降臨在人間。
看到照在自己身上的金光時,清休瀾就覺得不妙,第一反應是伸手拉住自己身后的應聽聲,隨立刻抬手甩出一道神力,將跪在自己身邊的人用神力籠罩起來,避免他們被天道波及。
但神力的源頭就是天道,在天道凌駕于所有上神上仙的前提下,清休瀾揮出的這道神力就失去了作用。
眾人只覺自己的靈魂好像被抽離了出來,整個人變得輕盈而虛無,眼前是一片白色,什么聲音都聽不到,甚至連自己的存在都變得模糊起來。
清休瀾作為天道的主目標,承受的壓力是周圍人的幾倍,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就像面團一樣,被天道撕開,加上點水又粘合起來,揉吧揉吧兩下,才囫圇揉出了個人形。
但等他再次睜開眼時,入目便是一片黑暗。
清休瀾并不慌張,打了個響指,周圍便亮起星星點點的金色神力。
看來沒瞎。清休瀾心想道。
那照亮了周圍的,如同一只只細小的螢火蟲的神力順著清休瀾的心意四散開來,照亮了他身周的每一寸。
清休瀾順著光往前走了兩步,他抬起了右手往前試探,避免自己撞上看不見的結界。
但奇怪的是,清休瀾一連走了一盞茶,周圍的黑暗也沒有任何消退的意思。
清休瀾一路暢通無阻,沒有碰到任何人,也沒有聽到任何聲音,更沒有遭到任何阻礙。
好像他被關在了一間黑暗的籠子里,籠子透不出一絲光,寬敞無比,把他整個人都隔絕在真實的世界之外。
清休瀾有些沒耐心了,更讓他著急的不是自己的處境,而是明顯被他一起帶走了的應聽聲。
他清楚記得自己在閉眼前還牢牢抓著應聽聲的手,可再次睜眼,應聽聲就沒了人影。
天道出手將他們全部帶走,那最終目的地肯定是長樂天。
別人也就算了,他們都是被清休瀾波及到的,天道沒有理由對他們動手,處境應該不會壞到哪去。
但應聽聲不同,應聽聲和自己的聯系太重。
他們兩人之間已經有了千絲萬縷,離不開斬不斷的聯系,再加上清休瀾本就無意隱藏的態度,就算不長眼的也能感受到應聽聲的不同。
——更別提天道有那么多只眼睛。
誰知道天道會不會是一個為了實現自己的目標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冷血無情的東西。
清休瀾皺著眉,右手凝結了一團神力,隨后猛地將其揮了出去。
可惜那團神力像流星一樣向前飛去后便沒了動靜,幾息之后,那璀璨的尾光也消失在了黑暗中,無聲無息。
清休瀾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一樣,頗有種不管往哪兒使勁都是無用功的感覺,十分無力。
他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清休瀾右手往空中一抓,隨后不,見黎就出現在了他的手中,看見這柄熟悉的長劍時清休瀾松了口氣。
隨后,他將神力覆蓋在不見黎上,腳下一點,浮在半空中,隨后朝周圍揮出數百道劍氣,想將這個囚禁自己的牢籠打破。
但不見黎畢竟只是一柄比較出挑的長劍,比不上分景,哪怕有清休瀾加持,面對這座無邊無際的黑暗牢籠,卻也稍顯乏力。
清休瀾揮出的劍氣軟綿綿地向下散去,并沒有撞上任何東西,只是慢慢消失在黑暗當中,也不知是因為牢籠無邊無際,那道劍氣去往了更深的地方,還是因為那道劍氣直接被黑暗吞噬了。
多次嘗試無果之后,清休瀾嘆了口氣。
他收起了不見黎,重新落在地上,然后坐了下來,決定不再白費功夫,浪費體力。
會有人來找他的。
一定會有人來找他的。
清休瀾想道。
——
長樂天。
“諸位稍安勿躁,待我等請示了天道之后,自然會將諸位送回到原本的世界。”
一下來了十多位陌生人,長樂天還從未如此熱鬧過。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面色平靜,有的人略顯急躁,還有的一臉不屑。
他們都是因為站在了清休瀾身邊,而被天道波及,強行召喚到了長樂天的。
婉清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這在長樂天中從未出現過。
但事到如今她也別無選擇,只能將這些尚未飛升,沒有仙階,卻已經來到了長樂天的普通凡人安置在大殿當中。
鶴火已經去請示天道了,應該還需要一段時間。
“牽連諸位乃是意外,長樂天自然會補償大家。”婉清面對突發情況可謂臨危不亂身經百戰,迅速穩定在眾人身周蔓延的不安情緒。
“諸位可以在大殿之中隨意走動,婉清可以向大家保證,大殿之中是絕對安全的,諸位不會有任何生命危險。”
說完,婉清又走到了大門邊,隨后抬起右手,手心朝上,一指門外,接著開口道:“要是諸位感興趣,婉清也可以帶大家簡單參觀一下長樂天。”
眾人對視一眼,你看我我看你,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興奮和狂熱。
“天界”居然是真實存在的。
上神和上仙。居然也是真實存在的,那就意味著——飛升也是真實存在的。
而他們居然直接略過了飛升這一步,先看到了所謂“天界”的真容。只要在這多看一些,多記一些,待到回凡間之后,還怕飛升不了嗎?
婉清輕易地解讀出了站在大殿中的眾人心中在想什么,卻沒有說出口,面色如常。
待到鶴火請示完天道,將這些誤入長樂天的凡人送回人間后,他們自然會遺忘這段經歷,只會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一個十分模糊的夢。
但其中卻有個例外,應聽聲左右看了看,面色凝重,往前走了一步,開口問道:“仙君,是不是少了一人?”
婉清這才將視線移到了應聽聲身上,看見他時眸中劃過一絲異色,神色變得有些奇怪,但她還是維持著神情的平靜,答道:“道友是在找殿下嗎?殿下本就屬于長樂天,如今既已回歸神位,自然是回自己的神殿了。”
應聽聲聽到這話之后神情并沒有多意外,表情也堪稱淡定,接著問道:“不知我等是否有幸參觀一下殿下的神殿呢?”
“放肆。”
突然,一聲極具威嚴的女聲從大殿門口傳來,婉清聽到這道聲音心里一驚,隨后立刻低下頭,半跪下來,恭敬道:“娘娘。”
站在大殿中的眾人還不知這意味著什么,也不知道來者是誰,紛紛呆愣在原地,沒有動作——然后就被一道比兩位仙君身上還重的威壓壓倒在了地上。
在人間時,眾人在兩位仙君的威壓下,還能盡力保持著跪姿,背也能夠挺直,但如今,已經有人承受不住,直接趴了下去,整個人都貼在了地上。
有的人咽了咽口水,覺得自己的內臟都快要被擠出來了,好像身上突然憑空多出了一塊巨大的透明石頭一樣。
而其中最難受的便屬應聽聲。
因為婉清口中的娘娘在走進了大殿之后,視線便落在了他的身上。
“凌闌身份尊貴,豈是你一介凡人能夠仰望的?”玉明堂語氣淡然,字句清晰,顯然是對應聽聲說的。
應聽聲聽著玉明堂用這個自己既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喚清休瀾,心臟就像突然被一只大手捏了一下一樣,有些痛,有些緊,還有一些讓他喘不上氣。
但即便如此,應聽聲心中卻隱隱有一股底氣,好像有一盞琉璃燈突然燃起,給了他一股未知的勇氣一樣,應聽聲頂著威壓艱難開口道:“他不叫凌闌。”
此話一出,婉清的臉色就是一變。
這對玉明堂而言可謂十足冒犯,更別提他這句話中的主角,正是玉明堂的底線。
婉清在心中默默為應聽聲祈禱著。
果不其然,玉明堂聽見這句回話之后瞇起了眼,什么話都沒說,但應聽聲原本半跪著的身形就被無形的力量狠狠一壓,直接佝僂著背,跪在了地上,全靠雙手支撐才沒完全趴下去。
即便如此,應聽聲在咽回一口鮮血,喘了兩口粗氣后,依然堅定地開了口:“……他不會留在這。”
轟——
下一秒,一道神力便擦著應聽聲的頭往后砸去,直接將大殿砸出了個洞,眾人甚至能夠通過這個巨大的洞看到外面的景色。
玉明堂甚至沒有任何動作。
她緩緩、緩緩地往前走去,在應聽聲身前停了下來,然后俯視著他,問道:“我見過你,那個總跟在凌闌身邊的小孩。”
“他不叫……唔!”應聽聲剛說了兩個字,就感到自己的喉嚨被一股力量死死扼住,讓他再發不出一絲聲音,甚至只能容納稀薄的空氣進入他的肺部。
“不管你是用什么方式蠱惑了凌闌,我都不會允許他再下人間的。”玉明堂不急不緩地說道。
應聽聲說不出話,但他的眼神中卻寫滿了不贊同,他勉強動了動被無形的雙手扼住的脖子,輕微地左右搖了搖,發出了幾絲氣音。
“我說,你誰啊。”突然,云歆開了口。
這個從小放肆不羈到如今的女孩一點也不畏懼,云歆用自己的長劍撐著地,勉強直起了身,嗤笑了一聲,開口反駁道:“你就算是清休瀾他媽,也不該替他做主。”
“更何況清休瀾本人都已經表明了自己不會再回長樂天的態度。”
哐——
云歆感受到一股殺意,瞬間用盡全身力氣側過身,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柄原本被她握在手中的長劍。
“你又是什么東西,沒人教過你,不該開口的時候就乖乖閉嘴嗎。”玉明堂冷聲道。
“婉清。”
聽到呼喚,婉清也沒有抬起頭,只開口應答道:“我在,娘娘。”
“好好教導教導這些凡人,別讓他們亂了長樂天的規矩。”玉明堂說完之后轉過了身,往門口走去。
在離開之前,她突然停下了腳步,然后回過頭,不知在對誰說。
“想將他強行留在長樂天的,也不是我。”
“這是天道的意志。”
第159章 命運(14) 我要見他。
應聽聲聽完這句話后, 勉強從喉嚨中擠出一聲冷哼,看他的表情,似乎下一秒就要說出一句“狗屁天道”來。
好在婉清看了一眼應聽聲, 然后立刻打斷了他的話音, 道:“是, 娘娘。我一定會好好教導他們規矩,待到請示完天道后, 便送他們回人間。”
說話間,婉清往旁邊看去, 對上了應聽聲的視線, 隨后, 她動作輕微地朝應聽聲搖了搖頭, 應聽聲沉默與她對視兩息, 最終還是垂下了眸, 不再言語。
婉清這才松了一口氣,重新轉過了身,面朝背對著大門的玉明堂,開口說道:“請娘娘放心。”
玉明堂沒有回頭,只淡淡“嗯”了一聲, 抬步踏出了大殿,隨后身形瞬間消失在原地。
眾人這才感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壓如潮水一般漸漸散去,終于讓新鮮空氣再次充盈在自己的肺部。
應聽聲也感到原本扼在自己喉間的力道也在逐漸變弱,在那股力道完全消失之后,他緩緩滑坐在了地上。
下一秒, 婉清就站起了身,走到了應聽聲身前,垂著眸, 語氣不明地對他說道:“你可真大膽,因為仗著殿下喜歡,所以敢肆意妄為嗎?”
“肆意妄為?”應聽聲的聲音變得沙啞,有些低沉,但每個字說的都極為清晰,甚至連周圍的人也都能一字不落地聽清:“我不過是在陳述事實。”
婉清聽到這句話后嘆了口氣,伸手揮出一道神力,隔空將應聽聲托了起來,對他說道:“你對殿下很重要,我看得出來。”
“但你可能不了解殿下的身份。”
總歸站在這里的所有人最后都會失去記憶,婉清便也無所顧忌:“殿下是所有上神當中,最特殊,也是身份最尊貴的那一位。”
“旁人需要付出大量時間,精力,甚至可能還要賭上性命才能夠獲得的神位,殿下睜眼便有。”
“從小看護、教導殿下的更是身為眾神之首的玉明堂娘娘。除了天道,殿下不需要聽從任何人的話。”婉清跟在玉明堂身邊已有十幾萬年,哪怕是一介女官,地位卻已經超過了大多上仙。
婉清本以為自己會一直跟在玉明堂身邊——直到這位身份尊貴的小殿下在天道的意志下誕生,婉清便在玉明堂的授意下去到了小殿下的身邊。
小殿下的神位是天道親自冊封的,在他之前,長樂天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因為天道的授意和默許,這位伴隨著日月星辰一同降生的小殿下,似乎生來就是在長樂天享福的。
他想要的東西總能得到,哪怕是當眾和玉明堂娘娘叫板,也不會受到任何處罰。
長樂天對他而言,就是一座巨大的樂園。在這里,他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沒有人會阻攔他。
別人視若珍寶的仙獸仙草,他卻已經司空見慣,哪怕這位小殿下游手好閑幾萬年,天道也從未有過一分不滿。
在這種明眼人都察覺得出的偏愛下,眾神都紛紛推測起他的身份來。
能夠讓天道破例至此,寵愛至此,偏心至此的……究竟是什么身份?
要知道,天道可從不正眼看任何人,也從不聽任何人的話,祂只是按照自己的心意下放一個又一個意志,其他的——包括世界會不會毀滅,眾人會不會有怨言,快樂與幸福是否降臨于人間……祂通通都不在乎。
沒有人能夠與天道溝通——如果再簡單不過的“是”與“否”也能算作溝通的話——向來都是天道單方面下達指令。
在此基礎下,長樂天逐漸傳出了一個令所有人都覺得合理,流傳甚廣的謠言。
——這位伴隨著天道的意志降生的小殿下,可能就是天道為自己選取的“繼承人”。
這樣的推測不知道是從何處傳出的,但一經問世,便引發了軒然大波。
雖然只是推測,但種種跡象都表明了這位年輕的小殿下與天道之間的關系不淺。自那之后,便再無人敢與小殿下閑聊,生怕沾染上天道因果。
天道下放給玉明堂的任務,是讓她照顧、保護這個孩子,玉明堂完成得很好,似乎真的盡到了一位“母親”的責任——除了沒有愛之外。
這位千尊萬貴的小殿下,是在無盡的孤獨中長大的。雖然他不知道眾人紛紛避著自己走的原因,卻也隱隱感覺到自己和其他人是不同的。
同時,他也能感受到高空之上,似乎有什么東西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照顧小殿下的仙侍和女官不少,但她們每次站在他身邊時,都是眼觀鼻,鼻觀心,從來不敢抬頭看他,也從不主動和他說話,對他提出的問題,仙侍們也都只有簡短的“是”或“否”兩個答案。
身邊所有的人都有自己應該做的事,只有他沒有。
小殿下常常坐在樹下發呆。
好像他只需要每天都開開心心,快快樂樂,吃好睡好就行。
……那他存在的意義是什么呢?
這樣的日子過了幾千年后,便像一碗放入了一桶蜂蜜的牛乳,已經甜得有些發苦了。
小殿下厭倦了長樂天,想去別的地方看看,果不其然被玉明堂嚴厲拒絕,因為那并不安全。
為此,小殿下和玉明堂大吵了一架,最終,小殿下奪門而出,去見了天道。
但真正跑到天道面前時,他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眼神憤怒地盯著面前這團沒有人形,沒有實體的未知生物,幾息后重重回過頭,轉身離開。
小殿下召喚出一柄長劍,盯著自己腳下如夢似幻的土地,毫不猶豫地劃開一條縫隙——跳了下去。
他落到一片湛藍無比的海面之上。
這是長樂天沒有的景色,他瞬間被吸引住了目光,再也沒有回頭朝天上看一眼。
玉明堂在得知此事之后一拍座椅扶手,整個大殿便顫動了一下,隨后她面色難看的去見了天道。
玉明堂向天道請示,天道只回了她八個字。
“收回記憶,賜下祝福。”
于是,玉明堂便帶著天道賜下的祝福穿過了那道縫隙,來到人間,將這顆名為“靈脈”的種子播了下去。
隨后,她站在高空之上,對上了小殿下的視線。
瞬間,小殿下身上的神力和記憶就被封印了起來,就連樣貌都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只有那雙金眸,明亮如初。
玉明堂抹去了他有關長樂天的一切記憶,隨后頭也不回地重新回到了天上,等待著天道的下一道指令。
“在人間經歷的一千五百年,是殿下這輩子受過最大的委屈。”婉清語氣不急不躁,間隔剛剛好,正好給了人消化思考的時間,又沒有顯得太過漫長。
“被污蔑,被利用,哭泣與傷痛——這些東西本不該存在于長樂天,更不該出現在殿下身上。”
“所以你明白嗎?”婉清與應聽聲對視著,仔細觀察著應聽聲眼底出現的情緒,淡然說道:“無論是我,還是玉明堂娘娘,都不會讓殿下再受到任何傷害與苦痛——自然也不會再允許殿下回到那個令他悲傷過的地方。”
應聽聲聽完之后,神色變得尤為復雜,他看著婉清,開口問道:“……敢問女君,女君對我說的這些,全都是出于個人意志嗎?”
怕婉清渾水摸魚,應聽聲還特意補充了一句:“關心他,保護他,愛護他,不讓他受到任何傷痛,不讓他感到難過——這都是女君與玉明堂娘娘發自內心的,出于個人的意志做出的決定嗎?”
婉清面色不變,卻沒有回答應聽聲這個問題,只是搖了搖頭,說道:“你逾越了。”
應聽聲已經從婉清這個稱不上回答的回答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深深嘆了一口氣,道:“那我就放心了。”
“倘若我剛才問的這些問題的答案無一例外是‘是’,那我倒覺得他留在這里,也并無不可,甚至更好——無論長樂天如何,至少這里有發自內心去關心、關愛他的人。”
應聽聲抬手擦去了嘴角的血線,道:“差點就放手了——還好你的答案是‘否’——而我也不希望他留在這里。”
“留在這里,他不會快樂。”
多勸無益,應聽聲再怎么特殊,也不過是一個凡人,能掀起多大的水花?
因此,婉清并沒有將應聽聲的話放在心上,在他看來,應聽聲說的這些話就好像幼稚的小孩子過家家一樣。
所以,婉清也不和他爭,轉過了身,往門口走去,平靜道:“快不快樂,幸不幸福,殿下自己都不清楚罷。”
“再說,這些情緒真的重要嗎。殿下若能自己想開點,之后待在長樂天的日子,或許還好過一些。”
“別把事情想得那么糟。”婉清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回頭看著應聽聲,說道:“至少殿下還擁有一千五百年夾雜著各種情緒的記憶,之后待在長樂天要度過的,那漫長的幾千幾萬年間,也有點東西能夠聊以慰藉。”
應聽聲才不管婉清在說些什么狗屁,他現在只想知道清休瀾在哪,于是他往前快走了幾步,嘴角又滲出了一絲血跡,開口喊道:“他在哪?”
婉清沒有回答。
應聽聲眸色一凜,冷聲問道:“你們囚禁他?”
“怎么會呢,誰能夠囚禁殿下?”婉清聽到這話,神色堪稱淡定,面上毫無破綻,說道:“只是殿下在人間待了太久,需要休息。所以娘娘找了處安靜的地方,讓殿下安心住著罷了。”
“我要見他。”
婉清幾乎要被這個不知謹言慎行為何物的狂妄凡人氣笑了,但她還是保持著良好的素養,心平氣和地對應聽聲說道:“殿下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
“為了不讓殿下傷心,我不會對你怎么樣,但這不代表你可以為所欲為。”
說完,婉清轉過身,推開了不知何時合上的門,正要離開,卻突然聽見一陣破空聲,急速朝自己襲來——
唰——
一柄長劍擦著婉清的發絲,釘在了她面前的門上,劍身微微顫抖著。
“我說,我要見他。”
這樣的動作就算是對普通人來說,都是極為冒犯的,更別提對一位天上的仙君。
婉清緩緩轉過了頭,看向應聽聲,應聽聲只覺一股寒意從自己的尾脊處往上延伸,就好像被一個有著長舌頭的女鬼舔了一下后頸一樣——但很快,這股詭異的感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但應聽聲卻清楚知道,婉清轉頭看向他時,有一瞬間是想殺了他的,但礙于某種原因,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想法。
婉清伸手,握住分景劍的劍柄,將其從門上拔了下來,她手握分景挽了個劍花,隨意評價道:“這是殿下的劍吧?殿下竟然把自己的佩劍都給了你。”
說罷,婉清便又朝應聽聲走了過來,抬手一拋,將分景拋回了應聽聲手中,她轉過身,對站在大殿中的眾人說道:“長樂天地勢復雜,宮殿交錯,諸位若想四處走走,切記莫要走遠,若觸犯了哪位上仙上神,可沒人保得了你們。”
“若覺得殿外風景無趣,留在殿內看看書,品品茶,也是不錯的選擇。”說著,婉清偏過頭,不咸不淡地看著應聽聲,用只有他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跟我來吧。”
說完,婉清便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應聽聲則收起了分景,一言不發地跟上了婉清的步伐。
走出大殿之后,婉清繼續往前走著,開口道:“想見殿下是不可能的。別說你一個凡人,就連玉明堂娘娘都見不到殿下。”
“什么意思。”婉清這話讓應聽聲皺起了眉頭,錯后她半步,開口問道:“你口中這位身份尊貴的玉明堂娘娘都見不到他的話……是天道?”
婉清終于微微偏過了頭,臉上似有贊賞,但眼神中卻還帶著一絲不屑,好像在她看來,哪怕應聽聲猜到了原因,也是應該,理所當然的。換言之,應聽聲若是猜不到原因,反倒會讓婉清覺得“不過爾爾”。
“殿下原本都回了長樂天,卻又因為放心不下人間,自己跳了下去。天道大怒,這才又派我與鶴火親自下凡,迎殿下回歸。”
婉清簡單解釋了兩句,話音一轉,又接著說道:“這樣的事我們哪還敢讓其發生第二回?不得小心伺候著殿下。”
說著,婉清突然在一間關著門窗,略顯孤寂的偏僻宮殿大門前停了下來,道:“在這個諸事不安的節骨眼上,莫說是天道,就連我與玉明堂娘娘,都是不希望再多生事端的。”
話音剛落,婉清突然發難,甩出一道神力,直接將站在自己身旁猝不及防的應聽聲強行推進面前的宮殿中。
宮殿的門瞬間打開,又在應聽聲踉蹌進入之后猛地關閉,就像張嘴吃了個人一樣,又安靜下來。
婉清動作規規矩矩地站在門口,語氣很淡:“你也莫怪我如此,是你太過特殊。”
“待到此間事了,一切安定,我自然會找人親自將你護送回凡間。”宮殿安安靜靜,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也不知是里面的人沒有說話,還是宮殿直接將所有聲音都隔絕了。
婉清也不在意有沒有回話,接著說道:“殿內一切不缺,你也莫尋死,莫起別的心思。”
說完,婉清又抬起手,快速比劃了幾個手勢,神力便順著她的動作繞在了宮殿周圍,形成了一層結界。
做完這一切之后,婉清收拾了一下自己臉上的表情,穿過結界,轉身離開。
宮殿內,應聽聲被婉清用神力猝不及防地推進了大門之后,反應迅速喚出了分景往前擲出,想要攔住即將關閉的殿門。
但終究還是晚了一步,分景劍的劍尖卡在了門中間的縫隙當中,沒有落下,也沒能阻止殿門關閉。
在應聽聲踏入這座宮殿時,原本昏暗無比的宮殿就自然燃起了蠟燭,照亮了他周圍。
應聽聲抬起手,想要直接擊碎殿門,但卻沒能喚出靈力,他愣了一下,看向自己的手心,再一次嘗試著起一個法訣,卻沒有成功。
他不死心地又試了符咒和法陣,無一例外,所有需要用靈力驅動的咒法全部失效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在這長樂天只能使用神力,還是因為這座宮殿封印了他的靈力。
應聽聲心不在焉地聽著門外婉清說的話,并沒有過多在意,只往旁邊走了兩步,摸上了殿內的窗戶。
在應聽聲的指尖觸碰到窗戶的一瞬間,他的手便直接穿了過去,就像探入了一汪水中一樣,激起了陣陣漣漪,讓這雕花窗欞都變得扭曲起來。
應聽聲皺著眉,試探性往前一抓,但什么都沒有抓住,他甚至沒有感受到一絲微風。
他遲疑了一下,再次試探著用眉心貼上窗戶,卻毫不意外地被擋住了。
果然不會那么容易就讓他找到離開的方法。應聽聲嘆了口氣,準備再找找別的辦法。
應聽聲掃視了宮殿一圈,宮殿很大,如婉清所說,殿內什么都不缺,桌上擺放著食物,茶水和水果。
應聽聲往宮殿的里間走去,看到了一間收拾整齊,不沾灰塵的臥房,他轉過身,往另一邊走去,眼前驟然明亮,在這宮殿后,方竟還有一座小花園。
他立刻快步走了過去,果不其然,這座花園是建在外面的,周圍用高高的墻圍了一圈,將擁有星河般夢幻色彩的天空都框成了不規則的形狀。
應聽聲雖沒了靈力,但身手還在,他無心去觀賞那種在花園中開得郁郁蔥蔥的鮮花,腳尖一點,想直接躍上墻,從墻內跳出。
然而,如應聽聲所料,那墻雖然看著空蕩,但上方卻也設下了結界,要不是應聽聲早有準備,在感到前方有障礙時立刻抽身回退,一個翻身落回地上,他準要被撞個鼻青臉腫。
看來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應聽聲沒有氣餒,轉過了身,回到了最初的宮殿門前。他看著門縫中插著的分景,瞇起了眼,隨后往前走了兩步,右手握上分景劍的劍柄,將其往里推去。
隨后,他就感到了一股非常強勁的阻力,就好像門縫對面不是空曠的室外,而是一堵非常堅硬的墻壁一樣,分景再不得近。
應聽聲皺著眉,又將分景往上一劃,沒有遇到阻力,但還是無法繼續將分景推入。
握著分景上下滑動了兩次后,應聽聲又小心地松開了手,分景依舊穩穩當當地卡在門縫當中。
似乎是為了驗證什么,應聽聲又握上了劍柄,但這次沒有再將分景往里推去,反而將其往外拔。
分景紋絲不動。
就好像分景劍的劍尖已經被牢牢吸附在了門縫當中一樣。
應聽聲知道,他如果想出去,非借助分景的力量不可,分景劍特殊,他只需要找到一個能夠將分景推進去,或者拔出來的辦法就好。
但他現在沒有靈力,宮殿之內也沒有任何能夠更他使用的工具。
應聽聲嘆息一聲,往前走了兩步,拉開椅子坐到了擺滿了佳肴的飯桌前,卻沒有一絲胃口。
他不想待在這里,他知道清休瀾也不想待在這里,他想和清休瀾一起走——可是如今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如果不是天道,玉明堂和婉清是不稀得管清休瀾的,她們之所以會出手留下清休瀾,全都是因為這是天道的意志。
歸根結底還是天道的錯。
應聽聲面無表情地在心中將天道翻來覆去地罵了個遍,仍不滿足,他心中積攢的煩躁無處釋放,無意間,應聽聲的目光落在桌上的菜肴上。
在這菜肴上停留了兩息之后,應聽聲猛地伸手,直接掀翻了幾道菜肴,那尚且溫熱的菜肴輕松被應聽聲甩在了地上,裝著菜肴的盤子也碎裂開來。
隨后,應聽聲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才壓下心中煩躁。
接著,他的目光一頓。
那幾盤落在地上撒了滿地的菜肴,居然慢慢地沉了下去,隨后完全消失在地面上。
而下一秒,原本空缺了一塊的桌子,又重新浮上了幾道冒著熱氣的菜。
應聽聲看著這神奇的一幕,緩緩挑起了眉。
最后,他為了印證自己的猜測,隨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個蘋果,然后猛地朝窗戶砸去。
果不其然,窗戶直接將這個蘋果吞噬進了未知的空間,窗戶紋絲未動,甚至沒有發出任何一絲聲響。
而那果盤中蘋果的位置則換成了一個足有兩只手那么大的桃子。應聽聲拿起了這個桃子,在手上掂了掂,隨后又朝著宮殿的大門拋去。
大門也像窗戶那樣,瞬間就將被應聽聲拋過來的桃子吸了進去。
而表面紋絲未動的大門卻輕輕地顫了一下,應聽聲在察覺到這股極其細微的顫動之后,眼底漫上了笑意。
他左右環顧了一圈,想找一個足夠大的東西。隨后,視線便落在那放在地上的百寶柜上。
應聽聲走到百寶柜邊,順手推了一下,很輕易就推動了百寶柜,確定這柜子不是粘在地上或墻上后,他便直接拍出了一掌,將那兩人高的百寶柜拍了出去。
隨后,應聽聲腳上發力,將自己也一同送了出去,隨著百寶柜一起。
百寶柜在接觸到宮殿大門時瞬間被吞了進去,而同時,應聽聲也握上了卡在門縫中的分景的劍柄,猛地往外拔。
只要能夠使大門輕微松動,應聽聲就能將分景從門縫中拔出來。
而那百寶柜在被大門吞噬時,應聽聲感到了一股更加明顯的顫動,甚至連被放在桌上的茶水都微微搖晃起來,應聽聲左腳踩上大門,用盡力氣往后仰。
在百百寶柜被完全吞沒的瞬間,分景也猛地從門縫中脫落。
應聽聲握著分景猛地往后退了幾步,扶住了桌子,才沒摔倒在地。
他看著手中的分景,心中有了主意。
第160章 命運(15) 天道意志。
在原地閉著眼打坐的清休瀾突然感到眼前閃了一下, 就像亮起了一盞燈盞一般。他緩緩睜開眼,隨后看到一團淡藍色的光團出現在自己眼前,在黑暗中尤為明顯。
清休瀾有些疑惑, 定睛看去, 那淡藍色的光團之中, 似乎有幾個人影。
清休瀾首先看出了其中一個是他自己,另一個則是應聽聲——尚且年幼的應聽聲, 還有在畫面一角的沈靈和許寄忱。
清休瀾用手撐了一下地,站起了身, 走到了那團光團前, 抬起右手, 似乎想去觸摸這光團, 卻又怕驚擾什么一樣, 右手突兀地停在了半空。
他垂眸看著光團, 光團中是那個從試煉之境回來之后,與沈靈許寄忱幾人聚在一塊喝酒賞月的夏日夜晚,寧靜而美好。
又那么遙遠。
可是細數起來,也不過才過去了十多年,對于清休瀾來說, 可謂彈指一瞬。
可清休瀾又覺得這么安靜的日子,卻好像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他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沒有伸手去觸摸那光團。
但就在清休瀾收回手的下一秒,在那淡藍色光團的不遠處,又出現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光團。
只是光團中的人卻不同了。
清休瀾走了過去, 這個光團有些低,清休瀾要微微俯身才能夠看清那模糊光團中的人影。
畫面中是應聽聲和許寄忱,二人正對坐在棋桌前笑著聊些什么, 畫面沒有聲音,但依舊能看出是很輕松愉快的話題。
清休瀾皺起了眉,他對這個畫面并沒有什么印象。
容不得清休瀾慢慢思考,又一個光團出現,清休瀾只好放下心中疑問,朝著那新出現的光團走去。
這一回,光團中的主角甚至都不是自己或是應聽聲了,而是兩條清休瀾并不認識的鮫人。
畫面中似乎是大婚的場景,但那兩位鮫人臉上卻無欣喜,神色動作也略顯僵硬,好像是在誰的控制下,才緩慢進行拜天地的動作一樣。
畫面漸漸往前推進,然后停滯在站在女皇身邊的浮生祭司上。
浮生祭司面上帶笑,眼神卻是平靜的,找不到一絲波瀾。
……是秋華臨和香寒死了之后,浮生祭司推算出的用來代替他們接受天道賜福的又一對新人。
清休瀾皺著眉,移開了目光,看向另一個光團。
光團出現的速度遠比清休瀾看的速度要快很多,現在已經圍滿了清休瀾的身周,正在不斷往前蔓延,形成了一條小路,就像在指引著清休瀾往某個地方去一樣。
清休瀾并不急著往前走,只是隨意掃過身邊的光團。
光團中大多數都是清休瀾自己的記憶,有少部分是清休瀾認識的人的記憶,還有更小一部分是清休瀾不知道,但他曾經參與過的事件的后續。
清休瀾對別人的事并不感興趣,目光與視線只停留在與自己相識相知的人身上,在應聽聲與自己的回憶上停留的時間格外長些。
對于不認識的人,清休瀾大多都是掃了一眼就過。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左右看著漂浮在身邊的光團。
走到一半時,清休瀾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目光在某個光團上停留——那光團上的人是他,但又不是他。
光團中的清休瀾神情桀驁,身上遍布著大小不一的傷口,臉上沾上了不知是自己還是別人的血。
他右手握著一柄長劍,目光直視前方,眼眸中是孤注一擲的興奮,那劍不是不見黎,也不是分景,清休瀾并不認識。
畫面并不完整,邊緣很模糊,但清休瀾卻隱隱察覺到了畫面中的自己是在和誰爭斗。
——或者根本就不能被稱作自己。
畫面中的人,是凌闌。
而凌闌目光望向方向,是一團時空崩壞一般虛空——那團虛空似乎是人為制造的,因為“不可言”,所以強行被模糊了。
但清休瀾抬起了右手,輕輕點在凌闌的眼睛上,透過凌闌眼睛的倒影,他看到了一團巨大的光團。
光團是靜止的,但不難看出光團上遍布著密密麻麻的眼睛,以及長在光團四周的潔白羽翼——那羽翼凌亂,甚至連生長方向都不統一,層層疊疊,有的翅膀甚至長在了另一對翅膀上,就像什么美麗但略惡心的畸形種。
清休瀾雖然也見過比這更加奇怪的,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但在看到這個東西模糊的影子的一瞬間,清休瀾就判斷出了這是什么,隨后就是一陣惡心。
天道。
想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清休瀾胃里又是一陣翻江倒海,這是一股油然而生的不適感,這不適感甚至源于身體的肌肉記憶。
——因為清休瀾心里并不覺得有任何不適,可是在看到這東西的一瞬間,清休瀾的胃就開始扭曲起來,甚至帶著大腦一起,將整個世界顛來倒去。
清休瀾不得不半蹲下來,閉上眼,努力抵抗著從腦海中傳來的陣陣暈眩。
整個世界放大又縮小,清休瀾甚至能看到自己的手指縫中的細微傷口,但下一秒他腦海中的畫面又驟然縮小,他看到了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有一條淡藍色的小路,而小路上有一個人,那是他自己。
“真狼狽啊。”
“或許,你需要我的幫助嗎?”
在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清休瀾也顧不得大腦中的暈眩,猛地睜開了眼,看向聲音傳出的方向。
隨后,他就在其中一個上下浮動,甚至還微微閃爍著光芒的光團中,看見了好整以暇的凌闌。
“你怎么在這?”清休瀾皺著眉,即便半蹲在地上,氣勢也絲毫不輸,冷聲問道。
“你這話說得真奇怪,難道我不能在這嗎?”凌闌聽完卻是笑了,隨后,他攤開雙手,理所應當地說道:“這可是長樂天,我的……故鄉。”
“這是哪?”清休瀾毫不客氣地問他。
凌闌聳了聳肩,隨后反問他:“我還想問你呢,我在長樂天待了幾萬年,從來沒有來到過這兒,也從來沒有見過這些奇怪的……影像?人間生活看來挺美好的。”
這就是看過的意思了。
沒有人能夠忍受自己的隱私被侵犯,特別是對于清休瀾而言。
這些散布在虛空中的記憶如果只有清休瀾能看見也就算了——但當清休瀾發現凌闌也能看到這些記憶時,心中突然就生出一股濃濃的不適,就好像自己的領地被貿然侵犯一樣。
這該是獨屬于他清休瀾的記憶才對。
雖然知道凌闌和自己并不是同一個人,而是來自兩個不同世界的個體,但他們卻又那么相似。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清休瀾猛地揮出了一道神力,似乎想將凌闌所在的光團打散,咬牙切齒道:“你敢。”
“我敢什么?”面對這道揮向自己的神力,凌闌卻絲毫不慌,似乎篤定這道神力落不在自己身上。
而事實確實如他所料,那道神力直接穿透了光團,卻沒有對其造成任何影響,凌闌甚至連晃都沒晃動一下。
“不就是看了幾個你的記憶嗎?有什么大不了的。”凌闌滿不在乎道:“我看了,那又如何?都是些很無聊的事——不過你的道侶倒是挺有意思的。”
這和直接跑到別人面前說“你老婆好香”有什么區別?!這也太冒昧了!
清休瀾只覺一股血氣往自己頭頂沖,甚至直接沖散了腦中的暈眩感。
他站起了身,隨后握著不見黎,一步一步往凌闌的方向走去。
“別生氣,我是來幫你的。”凌闌看清休瀾一副冷著臉朝自己走過來的模樣,只覺有趣,在清休瀾揮出不見黎的前一刻,不緊不慢地說道。
清休瀾一點也不信凌闌會如此好心,于是沒有接話,沒有回答,卻也沒再動作。
“怎么?你不相信嗎?”凌闌收回手抱在胸前,笑瞇瞇地問道。
“誰會相信一個別有目的,一嘴謊話的人?”清休瀾瞇起眼,不冷不熱地問道:“你為什么要幫我?”
凌闌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轉而說起了另一件事:“你知道嗎,我很妒忌你,非常非常妒忌。”
說這話時,凌闌的眼中不再是那副“什么都無所謂,我什么都不在意”的神情,反而有些情緒沉淀了下來,堆在凌闌的眼底,就連他原本帶著笑意的嘴角也變得平緩。
“我明明就是你,只不過是另一個世界的你,我們之間那么相似,從經歷到所認識的人無一不同。”
“只是我們做出了不同的選擇而已——我選擇斬殺控制自己的天道,而你則選擇跳下人間,暫時脫離天道的控制。”
“——為什么就是這個小小的選擇,卻讓你我的差距變得如此之大?”
凌闌眸中劃過一絲不解,他指指自己,又指指清休瀾,接著開口道:“為什么這個選擇過后,我們就走向了兩段不同的人生?”
說話間,凌闌突然指向周圍那些淡藍色的光團,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嫉恨和不甘:“為什么你就能這么輕易地擺脫天道的控制和監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凌闌右手指向沈靈和許寄忱等人的幻影,接著開口:“為什么你能遇到這么多真正關心和在乎你的人?”
說完之后,凌闌心底強壓的憤怒終于泄出,他的眼神活像一只在陰溝里待久了,第一次從探出頭來就被扇了幾個大巴掌的狗,本以為這是命運,但卻又看到一只和自己一樣的狗獲得了人類的喜愛,瞬間,心底涌上了一句又一句,“為什么”,“憑什么”。
“為什么有人能夠全心全意相信你,陪伴你,等待你?”凌闌瞇著眼,似乎真的很疑惑,妒忌從他的眼底流露出來,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恨:“為什么所有好事都能落在你頭上——明明我們的世界并無不同。”
“……而我不過做錯了一個選擇。”
聽完這番話,清休瀾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好像凌闌壓抑在內心深處的肺腑之言對他來說,不過一出無聊的戲。
他在凌闌冷靜下來之后,淡聲道:“原來如此。”
“你與我的世界并無不同,所以你也是天道意志?”
“——你身為天道意志,卻試圖斬殺天道,天道自然不能容你,但祂卻也不能誅滅你,只能把你送到別的世界,讓你去禍害其他天道。”
“所以……”清休瀾半蹲下來,直視著淡藍色光團中的凌闌,饒有興致地問道:“最開始來到這個世界時,你其實也是想過要取代我的,對吧?”
凌闌沒有回答,清休瀾也毫不在意,接著問道:“我很好奇,聽你方才的語氣,似乎又放棄了這一打算,為什么?”
“你既羨慕我,又妒忌我,恨不得將我的生活搶過來——但你卻又說要幫我。”清休瀾笑了一下,“你有病?”
凌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開口說道:“不,實話告訴你,開始的時候,我確實是打算殺了你,取而代之。”
“畢竟誰不想活下去呢,特別是對于你我這樣,生來就特殊的人。”說著,凌闌從那光團中伸出了手,幾乎是親昵地撫摸上了清休瀾的側臉,然后就被分景劍斬斷。
凌闌那只被斬斷的右手掉落在地上,化作了光點,隨后,又一只一模一樣的右手慢慢地從他手臂斷裂處生長了出來。
“從分景劍中逃出后,我發現自己能夠穿梭在影子或者鏡子當中,于是,我就開始悄悄觀察你身邊的人。”
這話讓清休瀾感到一陣冒犯,他皺著眉,面色難看地看著凌闌。
“別這樣看我,我只是觀察了他們幾天而已。我保證,他們絕對沒有發現我,我也沒有對他們做任何事情。”凌闌滿不在乎,并不覺得自己這么做有任何錯,甚至還稱得上很體貼。
“隨后,我就發現了一個幾乎快讓我咬碎牙的事實。”雖然凌闌語氣還算平靜,面上表情也控制得很好,但他眼中的情緒卻掩蓋不了,特別是他看向清休瀾的眼神。
那就像一只餓狼看到了一頭鹿,垂涎欲滴,幾乎迫不及待地想要撲上去啃咬,然后卻突然被別人告知,那頭鹿是給跟你一模一樣的另一頭狼準備的。
凌闌就是那只餓狼,還是一頭高傲的餓狼。
“我之前無比期待,卻從未得到過的——真實的關心和友情,原來你早就輕易地擁有了。”凌闌的表情突然淡了下來,連帶著他的語氣一起,好像一條被沖上了海岸的魚,在沙灘上撲噠了兩下,就沒動靜了,“看著關心你的那些朋友,我無比興奮,因為這馬上就是我的了。”
“但最初的激動過后,現實很快就狠狠地給了我兩巴掌。”
凌闌從淡藍色光團中走了出來,他渾身都是半透明的,就像一只沒有實體的鬼魂。他腳下一點,輕盈地飄到了清休瀾的身后,雙手搭在他的肩上,隨后像一條蛇一樣扭了一下脖子,貼到了清休瀾的耳邊,陰惻惻地說道。
“因為我發現他們關心的不是你這副身軀,而是你這個人——無關身份地位,也并不想從你身上得到什么。”
“——正因如此,才更讓我妒忌啊。”凌闌伸出左手,卷了卷清休瀾的長發,隨后差點被清休瀾猛然抬起的分景砍斷另一只手。
在惹怒清休瀾之前,凌闌又飄回了那團淡藍色的光團中,輕聲開口:“我的倒影從未出現在他們的眼眸中。”
“那之后,我便明白。我想要的,依然得不到。”那光團逐漸變大,從一開始的拳頭大小,拉伸至半個人那么高,凌闌不知從哪兒拉過了一張有著扶手和靠背的太師椅,坐了下來,右腿搭在左腿上。
“我只想作為一個人活著,而不是一縷鬼魂,如果能有零星半點,真正屬于我的愛,那就更好了——如果沒有……”
“……那我也不稀罕奪取別人的——因為那并不真正屬于我。”
凌闌無疑是一個驕傲的人。
哪怕他無比想要擁有,但只要知道那并不是給自己準備的,他也會仰起頭,昂首闊步地離開。
清休瀾笑了一聲,似乎覺得這個理由有些荒謬:“就因為如此無聊的理由,你就放棄殺了我,奪取這具身體嗎?難道你在擔心取代了我之后暴露,然后失去你最想得到的東西?”
“偽裝是我最擅長的,我當然可以裝成你,滴水不漏。”凌闌的語氣冷了下來,似乎覺得清休瀾不識好歹,“但那也太虛偽了,裝成你之后,我所得到的關心和愛,都不是給我的。”
“我還是一只見不得人的老鼠。”
“哦。”聽到這個理由,清休瀾有些不以為意。
畢竟他是和凌闌在同樣的世界長大的,骨子里流淌著相似的東西,“我以為以你……或者說以我的性格,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也要將它毀滅,讓別人也失去——畢竟痛苦不該由我一個人承擔。”
“你是說自己得不到的美好,就要讓它消失嗎?”凌闌眼角彎了下去,臉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笑容,似哭似笑。
他眼中的情緒那么沉,卻哈哈大笑起來:“別傻了,清休瀾,我們骨子里是一樣的人,你應該像我了解你一樣,了解我。”
“——摧毀屬于別人的美好,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情,為什么覺得我就能做到呢?我在你眼中,就是這么卑劣的一個人嗎?”
清休瀾看著凌闌,沒有回答,但眼中的意思分明就是“你不是嗎”——或者,“我不是嗎”。
“收起你自以為是的判斷吧。”
凌闌一揮右手,他原本空蕩的手心突然凝出了一把長劍,那長劍清休瀾再眼熟不過——是分景。
“靠別人的身份才能得到的東西,我一點兒也不稀罕。我凌闌想要什么,都該被人雙手奉上。”
哐——
隨著凌闌的話音落下,他一轉右手手腕,將分景狠狠插入了地下,瞬間,這整個無邊無際的黑暗空間便動蕩起來。
凌闌伸出手指,在這把并不真實的分景劍劍刃上一抹,隨后劍刃便倒映出了一個人的身影——是應聽聲。
“走吧。”
凌闌說出這句話的下一秒,這片黑暗空間中便出現了一道巨大的裂縫,裂縫中散發出白光,隱隱約約能夠看到長樂天那五顏六色的云彩。
清休瀾眸中警惕不減,看了凌闌幾息,最終還是往前走了兩步,走到了縫隙邊緣,隨后抬頭問凌闌:“你不走嗎?”
凌闌笑了一聲,反問他:“走?我該走去哪?”
說完,他似乎也不想聽清休瀾的回答,直接送出了一道神力,強行將清休瀾推進了縫隙當中。
“我還能去哪。”
無人回答。
——
偏遠宮殿內。
應聽聲緊緊握著手中長劍,剛被他從門縫中拔出來的分景,如今已經插進了地下,這一回,分景源源不斷地向四周散發著波動,連周圍的空氣都震顫起來。
分景產生的波動幾乎要把應聽聲一起掀飛,應聽聲皺著眉,艱難地握著劍柄,維持著自己的身形。
就在剛才,應聽聲愕然發現,不知何處居然傳來了和分景一樣的波動,就好像世界上突然出現第二把分景一樣。
這很難讓他不聯想到這把劍的另外一個主人。
兩把劍的波動不斷影響著周圍,使得震顫越來越明顯,那困住了應聽聲的宮殿殿門也不堪重負地吱嘎作響起來。
應聽聲一咬牙,手上發力,將分景又狠狠往下一壓——
“嘩啦”一聲,宮殿周圍的那幾扇窗戶終于不堪重負地碎裂開,連帶著整座宮殿周圍設下的法陣與結界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一陣風猛地穿過了破碎的窗戶,撲到了應聽聲的臉上,帶來一陣陣涼意,也帶走了應聽聲額角滲出的汗珠。
應聽聲喘著氣,從手腕到手臂,動一下都是無比酸痛,但他卻放松了下來,喘了幾息之后,又勉強抬了抬手,正準備拔出分景,卻聽到窗邊傳來一聲呼喚。
“喂!”
應聽聲動作一頓,偏頭朝窗外看去,然后就看到了一手叉腰,一手持劍的云歆,以及站在他身邊,一手停于腹前,一手背于身后的許寄忱。
“你們怎么來了?”應聽聲有些驚訝。
“這是什么廢話?當然是因為擔心你啊。”云歆左右看了看,隨后直接踩了一下地,一個利落地翻身從窗外躍進了殿中。
“……”許寄忱看著云歆的動作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沒有選擇翻窗,而是走到了一旁的大門前,輕輕一推,原本紋絲不動的大門如今卻被許寄忱輕易推開了。
“浮生意圖朝天道宣戰,想讓天道給自己……或者說給鮫人一族一個說法。”許寄忱簡單對應聽聲解釋了他走后發生的事:“涼琂態度不明,但是跟著浮生走了,涼傾與孟玄追去阻止了,不知能不能趕上。”
“向天道宣戰?”應聽聲聽完之后皺起了眉,說道:“恕我直言,這有些草率了——先不說是否是不自量力,我們對天道的了解,遠不足以支撐可能出現的突發狀況。”
“兩個蠢貨——靈脈消失已成定數,倘若不能扭轉局面,那鮫人一族滅亡也不過是時間問題。”云歆嗤笑一聲,冷聲道:“自己死就算了,還要拖別人下水。”
應聽聲卻在思考另一個問題,遲疑問道:“……他們怎么知道天道在哪?”
云歆與許寄忱對視一眼,兩人面色都有些奇怪,看得應聽聲一頭霧水。
最終還是許寄忱開口解釋道:“浮生與涼琂兩人,是追著一柄長劍而去的。”
“而且那柄長劍和你手上這把,有九分相似——不,說難聽點,簡直一模一樣。”云歆接上了許寄忱的話音,抬起左手,指了指應聽聲手中的分景,說道。
應聽聲猛地一抬頭,瞳孔驟縮,隨后,他沉聲問道:“你們確定嗎?和分景一模一樣的長劍?”
許寄忱點了點頭:“我還以為……是你引她們去的。”
“……不,不是我。”應聽聲突然又垂下了眸,看著自己手中的分景,隨后輕聲說道:“除了我之外,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夠操控分景。”
雖然應聽聲沒有明說,但許寄忱和云歆還是猜到了他口中的“那個人”是誰。
隨后,他們的神色也變得凝重起來。
應聽聲將分景從地上拔了出來,隨后他將分景隨手往空中一拋,分景便化作光點,消失在了空中。
“……我不知道,但我要去找他。”
最后,應聽聲抬眸,對上許寄忱與云歆的視線,這樣說道。
“無論他是想毀滅天道,還是毀滅世界,我都會去找他的。”
“你要幫他嗎?”云歆眉心皺著,緩緩挑起了一邊眉頭,問應聽聲。
“不。”應聽聲搖了搖頭,語氣堅定。
“我會阻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