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至少,現在不是時候。……
李司凈頭腦一片空白。
握住刀的手能夠感受到周社掌心的溫暖, 卻在強硬的冰涼里越發(fā)接近那顆跳動的心臟。
“周社……”
他想問,你在說什么?
遲遲沒法出聲, 整個喉管脖頸到后腦都涼得發(fā)顫,無法出聲。
周社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仍舊溫柔。
“你不是一直想殺了我嗎?”
“從你見到我那一刻,還有夢里拿槍對準我的時候,你沒有忘記遭受過的折磨,現在不必忘記,也不必再忍。”
“殺了我,司凈。”
他的手強硬的纏住刀,刀尖抵死心頭。
李司凈比誰都清楚,這樣的祭祀用刀, 凹槽深邃, 能夠割碎血肉, 放出汩汩鮮血。
他可以對夢里的男人動手, 但他絕不可能對周社動手。
“你到底是哪一個周社!”
李司凈以為自己能夠分清楚,像周社給他那把短刀時說的那樣。
刀在, 周社在。
刀不在,無論眼前的男人多么像周社, 他都應該殺掉對方。
就像親手殺掉自己的夢魘。
“我是令你害怕的那個周社。”
周社看他的眼神,深邃的倒映著他的焦急, 可是這份焦急并不能傳遞到周社心里。
他像李司凈夢里的男人一樣無情, 竟然可以殘忍的笑著說:
“你一個人走不出自己的噩夢, 但是殺了我,可以徹底離開噩夢,去找愛你的那個周社。”
他的每一個語氣,李司凈都熟悉。
可是他說:
“無論我殺掉多少令你討厭的人, 我都是你最討厭的人。無論我實現多少人的愿望,我都沒法實現你的愿望。所以,我才是你實現愿望、安寧生活的阻礙。”
“沒有我,你會活得更好。”
“我不。”
李司凈的手被他強硬握住,無法掙脫,刀尖抵在周社胸口,能夠感受到心跳的聲音。
“我恨過你,我討厭過你,但我現在不能沒有你,我……”
李司凈不想說出這樣的話,如果這樣的話能讓這個無情的男人松手,他愿意說一萬次。
“我愛你。”
“乖侄子,這不是愛。”
周社的笑容依舊溫柔,說出的話卻叫他膽寒。
“不要把恐懼當成依賴,不要把懦弱錯認成了勇敢,任何讓你感到痛苦、感到傷心、感到難過的都不是愛,是對你的全部傷害。”
“我一直是你的噩夢。”
“司凈。”
周社靠在他的耳畔,氣息溫柔如舊,“你愛的人,不應該讓你傷心,不應該讓你處于不安,不應該花言巧語欺騙你。”
“他會在你疲憊的時候,成為你依靠,能在你脆弱的時候,擁你入懷。”
“你會找到唯一愛你的人,但他不是我。”
李司凈的恐懼。
“不會有這樣的人,只有你。”
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勸說周社相信,他不惜哀求周社:“你相信我。”
周社笑了笑,溫柔的無動于衷,“那你也相信我。”
他讓李司凈相信的卻是: “現在,殺了我,離開這里,去過你的生活。”
“如果你還記得我,只要你仍舊愛我,我就能找到你。”
“你等我。”
這簡直是他聽過最無恥的承諾。
每一句都在逼迫他順從。
李司凈沒有辦法反抗周社。
帶著溫柔力度的手,攬住了他,就像他一次又一次在夢里見過那樣,短刀輕易刺入心臟,帶著厚重的溫度,濺射出濃稠的血。
這樣的擁抱和每一個晚上的相擁沒有區(qū)別,卻輕易的將夢里他又怕又愛的男人,化為了一片一片碎片。
那些從噩夢醒來才會看到的碎紙,燃起了裊裊火焰,如同一個又一個“我”的燒盡,裊裊散去。
李司凈殺了他。
殺了一個根本不知道是鬼魂還是怪物的家伙。
他伸出手,想去抓那片飛舞的碎紙,想看到上面周社留給他的只言片語。
卻只能抓到一手空落落的灰煙。
那些燃燒的碎紙,卷起一場關于記憶的大火,緩緩吞噬李司凈的噩夢。
他曾經記憶深刻的殺人景象,變得模糊不清,成為了一場他坐在宋曦咨詢室的講述。
“我今天跟人吵了架,做了一個噩夢,第二天對方倒了霉,我心情好多了。”
語句清晰回蕩在他腦海,但他想不起來那個噩夢了。
究竟是什么樣的夢,才值得他在宋曦面前講述,又混亂得閃過片段,聽到宋曦笑著安慰他:
“小叔不會不管你的。”
可是,他現在為什么不管了?
李司凈無論怎么翻找自己的記憶,都沒有周社的身影。
仿佛陷入了一種奇怪的走馬燈,回溯起他遇見周社的每一個場景。
賢良鎮(zhèn)的資料館。
李家村的拍攝場地。
外公立在極陰之地的墳墓。
還有家門口停車場、超市。
他像陷入了一個走不到盡頭的噩夢,夢里一直在找一道熟悉的身影。
卻怎么都找不到。
“李哥,去看故事畫廊嗎?”
李司凈回頭,見到了樓梯下玩著手機的萬年。
不遠處一道運動衫,短發(fā)凌亂的背影,是如此熟悉。
那是他自己的背影,煩惱思索著自己的事情,對一切都無動于衷,更不知道將要面對怎樣的未來。
但是,李司凈知道。
只要穿過這道安全門,走入電梯,他就能再見到周社。
周社會穿著灰色的長風衣,邁著隨意的步伐,從他眼前經過,引得他恐懼的追逐。
片刻,李司凈不管這是時間的回溯,還是他的幻覺。
他要穿過那道安全門,去找消散的身影。
然而,沒等他越過自己,角落里熟悉的污泥立了起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司凈。”
忽然,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正如森林夜晚里枯槁蒼白的手,有力的阻止了他的癲狂。
“你該回去了。”
李司凈神魂一震,徹底離開了醫(yī)院吵鬧擁擠的樓梯間。
他見到外公親切的臉龐,依然是外公年輕的模樣。
卻顧不得多說什么,焦急的抓住外公急于宣泄他的恐懼:“外公,周社不見了。”
“我小叔不見了!”
“就好像……”
他頭腦混亂,想起那些怎么都追不上的背影,抓不住的人。
“就好像他在走出我的生活,走出我的記憶。”
他的眼神驚恐,慌亂得心跳如雷。
“是不是我醒過來,就和其他人一樣,再也不記得他了!”
李銘書驚嘆于李司凈與周衛(wèi)的相似,他這輩子感嘆過許多次血脈相連,感慨人類生生世世執(zhí)著的重復,仿佛又一個輪回。
“你不會不記得他。”
李銘書的語氣仍是溫柔,像極了欺騙似的安慰。
“他只是要你離開祭壇,找到回家的路。司凈,你并沒有習慣看到一切的能力,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為這一切都不屬于你。”
“那都是他的職責,他只是在做自己一直做的事情。”
“什么職責?讓我殺了他也算他的職責嗎?”
李司凈不接受這樣的解釋。
“什么樣的噩夢,一定要我殺了他才能走出來!”
“因為,這是他的夢,你困在了他的噩夢里。”
李銘書抓住了李司凈的手,固執(zhí)的將他帶離醫(yī)院陰沉的樓梯間,不愿他去改變曾經走過的路。
“他在反抗自己命,就像我們也在反抗自己的命。”
“我一直覺得,幸好我那個晚上,去了河邊。”
“那是一條湍急的河,別說是嬰孩,就算是我這樣的成年人,河水也能沒過我的頭頂,讓我離開這個世界。”
李司凈看他,不知道外公為什么要說起過去。
可是李銘書仍舊在說。
“我是在那里,見到了你媽媽。一個不想活的人,遇到了一個快死的人,這么又活了很多年。我的女兒選了一個好丈夫,有了一個好外孫。”
“其實你更像你爸爸。”
“執(zhí)著、單純,稍稍有一點的愛,就能充盈疲憊的軀殼。”
“那是你爸爸給你最好的禮物。”
李銘書牽著李司凈的手,仿佛回到十六年前,次次牽著年幼外孫的時候。
走在李家村坑坑洼洼的爛泥路,帶他去往不算溫馨但安全的地方。
于是,他們走到了賢良資料館。
冷寂的山風,貫穿整座祠堂,連不遠處的敬神山都透著新綠。
雨滴一點一點從鐵灰的天空落下,越下越大,仿佛是外公曾經預言的那場大雨,即將回歸這座空寂的大山。
雨水穿過他們的身體,在地上打出坑坑洼洼的水痕。
外公領著李司凈走到屋檐之下,松開手問道:
“司凈,你還記得自己為什么要給《箱子》主角,取名為林蔭嗎?”
“那是因為……”
李司凈頭腦一片空白,努力循著“林蔭”這個名字,去回憶劇本的創(chuàng)作。
最開始,這只是一個故事。
主角沒有名字,漫無目的,游蕩在敬神山的樹林間,仿佛一抹游魂。
后來他想,這樣失魂落魄的身影,應當有一個活著的理由。
活著與死亡緊密相連,生命與大樹密切相關。
所以,他給《箱子》的主角取名為“林蔭”,就能在大樹的庇佑下,迎著陽光茁壯的成長。
可是這個名字,他從哪里看來的?
李司凈思考許久,終于回答:“外公……林蔭這個名字,是你告訴我的……”
在外公的日記里,清楚的寫著:
“當初我和老林聊天,老林說自己能活著,老婆和兒子都在等他,一個人能夠真切的暢想未來,就還有希望。只可惜兒子出生的時候,趕不上給取名字了,至少往后能給孫兒取個好名字。”
“所以他指著樹林子,說水生木,木生火,如果孩子五行缺木,就取名叫:林蔭。又說,若是五行缺土,火生土,土生金,就可以叫:林迎。”
外公當然記得自己親手寫下的日記,林蔭已經與這座大山徹底相連,生生不息的散發(fā)出蓬勃的生命力。
他的笑容依舊柔和。
“林蔭是一個很好的名字,代表著愛和希望。你創(chuàng)造了《箱子》,也創(chuàng)造了林蔭,就能夠給更多迷茫得人帶去愛和希望。”
“所以周社不會回來了是嗎?”
李司凈不想聽愛,不想聽希望,他也是一個迷茫的人,他想要答案。
可是外公什么都沒說。
平靜成為了他的答案。
貫穿周社的短刀,像是殺死李司凈厭惡的家伙似的,輕而易舉的殺死了他曾經的噩夢。
李司凈一點兒也回憶不起來,那些清楚記錄在劇本、講述在咨詢室的噩夢,究竟是如何的殘忍痛苦。
可是這些殘忍痛苦的夢里,應當有周社的身影。
他沒有了噩夢,也沒有了周社,更無法想象自己從消失一切的夢里醒來,什么都不記得的未來。
“外公,這座山到底有什么規(guī)矩,一定要一個人去換另一個人?”
李司凈指著石框之中靜謐如畫的大山,連綿雨幕為它鍍上了一層模糊不清的水墨陰影。
“媽媽愛我就要消失在這座山,周社愛我也要消失在這座山,這算什么愛和希望!”
外公只是平靜看他。
“因為愛本身,就是一種執(zhí)迷不悟的希望。”
不是單純的欲望。
不是刻板的任務。
不是社會的規(guī)則。
而是人活于世一旦經歷了就無法舍棄的感情,比任何的光亮都要刺眼,扎得心臟又深又痛。
李司凈什么都懂,但他不能接受。
李銘書慈祥看他,“司凈,他會回來的。”
李司凈眼睛泛起一絲光。
李銘書卻說:“但你要等他,等到一切安定,像他所說的結束之后,他一定會回來。你要等他。”
和周社相同的話,都要他等,聽得李司凈心里一沉。
他不是六歲小孩,更不是懵懂無知。
心里聯(lián)想到的是徹底忘掉的媽媽,徹底消失的嚴城。
還有否認他全部愛意的王八蛋,握住刀擁抱他的笑容。
李司凈茫然的問:“我真的能等到他嗎?”
李銘書讀懂了他的痛苦,溢滿童年從驚恐夢境里醒過來的恐懼。
于是,李銘書抬手溫柔的摸了摸外孫的額頭,為他撫去無助。
“能的。”
“那我要等到什么時候……”
他執(zhí)著去看外公,渴望得到一個確切的期限。
外公笑容溫柔,仿佛已經看清了未來。
“至少,現在不是時候。”
第62章 第 62 章 已經這么久了。
李司凈的耳邊一直吵雜。
他痛苦的從睡夢里醒來, 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白熾燈的燈光慘淡得都不需要多想,一定是賢良鎮(zhèn)衛(wèi)生院。
他視線稍稍恢復, 清楚看到懸于頭頂的輸液瓶。
“李哥。”
萬年湊了過來,輕聲問道:“你感覺怎么樣?”
他的關切伴隨著劇組成員的各種聲音,一起涌上來。
“李哥聽得見我們的聲音嗎?”
“醒了應該沒事了吧,李導?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我去叫醫(yī)生。”
李司凈在七嘴八舌關切話語里,聽到窗外淅瀝瀝的雨聲。
那場夢中零落的雨,還沒停。
熟悉的臉龐,一張一張圍在床邊,他們爭先恐后的表達著關心,李司凈一句也聽不清。
他只問:“周社呢?”
吵吵嚷嚷的聲音靜了下來。
“周社?”萬年困惑詢問,“是負責哪一塊的周社?”
李司凈表情一僵, 陰寒的冰涼仿佛那池潭水涌貫而入, 激得他心臟緊縮。
劇組后勤、協(xié)調、服裝、人資, 哪一塊都可以有周社。
都不會是李司凈想找的周社。
不好的預感促使他下意識去摸手機。
萬年見狀, 趕緊出聲:“李哥,你找手機嗎?你的手機丟山里了, 我們還沒找回來。”
他拿出自己的手機,“你想聯(lián)系誰?我?guī)湍愦颉!?br />
就等著李司凈報出一個名字, 立刻撥出電話。
然而,李司凈手指無力的籠在枕邊, 盯著萬年回不過神。
他想聯(lián)系的周社, 除了他, 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號碼。
可是那串數字存在手機里,他從來沒有認真記住。
大眾的網絡識別號,和他差不多的地區(qū)編碼,隨機生成的用戶號碼。
不該難記, 他卻一點也想不起來。
因為他覺得,他都存在手機里了,一定不會弄丟。
然而,這么大的雨聲,連綿得淅淅瀝瀝,不可能在望不到盡頭的荒山野嶺,找回一個小小的手機。
李司凈手機丟了。
他的小叔也丟了。
李司凈頓時頭痛欲裂。
只剩周社那句話回蕩——
“等我。”
等你?
你真的……
能等到嗎?-
《箱子》的拍攝過程,可以說驚心動魄。
開局送當紅明星進局子,入村拍攝又遭遇小孩失蹤停拍。
臨近結束的時候,還沒等來殺青喜訊,先傳來社會新聞:暴雨連天,導演失蹤。
“這邪門的事,連李司凈都扛不住?”
“《箱子》拍攝也太曲折離奇了吧?如果李司凈出事回不來了,哪個導演還敢干?”
“別亂說,李導肯定沒事的。他以前遇到泥石流、海嘯都活著回來了……”
李司凈曾經絕境逢生的事跡,又一次被翻找出來。
混在《箱子》的社會新聞里,給眾多網友帶去談資。
終于,在各種猜測討論之中,劇組發(fā)布了好消息。
“李導已經平安歸來,感謝警方及時救助。劇組沒有人員傷亡,拍攝也沒有遭受實質損失。快殺青了,請大家放心。”
簡單一句,大家確實松了一口氣。
他們還沒來得及調侃幾句李司凈的福大命大,就見發(fā)了幾個月廣告的迎渡,重新冒頭,緊跟時事。
迎渡:“我就說我吉人自有天相,再邪門的電影都罩得住吧?”
自吹自擂,驕傲得意,惹得關注消息的網友對他無情翻白眼。
“來了,這小子又搶功來了。”
“什么你吉人自有天相?你又沒事,是李司凈吉人自有天相好吧!”
“喂?毛經紀,他又偷手機上網了,快抓他回去好好拍戲!”
但不得不說,迎渡自負的一句,令網絡情緒恢復了應有的輕松愉快。
大家逐漸放下緊繃的神經,重歸了原本的平靜生活。
可是李司凈的狀態(tài)很差。
他總是坐在監(jiān)視器背后,凝視著遠處那座矗立的大山。
賢良鎮(zhèn)的雨連綿下了五天,終于停了。
雨后放晴,敬神山格外的翠綠,是能夠拍出漂亮場景的好風景。
他也難得的,能夠真正看清那一片風景。
不會再有漆黑淤泥糾纏他,更沒有席卷的預知侵入腦海。
李司凈承受過的所有折磨,像是隨著周社的那一刀,卷入了祭壇最深處,回到了屬于它們的地方。
更不會再有許制片發(fā)送消息,讓他煩惱痛苦。
那一天之后,李司凈守著《箱子》補拍細節(jié)的鏡頭,讓瑣碎又重復的事情,井井有條的占據所有思緒。
直到他愣神發(fā)呆看著遠處的敬神山,聽到了萬年笑著詢問:
“李哥,張制片打電話了,問我們這邊進度怎么樣?”
剎那間,他仿佛回到燈光大亮的攝制棚,回到許制片出車禍的那一天,劇烈心跳久久不能平復。
許葉少時命喪車輿,《箱子》從一開始就變成了紀憐珊帶來的制片人。
這部電影乃至整個業(yè)界,再沒有一個名為“許葉”德高望重的制片人,開了一家一葉文化的公司,扶持無數的項目。
所有的一切,成了他一個人的夢。
少時早早死于車禍的許葉,再沒有機會向這座大山獻祭什么人牲,也不會有四十四命受害者。
他應該說些什么,應該做些什么。
偏偏僵坐在原位,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那……周社呢?
張制片是紀憐珊的朋友,自然跟迎渡也很熟悉。
不一會兒,迎渡眉飛色舞的過來,笑著說:“老張催你了,怎么還沒拍完?這日子我真過不下去了,拿手機就刷了一小會兒,天降五個大漢過來,把我手機搶了。雖然電影需要精益求精,李導你還是拍快點,不然幫我申請一下手機也行。”
李司凈無心去聽他的抱怨,認真看他,問道:“你認識一個制片人,叫許葉的嗎?”
“以前做什么項目的?”
迎渡顯然不認識,“新制片?”
李司凈得到了有所意料的結果,竟然心里升起了一絲期望,又問:
“那你記得周社嗎?”
“誰?”迎渡一副貴人多忘事的模樣,“哪個周社?劇組里的?”
“我小叔。”李司凈心沉了下來,“他之前一直在劇組里,穿著灰色或者黑色的顯眼長風衣,遠遠站在旁邊,看你們拍戲……”
可是他視線永遠只看向李司凈。
李司凈只要見到他,所有幻覺都會消失,變得心平氣和。
現在,他像幻覺一樣消失了。
“你小叔什么時候再來,我一定好好打招呼。”
迎渡態(tài)度恭敬,“早說你小叔在,我肯定給長輩留個好印象啊。”
留不了好印象了。
李司凈心里的期待,跌落谷底。
連迎渡這種會在背后說周社邪門,稍微會一些奇門異術道觀長大的人,也不記得的山野孤魂。
恐怕,不會再有除他以外的人記得了。
李司凈放棄去想周社,他沉默的完成著《箱子》的后續(xù)拍攝。
沒人記得這個王八蛋。
只剩他記得這個混蛋。
周社真的不是個東西。
李司凈變得極少說話。
他反復去研究《箱子》確實的場景,一遍又一遍和劇組的人專注于電影本身,視線每次都沒法從林蔭的身上挪開。
他不該去信許葉的話,可是回放的一切鏡頭,都能清楚看出獨孤深富有層次的演技。
年輕、懵懂、迷茫,那是走入寒潭前的阿深。
堅定、果斷、沉穩(wěn),那是看清前路的外公。
李司凈有想跟獨孤深聊。
但他不確定獨孤深是記得,還是忘得干凈。
終于找了補拍鏡頭的機會,李司凈點了拍攝片段出來,隨口問道:
“阿深,當初你演這一段的時候,是怎么想的?”
獨孤深盯著監(jiān)視器,上面屬于他的身影,歷經波瀾,眼里有著不屬于他的光芒。
“李導,我不知道。”
他如實的回答,又異常肯定,“但我會好好思考的。”
李司凈懂了他的意思,尊重他的選擇。
決心放棄生命,又重新活過來的人,應當有自己的想法。
他像林蔭一樣,終于產生了一個執(zhí)著的理由,去回答一個也許沒有答案的疑問,在日復一天沒有改變的生活里,慢慢去找屬于自己的樂趣。
獨孤深什么都沒說,但他確實不一樣了。
他看向鏡頭的眼神,說出的臺詞,帶出的情緒,全都不一樣了。
屬于他的靈魂火苗,氣若游絲的燃燒,并不如外公演繹出來的豁達鮮艷,依然成為了李司凈鏡頭前獨特的色彩。
《箱子》宣布拍攝結束,劇組徹底寬心。
有驚無險、平平安安的結束,就是對一個項目最大的保佑。
至于電影能不能順利上映,那得依仗另外一群人了。
幕后制作剪輯配樂過審,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李司凈緊跟全程。
他沉默的守在工作室里,一遍又一遍的去研究鏡頭轉場和劇情銜接。
有時候朝九晚五,按時吃飯。
有時候糾結于一個鏡頭、一幀畫面、一點配樂,煎熬到徹夜不眠。
但李司凈覺得這樣很好。
專注去做一件事情,并不覺得時間漫長。
即使是痛苦不堪的夜晚,他也能無數次回放屬于林蔭的畫面,輕而易舉的分辨出哪一幕是外公,哪一幕是獨孤深。
李司凈發(fā)現周社沒有食言。
他讓外公活過來了,李銘書永遠活在《箱子》里,作為一個技藝精湛的演員,留下了自己短暫卻永恒的執(zhí)著信念。
李司凈為《箱子》熬盡了靈魂,麻木得有些渾渾噩噩。
直到電影拿下播映許可,和眾人研究宣發(fā)定檔,他已經習慣了板著一張臉,公正客觀的衡量專業(yè)人士給出的方案,究竟哪種更符合市場需求。
會議室總是縈繞著濃重的煙味,伴隨著此起彼伏的電話鈴消息音。
忽然,萬年在一旁看著《箱子》原片摸著魚,感慨了一句:
“誒李哥,原來我們去李家村拍這段的時候,居然已經這么久了啊?”
已經這么久了啊。
李司凈看著眼前研究的定檔時間,不用刻意他去算時日,也能清楚記起《箱子》選角、遇到周社的那個秋天。
電影拍攝七個月,后期制作送審九個月。
已經這么久了。
仔細算起來,也不過是四百八十六天。
第63章 第 63 章 《箱子》
宣布電影上映, 《箱子》定檔上映,前期宣傳預熱, 都成了一件盛事。
消息一出,蹲守了許久的網友,四面八方涌來,湊在評論區(qū)七嘴八舌的雀躍,掀起了期待已久的吵鬧。
劇組發(fā)布的第一支預告,獲得了極高贊譽。
“這審美真不錯!”
《箱子》作為懸疑電影,發(fā)布的預告,十分契合謎題需要的清涼。
宣傳海報,以青為底色。
竹影搖曳、山青林影,正襯得炎熱夏季心頭清亮。
剪輯的宣傳視頻, 可以說每一幀都是藝術品。
光影、青底、連映照在演員的臉龐, 都能見到葉片裁影, 眼波瀲滟, 打出了主角們的名字。
紀憐珊 飾小玉
獨孤深飾林蔭
迎渡飾李襄
每個人獨立主題的宣傳視頻,一經發(fā)布就能勾起網友的好奇。
紀憐珊飾演的小玉, 看起來只是幫助林蔭整理遺物,怎么會引來危險和追殺?
迎渡飾演的李襄, 在關鍵時候救下林蔭,帶著林蔭逃離危險, 偏偏又要舉槍殺他?
而獨孤深, 一個新人飾演的林蔭, 夾在兩個針鋒相對的人之間,局促不安得像是清純無辜大學生,怎么就遭遇了這種難以想象的慘事?
他們三個人沒有一盞調和氣氛的小太陽,相處模式常常大打出手、互揭老底, 吵吵鬧鬧。
偏偏在吵吵鬧鬧里,留下了令人好奇的疑問。
大部分《箱子》的預告關注者,都是沖著迎渡的“影帝”金字招牌來的,也免不了為名不經傳的新人演員停留。
獨孤深飾演的林蔭,獨自走在竹林掩映的山間小道。
這樣一個年輕人,回到闊別已久的村落,只為了給外公送葬。
他幾乎毫無防備的跌入陰謀,誤以為樸實寧靜的村莊,藏滿了不愿被人翻找出來的陳年舊事。
他的沉默寫滿了思緒,視線里盡是一個渴求活著的年輕人,久經滄桑之后的靜。
眼神從麻木苦痛轉向堅定溫和,霎時展露的笑容,勾出了《箱子》的伏筆。
短短一個預告,展現出了他生與死、茫然懵懂與信念堅定的情緒轉變。
令人不由自主感嘆:
“這演技?神了!”
已經對各種吹噓免疫的網友,仍是會千百萬次被各路鼓吹的視頻、文字、截圖騙去關注。
一次又一次點擊收藏、點擊喜歡,《箱子》的預熱越發(fā)令人期待。
正式上映之前的點映,變?yōu)榱艘环N人盡皆知的期待。
早在電影定檔的一個月前,就有不少影評人收到私信和評論:
“哥,你能看《箱子》的點映不?這電影到底好不好看,跟兄弟吱一聲。”
“姐妹,我信你的眼光,你可千萬不要恰爛錢啊,給我們一個真實反饋謝謝了!”
一時之間,能提前看到《箱子》,成為影評人之間的暗暗攀比。
各路神仙大顯神通,終于趕在點映拿到了特邀。
誰能成為第一批觀眾,掌握權威的一手消息,變得格外重要。
《箱子》點映那天,網絡蹲滿了觀望的觀眾,數著時間去算電影兩小時、采訪一小時。
很快,影評人發(fā)布消息,當然是意料之中的好評。
有人照本宣科,一看就像收了錢亂貼標簽。
“《箱子》作為一部懸疑電影,同時滿足了喜劇愛好者、動作片愛好者、解謎愛好者和文藝愛好者。那是現實帶來的荒誕喜感,為了活下去的拼搏掙扎。很喜歡的電影。”
有人心存寬容,站在新人新演員開始推薦。
“這部電影的故事并不復雜,一個不想活的年輕人,經歷了波折頓悟之后,重拾活下去的信心罷了。輕松愉快,又帶著懸疑的輕快,作為新人導演、新人主演的電影,絕對合格了。”
甚至有影評人另辟蹊徑,不談內容:
“面對‘值不值得去看?’這樣常規(guī)的問題,我竟然會恍惚。”
“回答‘值得看’顯得敷衍,回答‘一定要看啊超級好看的’顯得功利。在認真思考之后,我決定說——”
“這是一場美夢,我好像在里面看到了自己。”
第一場點映結束,無論是毒舌派還是溫和派,對《箱子》都有著極為一致的評價:
“體驗獨特,值得一看。”
滿屏的好評、期待、不錯,已經讓眾多觀眾審美疲勞。
畢竟,這些影評人從來只說好好好,什么爛片都能吹出花來,騙人走進電影院坐兩小時的牢。
大部分人都覺得,《箱子》無功無過,大約就是一部普普通通可有可無的電影罷了。
誰知,第二天的話題,詭異得令人矚目。
#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極為迅速的攀升,點進去能見到昨天推薦《箱子》的影評人紗紗,大清早講述了自己的夢:
“工作以來,我已經很久沒有做這么清晰又痛苦的夢了。電影里的箱子,竟然真實的擺在我面前。”
“當時我在電影院,甚至吐槽它怎么跟骨灰盒似的,但在我的夢里,實在沒了吐槽它的心情。”
“夢里,我媽一直在說:紗紗啊,你得讀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嫁個好老公,生幾個乖孩子,這輩子才能幸福。還有數不清的親戚,面容模糊勸告我:你得聽媽媽的話,她能害你嗎?別讓她傷心失望了。”
“我就這樣面對那只像極了骨灰盒的箱子,一直哭,一直流淚。因為沒人關心我的愿望,沒人在乎我的想法,仿佛出生就設定好了的程序,不能出一點運行的錯。”
“就算被問‘你的夢想是什么?’,都有著一套早早設定好的標準答案,回答不出標準答案,就會遭到最嚴厲的規(guī)訓。”
“我極度缺愛,又必須給我媽提供源源不斷的愛。哪怕是問我:‘你最愛的人是誰?’,我數遍了父母、朋友、偶像、小貓小狗,也很難意識到自己最愛的應該是自己。”
“我本來應該習慣了,二十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有什么不能習慣的?可是,昨晚的夢里,我變得痛苦。痛苦得無法忍受,一直在尖叫,最終憤怒又暴躁的打碎了面前的箱子,說:我不!”
“箱子碎了,我醒了,眼角都還流著眼淚。”
“不知道怎么的,我在夢里砸碎的箱子,好像是電影里的那個箱子,只是里面緊鎖的不再是電影里一個個虛構的受害者名字,而是曾經無人問津的我自己。而我像林蔭一樣,明明不想活了,卻固執(zhí)的和死亡搏命,只為了打開這個箱子。”
“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電影為什么稱呼它為無法打開的箱子。”
“原來,箱子里困住的是我。被殺死的也是我。”
影評人的夢境感慨,比第一天的收錢辦事更叫人共情。
他們這一代人,無論是在讀的學生,還是工作已久的社會人,都曾經被父母寄予厚望。
那些厚望扭曲了他們的自我,抹殺了他們的個性,讓他們混沌的走入社會,毫無準備的去面對殘酷現實,差點迷失在人生的路上。
聽話、懂事,變成了他們受害的主旋律。
引得一個又一個受害者聚在這篇夢境分享之下,發(fā)出一句又一句共鳴。
“我以為紗紗不會有這種煩惱,因為你活成了我羨慕的模樣,想不到我們一模一樣。”
“比起昨天推薦說《箱子》的故事和演技,我更喜歡你今天說的夢境。”
“買票了,我也要去看看箱子里困住的我。”
比起那些表面好評,發(fā)自內心的感慨,帶動了更多人準備去電影院一探究竟。
不少人覺得太夸張了吧,為了推薦一部電影,把自己童年陰影挖出來,是不是顯得有些精神不太正常?
更不正常的,是評論區(qū)同行震驚詢問:“紗紗,你也做了這種夢?”
紗紗回道:“也?”
一個“也”足夠表達很多情緒。
她們不再在評論區(qū)交流,卻阻止不了更多影評人震驚的交流。
“我也夢到了那個箱子,本來醒過來覺得好奇怪啊,是太久沒看電影了嗎?怎么會做這種奇怪的夢?結果在網上一搜,居然不止我一個人做這樣的夢?”
“昨天我就說過,《箱子》表達的主題,比表面上看到的更深。但我沒想到大家共鳴的點,居然這么的一致……一致到我害怕。”
“是的,我也做了這種夢。幸好我已經不再害怕了。”
當事人在各自的主頁,發(fā)布著#箱子里困住的是我#消息。
卻不再像紗紗一般,仔細去講內容。
他們輕描淡寫,圍觀群眾卻看得一臉震驚。
“不是?什么夢?”
“《箱子》這么刺激的?看完都要做噩夢?”
“會不會跟李司凈的《村落》一樣,看了會做夢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
他們就算不知道影評人說的是真是假,也知道李司凈大名鼎鼎的《村落》。
畢竟,很多人看過之后緘默不言,親身見識過那個詭譎窒息的夢境。
話題討論一直沒有停止,夢境的共鳴,勾起了許多人的興趣。
“我要去看看《箱子》,到底什么魅力,能把大家晚上做的夢都控制了。”
“電影什么的其實我一點也不感興趣,但夢是什么夢啊?我也想做一個!”
“李老師,上次村子的夢都快把我嚇哭了,這次《箱子》我就不參與了哈!”
當然,也有不信邪的人,理智清醒的表示:
“現在的營銷越來越離譜了,我不會被騙票的。”
“做同一個夢是什么概念?這已經是超自然范疇了吧?真扯。”
“我倒要去試試!不做夢我就去給這種低俗營銷的電影刷差評!”
這一試,竟試出了《箱子》滿場滿座的盛事。
《箱子》正式上映,大部分黃金時段的座位滿員。
舒適的畫面,恰到好處的音樂,還有演技出眾的角色,特別適合晚上呼朋喚友去看,在笑聲眼淚里度過愉快的夜晚。
如果這個電影出現在十年前,必然會被積極樂觀、期待未來的年輕觀眾嗤之以鼻。
而現在,林蔭普普通通,好像他們自己。
二十多歲的年齡,疲憊不堪的靈魂,學過的規(guī)則再也不適用,更不知道接下去怎么才能生存,對前途充滿迷茫。
他外公去世了,回到村子里收拾遺物,只是一棟破舊老屋,幾本紙頁發(fā)黃的日記,還有一個箱子。
一個記載了未能活下去的人姓名的箱子。
一個藏起了迫害危險的箱子。
一個逝者的箱子。
他們見到林蔭累得麻木疲憊,對死亡無所畏懼。
又為了這么一個承載著死亡的箱子,拼命的想要活下去。
“他們不想箱子里的東西出現,我就該聽他們的話嗎?這輩子我是夠聽話了,死前忽然想試試,如果我不聽話能怎樣。”
“反正我爛命一條,再拼命,吃虧的肯定不是我。”
他話語變得鮮活,感染了電影院的觀眾。
林蔭帶領著他們穿過深幽荒林,藏入祭祀隊伍。
在吵鬧喧天、披紅掛綠的追逐里,見證了一個偏僻村落保留的愚昧信仰,如何一步一步舉著歡慶的燈火,變?yōu)榱钊梭@嘆的文化藝術。
又見到這樣的藝術背后,藏起的無數血債。
觀眾的困惑,直到箱子終于被打開,露出了里面一個一個受害者的名字。
外公至死保護的箱子,林蔭拼命打開的箱子,藏著最大的秘密。
一份一份證據,代表著一條一條逝去生命。
不想活的林蔭,翻看這些曾經懷揣著天真夢想死在山里成為祭品的女孩子。
終于翻出了一張清晰的、空白得只剩名字的“守山玉”。
小玉笑容欣然。
她說:“那是我的名字。”
那是一個從祭品到司舞,敲響戰(zhàn)鼓,喚回鬼魂,真真正正站起來救活了自己的一個名字。
連名字都留在山里的小玉,與神出鬼沒的李襄,都像是林蔭絕望到極致的一場幻覺。
他跌跌撞撞的走向陽光,小玉和李襄遠遠看他。
沒有揮手,沒有送別,沒有言語。
只有他一個人應該走下去的路。
孤獨的、看不清前途的,屬于自己的路。
有人走出電影院,懷揣著滿足與期待,留下了他的影評:
“好看啊,《箱子》。”
“比我想象的好很多,畢竟是迎渡選的片嘛~相信我們大影帝!”
“林蔭嚇到我了,他的反應好真實,他走入寒潭時候,我心臟一下收緊了,我以為他會死。”
“獨孤深演技太厲害了……從哪里挖出來的新人,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劇透了,但是咱們珊珊姐真的從花瓶女一,變成真正的故事主角了!一部林蔭尋找自我、小玉拯救自己的電影,不錯看!”
他們在故事里做了一場兩個小時的美夢,走出喧鬧的電影院,重新匯入叢叢人流,擁抱滲透骨髓的孤獨。
然后在孤獨中,勾起愉快的笑意分享《箱子》帶來的感悟:
“真正的孤獨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在熱熱鬧鬧的世界格格不入。”
“可是,我仍有孤獨活下去的勇氣。”
然后沉沉睡去,等候著重復的一天。
卻在夢境里與更多的人相遇。
夢里他們也許獨自一人,也許朋友成群。
都重新見到了這一生回避的難題、遺忘的苦難、放棄的選擇,全在夢境重現,瘋狂的逼迫他們面對。
流不盡的淚水,抑制不住的憤怒,成為了夢的主題。
他們都會見到一個箱子,和電影里林蔭費盡心思找到的箱子一模一樣。
兩手能捧起的寬度,樸素黑沉的木盒子,不大的空間。
可它能夠裝入一個人的無法實現的夢想、難以堅持的道路、原諒不了的傷害。
它安靜的出現在與絕境抗爭的人們視野,等待著最終的決定。
要么從容死去,笑著和這個爛透了的世界告別。
要么打開箱子,哭著接受曾經不愿面對的自己。
然后,學會愛自己。
“我……”
無數人被鬧鐘喚醒,坐在床上還沒能回神,人已經抓起手機,震驚詫異的瘋狂輸出——
“我夢到了箱子,一個和電影里一模一樣的箱子!”
#我夢到了箱子#成為了《箱子》最佳話題,不斷吸引觀眾參與。
里面講述了許多人不同的夢。
每一個夢都真實的讓人駐足。
有人困在永遠出不去的考場,面對寫不出來的題目,心慌得像是年少無助的自己。
有人困在父母去世的火葬場,仰望陰郁天空,去聽親戚虛情假意的安慰,對遺產的覬覦。
有人困在受到傷害的那個夜晚,顫抖的蜷縮在角落,祈禱傷害自己的人能夠放過自己。
有人困在無法繼續(xù)前進的路上,一邊是父母殷切期待的完美人生,一邊是見不到未來的深淵,迷茫的踩在懸崖邊緣,只等心灰意冷,縱身一躍。
一場又一場的夢,盡是他們共有的噩夢。
他們掙扎著想要逃離,想要獲救。
心里想起的是《箱子》里林蔭的那句話——
“那是無法打開的箱子。”
然后,狠狠的砸碎它。
林蔭打開箱子之后,見到了一個個在深山里死去的名字,為自己搏命而活的旅途畫上句點。
他們親手打開箱子,見到的是曾經遺忘的、絕望的自己,為曾經逃避的痛苦找到了另一條生路。
砸碎箱子的決定,令他們獲得了全新的力氣。
有力氣去思考,有力氣去生活。
有力氣去找很多人求救,慢慢回想起來,能夠救自己的只有自己。
觀眾看了共同的《箱子》,歷經了一場共同的夢。
從麻木到崩潰,重走了曾經回避的陰影。
一覺醒來,又是全新的開始。
他們心有余悸,又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突然想起了李司凈的《村落》。
曾經做過村子噩夢的人,不斷對比著《村落》帶來的恐懼,《箱子》帶來的溫馨,闡釋著他們對《箱子》的無盡喜愛。
沒做過村子噩夢的人卻在思考:
“我看《村落》的時候,并沒有做夢,因為我一直知道女人遭受迫害的事實,知道男人多女人少的地方會是什么可怕地獄,但是《箱子》不一樣……”
“這么多年了,我甚至都要忘記自己還困在過去的陰影里,假裝自己走出來了。可在昨天的夢里,我清楚的知道,我沒有。”
“沒有走出過去的我,會做這樣的夢,也許是因為——”
“我和林蔭一樣,不想活了。”
不想活的人,會做一場漫長又折磨的噩夢。
那個無所謂現在和未來,持續(xù)活在沮喪、失望里的自己,似乎永遠困在泥濘黑暗的過去,隨著絕望透頂的林蔭一起,沉入了山里的深潭。
他們丟掉了自己,他們把自己和希望一起關進打不開的箱子里。
不斷麻痹自我,不斷尋求幫助,徹底逃避。
可是他們忘記了。
關上的箱子即使裝起的一切,也有達到承載極限的一天。
那一天,只需要最后一根稻草、最后一次否定、最后一次失敗,就能將他們無情的打垮,倒在命運面前,喘不過氣。
而那只裝滿了逃避的箱子,如同裝滿了怪物,跟在他們身后窮追不舍,讓他們重新想起,永遠逃不掉的夢魘。
夢魘無情追逐的世界,不存在救援,不存在幫助。
只能自己伸出手,憤怒又絕望的砸碎那個箱子,去面對曾經鄙夷、厭惡、拋棄的軟弱自己。
然后,像電影里的林蔭一樣,從死到生,苦苦掙扎,重新亮起一雙眼睛——
面對自己,承認自己,接受自己。
成為自己。
#我夢到了箱子#成為了《箱子》最好的宣傳。
哪怕花錢去砸營銷,吹捧畫質故事演技,也做不到如此廣泛、如此真實的共鳴。
在電影院里,他們會看到一個年輕人不想活。
也許會對他發(fā)出嘲笑,也許會因為他開始自省,也許會暗自慶幸自己沒有那么悲慘的生活。
當他們在寂靜夜晚閉上眼睛,見到的則是自己努力抗爭過的日日夜夜,又在夢境里發(fā)瘋一般,流著淚,哭喊著想要活下去。
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林蔭。
是經歷了絕望和痛苦,也決定拋棄所有,重新活下去的林蔭。
《箱子》上映一周,電影的反饋伴隨著一次又一次講述的夢魘,逐漸充盈了灰暗的網絡。
那些不想活了的悲觀,感受不到快樂的沮喪,都在一部電影后的夢境驅散。
再也不用強迫自己一定要快樂,再也不需要執(zhí)著自己一定要成功。
根深蒂固的“幸福”模板,成為了不幸人拋棄的法則。
疲憊許久的成年人,早就讀完了讀不完的書、寫完了寫不完的作業(yè)、卷完了卷不完的興趣,已經叫他們過早的迷失自己。
此刻,他們在夢境里稍稍喘氣,總算在生活重壓中抬起頭,去思考:
從現在開始,做一個別人眼中的失敗者也不錯。
即使明天生命就要結束,也可以過一過今天想要的生活。
李司凈的能力,自《箱子》上映,再也沒有人懷疑。
他給了熒幕一個完美的故事,更給了觀眾一場解救自我的美夢。
從未有一部電影,引得如此多的痛哭。
他們夢醒之后哭泣的不再是別人的故事、別人的崩潰。
而是深藏在午夜的夢境里,終于面對了曾經以為永遠無法原諒、無法釋懷的過去。
這部電影注定會被觀眾記住。
因為他們在夢里接受了自己。
第64章 第 64 章 他沒病。
網絡最熱鬧的時候, 李司凈在宋曦的咨詢室。
宋曦仍是穿著白大褂,帶著他專業(yè)的胸牌。
他最近常常會去學校做免費咨詢, 又接了不少公益講座,有了新的規(guī)劃,比以前忙了,李司凈見他都得提前預約。
他笑著說:“你的電影特別棒,我看了點映之后,還帶朋友去二刷了,朋友也感覺不錯。而且昨天陳菲婭來,說她喜歡這部電影,喜歡做紀憐珊的助理,說自己長了很多見識, 公司的人對她也很好。”
李司凈知道。
紀憐珊路演總會帶著陳菲婭, 讓她在熱鬧繁忙的地方, 做點簡單的助理工作。
曾經那個被外界稱作很神經的女人, 已經可以條理清楚的幫忙完成日常瑣事。
她不想去學校,不想讀書, 紀憐珊就帶她工作,在這個并不怎么看重學歷的圈子里, 堂堂正正活得像個人。
做不完的瑣事占據了她的生活,讓她動了起來, 可以去談一些希望, 一些未來。
她仍是穿黑色, 但黑色成了她的一種喜好。
偶爾眼神閃爍,不敢跟人對視,卻能在紀憐珊問她話的時候,笑得眼眸發(fā)光。
宋曦說了很多, 仿佛他才是尋求幫助的來訪。
也會聊起網絡上關于《箱子》看完會做夢的傳聞,始終對這樣的傳聞感興趣。
李司凈聽完笑了笑,問他:“那你呢?你看完了《箱子》有做夢嗎?”
宋曦說:“有做夢,不過跟網上說的夢都不一樣,也沒有看見電影里的箱子。”
“我是夢到了小時候。”
李司凈親眼見過宋曦的小時候,在他的輕描淡寫里,那個揮之不去的考場噩夢,變得更為具體。
他說:“小時候我爸媽對我要求特別高。即使是年級第一名,也不能代表我優(yōu)秀。比如說,數學物理化學這些沒有主觀題的學科,我拿不到滿分,那就是我的錯,語文和英語這種有主觀題的學科,如果客觀題被扣了分,那也是我的錯。”
“犯了錯就要受罰,寫懺悔書、跪爺爺的遺像,我爸媽沒有打過我,但是給我的精神壓力特別大,我過得像是一個罪人,必須徹底改過自新才配活著。所以我特別怕考試。”
“現在想起來,一個考試罷了,考差了又不是沒書讀,我卻覺得這件事可以決定我的生死。”
“因為我爸媽覺得這件事就是我的生死。”
李司凈記憶里都快淡忘了的考試,在宋曦的記憶里成為了另一種煉獄。
此時的宋曦坦然的笑著說:“我以前是不想活的。在這世上想要活著就要面對太多的痛苦,被人否定、被人嘲笑,被人遠遠的拋在后面……”
“現在呢?”
李司凈出聲打斷他,那一刻醫(yī)生和患者身份再度對調。
“你還痛苦嗎?”
“哈哈哈。”
宋曦笑出聲,脫離了那一瞬間的沮喪。
“不痛苦,因為我想明白了:大家都在努力往前跑,一遍一遍的重復前人走過的路,我為什么一定要跟上他們的節(jié)奏,去走一樣的路?”
“我想走自己的路,我想停在原地,我想往后倒退,我想離開賽道。”
“就算昨天痛苦得想要結束,一想到今天還有你的預約,還要給你做咨詢,我還是會振作起來,期待著我們的見面。”
李司凈勾起笑意,“想不到,我也能成為你的期待。”
宋曦說:“因為我聽了你的建議,又去參加了一場考試,交了一次白卷。”
李司凈沒想到他記得這個。
又聽他笑著說:“就是你建議我之后,剛好在網上刷到了法考消息,我就想,我一定要去參加這場考試。”
這場號稱中國最難的考試,考場滿座。
宋曦學的專業(yè)和司法毫不沾邊,仍是準時準點,拿著準考證進入了考場。
“試卷上的題目都很有趣,每道題讀起來既生活又專業(yè),我很喜歡,它讓我感覺自己跟考試這件事離得好遠。”
宋曦說著都笑出聲來。
“你知道嗎?上面每一題都在模擬情景,說夫妻吵架,離婚退還彩禮,說子女不孝,老人去法院起訴,把每一個人的每一種行為都跟法律掛了鉤。”
宋曦說得興趣盎然,從法律的角度去剖析了“人”這種生物。
“法律不承認愛。法律認定的結婚不是因為愛,是為了獲得利益,生孩子也不是因為愛,是為了維護利益關系。”
“所以在這樣的題里,我想起來了——”
“為什么當初我選擇去死,因為我以為,這樣毫無意義的人生,從樓上一躍而下,可以報復他們。”
他眼睛泛著光,溢滿了對年幼自己的無盡嘲諷。
“好傻啊,真的是好傻。原來我那時候想死,是因為我以為他們愛我。他們愛我,那我死了,他們就會悔過。會發(fā)現自己做錯了事情,會幡然醒悟,會反省自己不該那么對我。”
“可是,他們并不愛我。”
宋曦的語氣很平靜,甚至帶著笑容,“我就算真的從樓上跳了下去,也懲罰不了任何人。”
“因為他們不愛我。”
孩子總是這樣,天真又善良。
以為拼命,父母就會愛他。
以為死去,父母就會后悔。
宋曦比旁人看得更多,知道得更清楚。
“人很難發(fā)現自己被愛,但很容易就能發(fā)現自己不被愛。”
他笑聲回蕩在咨詢室,感染得李司凈都心情愉快。
“我總是開解我見到的病人:不用再尋找別人的愛,學會愛自己。可我過了二十多年,才意識到,小時候的我拼命努力實現他們的愿望,拿到成績,是希望得到他們的愛。”
“箱子里困住的就是這樣的我吧。相信愛,渴望愛,努力去證明愛。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困住了我,想明白之后,那個噩夢變得很可笑。”
“考好了,沒有愛,考差了,也不會有愛。”
宋曦哈哈大笑,嘲笑曾經幼稚的自己。
“法律意義上根本不存在的東西,差點決定我的生死。”
李司凈知道,宋曦看不到箱子,因為他的箱子早就被周社一刀斬破。
那把刀斬斷的不僅僅是宋曦的脖頸,更是牽連著痛苦與沮喪的夢魘。
而他交上的白卷,徹底覆蓋了死亡抉擇的恐懼。
現在的自己終于放過了曾經的他,不再去執(zhí)著追求不存在的愛,可以隨心所欲的繼續(xù)活下去。
可惜,這個周社解救出來的人,完全忘記了周社。
忘記了自己興高采烈,跟李司凈不停提及的小叔、小叔。
只記得李司凈給他的建議。
“恭喜你了。”
李司凈笑了笑,說不清心里的復雜情緒,只是想跟宋曦閑聊。
“所以你才會放著錢不賺,跑去做什么免費咨詢和公益講座?宣傳消息都推我臉上了。”
“錢很重要,衣食住行什么都要錢,但是錢對我來說又沒那么重要,以后有得是機會賺。”
不愧是咨詢費六千50分鐘的宋醫(yī)生,完全有底氣理所當然的說錢不重要了。
“我自己想通了,就覺得我還是有些天真的英雄主義情懷,希望能夠幫一幫曾經像我一樣的孩子們。”
李司凈清楚他抹消不去的善良,格外好奇他怎么幫那些像他一樣的孩子。
“難道你要跟他們說,你們父母不愛你,你要學會愛自己,為自己打算?”
“那不行!”
宋曦笑得燦爛,一口否定,“這些孩子還小,根本分辨不了什么話能說,什么話不能說。估計他們聽了,轉頭就要告訴父母——醫(yī)生說我抑郁都是因為你們不愛我。”
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宋曦萬分無奈,“家長不把我撕了?”
李司凈能想象到那個糟糕的場景。
絕對的醫(yī)鬧現場,宋曦少說要挨兩巴掌。
于是,聰明的宋曦用了絕妙的辦法。
“我只是跟他們和他們父母說,孩子學習太緊繃了,需要放松一下心情,最好可以全家一起,去看你的電影,去找到那個箱子。”
“那個讓自己感到安全,困住了自己,又不得不為了自己打碎的箱子。只要有了面對它的勇氣,打碎它的決心,什么分數成績,什么功成名就,都不如過好當下的每一分每一秒來得重要。”
宋曦的感慨,語氣有些恍惚,似乎有的家長聽了建議,謹遵醫(yī)囑,有些沒有,依然我行我素,導致他充滿了遺憾。
他笑了笑,并不強求自己做一個人人都能救的神,溫和的看向李司凈。
“那你呢?你拍了《箱子》,很多人都說自己見到了困住自己的箱子,所以你也有這樣一個箱子嗎?”
“有。”
李司凈雙手緊握,指尖冰涼的寒意順著手臂,蔓延后頸,穿透下顎。
“那是我做的一個夢。”
他這么說著,宋曦立刻專注來聽。
“像是我以前跟你說過很多夢,里面滿是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現實和我討厭的人,但是這樣的夢里,出現了一個男人。”
李司凈重新講述的周社,依舊是那副模樣——
冷漠、殘忍,抬手揮刀,殺人不眨眼。
畢竟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是這樣告訴宋曦的。
他見過宋曦記錄,也聽過宋曦談論分析。
等他不疾不徐說完,實在是按捺不住心里不該有的期待,問道:
“你的記錄里,應該記錄了這樣一個男人,他叫周社。”
宋曦確實去翻了記錄。
作為咨詢師他會給每一個來訪,詳細寫一份記錄。
李司凈的記錄非常的普通:噩夢、被害妄想癥,甚至覺得自己的夢,能夠決定現實世界里人的生死。
精神疾病的患者大多是這樣的癥狀。
宋曦并沒有在記錄里,找到一個叫周社的男人。
但他不覺得奇怪,他甚至做好了準備。
“我可以從現在開始記錄他,請你詳細告訴我,周社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他是……”
李司凈的聲音持續(xù)回蕩在咨詢室。
他是一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一個無微不至又冷漠無情的人。
他在夢里令李司凈感到恐懼,在現實里卻叫李司凈充滿眷戀。
當李司凈一句一句的說他,發(fā)現自己能夠告訴宋曦的事情其實不多。
周社就像他在妄想中虛構出的愛人,體貼溫柔,又能夠為他犧牲一切,哪怕是性命。
最終在他人生低谷的時候,給他找來了適合的演員,親自陪他演了一出戲。
完美無缺。
咨詢室陷入沉默,李司凈說完了。
宋曦記錄一切,卻聽到李司凈問了一個問題。
“如果我說,我想去找自己幻想出來的這個男人,你有什么建議嗎?”
宋曦停下記錄,說道:“你要相信這個人一定存在,在這世上的某個角落。他會在等你。”
李司凈欣賞宋曦。
就算宋曦永遠都不會記得周社,也能夠專業(yè)的支持他,去尋找自己的幻想,尊重自己的內心。
活著,然后去找他。
“如果這個男人已經死了呢?”李司凈又問。
“不會的。”
宋曦鎮(zhèn)定且熟練的勸說道:“沒有任何跡象也沒有任何證據證明他死了,他就有可能活著。你要讓自己相信,他一定活在某個地方,五年也好、十年也好,只要你沒有忘記他,早晚都會見到他。”
人無法證明不存在的事物。
就像李司凈無法向宋曦證明周社存在。
可這是宋曦。
即使李司凈無法向他證明周社的存在,他也會努力的讓李司凈相信——
有這么一個人存在于世上,你一定要活著等下去。
李司凈忽然問:“從專業(yè)角度來說,我這是一種什么癥狀?”
宋曦說:“正常的癥狀,無論是你喜歡夢里的男人,還是幻想他會不惜性命的愛你,都是一種非常普通的……”
“宋醫(yī)生。”
李司凈打斷了他的話,已經有了屬于自己的定論,“從你精神科執(zhí)業(yè)經驗,病理分析和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我這是什么癥狀?”
宋曦看他很久,在他的臉上沒有找到任何象征絕望和迷茫的情緒波瀾。
顯然他很鎮(zhèn)定。
在確定李司凈的鎮(zhèn)定之后,宋曦聲音輕得像嘆息。
“精神分裂。”
李司凈意料之中,仍是止不住心頭痛苦一跳。
精神分裂、妄想癥、思覺失調癥。
這樣的診斷結論,李司凈聽了好多年、好多次、好多遍。
如今,他依舊在安靜的聽。
宋曦繼續(xù)說道:“夢里的男人是你自己另一種渴望人格,是真實生活映射出來的虛假幻覺,即使那個男人存在,你也需要意識到,他就是你自己。”
“還記得我們之前說過的嗎?等你拍完電影,我?guī)湍懵?lián)系醫(yī)院,住院治療一段時間。”
“現在《箱子》那么受歡迎,大家都記住了你,也都發(fā)自內心的愛你。”
“你一向理智、博學,自然明白我說的意思——”
“李司凈,你擁有了很多愛,已經不需要再去尋求一個虛構出來的人格愛你。”
李司凈忽然笑出聲。
整個空蕩專業(yè)的咨詢室,都是他自嘲頓悟的笑。
他發(fā)現了。
一次又一次否定醫(yī)生的診療結果的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不過是一遍又一遍確定自己的正確,堅定自己的想法罷了。
李司凈站起來說:“謝謝你宋醫(yī)生,今天我也感覺好多了。但我未來可能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來見你了。”
宋曦慌張起來,急忙伸手挽留他。
“李司凈,你千萬不要認為自己的幻覺是現實,更不要覺得對方是一個托夢的死人,要你陪他一起去死!”
“你是我見過最理智的聰明人,無論這個男人存在還是不存在,也一定是希望你能替他看看這個世界。”
“以前因為你忙著拍戲,不愿意吃藥、不愿意住院,我都可以理解。但現在你想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取得了許多人一輩子渴望而不可及的成功,更不能在這種時候輸給自己!”
宋曦的焦急真情實意,他是真心為李司凈著想。
“你拍出《箱子》這樣的電影,勸告大家好好活下去,怎么能自己不負責任的不想活了。”
“幻覺只是幻覺,再大的痛苦我們活著都能跨過去,這是你教我的!”
“宋曦,我很好,沒有不想活。”
李司凈笑著撫開他阻攔的手,安慰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只是不需要再看病了。”
他沒病。
第65章 第 65 章 他真實存在
李司凈在沒有周社的世界, 過著沒有周社的生活。
他守著廚房沸水,去煮一碗簡單的面條。
看著一根根的面, 卷成柔軟弧度,想起周社跟他爸一起擠在廚房閑聊。
沿海的外貿,失業(yè)的壓力,三十五歲危機。
他以前不屑一顧的話題,竟然記得這么清楚。
還會在心里去算:還有多少年,多少月,多少天,輪到他的三十五歲。
吃完面,洗完碗,李司凈給他爸打電話:“媽媽在嗎?”
他爸那邊幸福得大叫, “她在拍藝術照!攝影師要求擺造型, 手把手的教啊, 從白天拍到晚上了。她是真的不嫌累!”
李司凈跟媽媽仍有隔閡, 也許他的話題更適合和爸爸聊。
畢竟,這是他認識的唯一一個愿意等了十八年, 仍不后悔的男人。
他說:“爸,我有喜歡的人了, 但他離我很遠很遠,我想去找他, 可以嗎?”
他爸愣了愣:“有喜歡的人是好事啊, 但是他在哪個地方啊?再遠能多遠?你要去很久嗎?”
“很久。”
“那……”他爸猶豫了一下, “對方喜歡你嗎?”
李司凈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他也許應該好好想一想這個問題。
“應該……喜歡吧?”
李司凈握著手機,慢慢去說:
“我和他一起面對了不少事情,他始終都是那個不要命也要救我的人。”
兒子確定擁有兩情相悅的人,本該是舉家歡慶的大喜事, 他爸卻沉默了許久。
“凈凈。”
等到他爸重新出聲,語氣都鄭重起來。
“我以前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你外公。他跟我說,萬一你媽媽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不回來怎么辦?我說我等她,不管多久,我會等她回來。”
“剛剛你說要去很遠的地方,要走很久,我突然就想起來這個夢了。”
“等待和尋找,都是一件費心費神的事情,大部分人都會先討論值不值得再去做。但是我相信你應該認真思考過了,才會問我。”
“凈凈,你喜歡的人對你很重要,可你一定要記得,你對爸爸媽媽來說也很重要。”
他說:“這次你走,無論能不能找到他,也要記得回家。”
李司凈沒有回答。
也許他走出去,永遠不能回家。
結束通話,李司凈坐在書房,拿起一本外公的日記。
扉頁那句“予你斬除無人可解的夢魘”,字跡清晰,鋒利堅定。
李司凈的夢魘,已經徹底斬除了。
那把游刃有余斬除一切的利刃,深深扎入周社的心臟,而李司凈的心臟也隨著他的刀傷,每一次呼吸跳動得生疼。
外公日記里相同的內容,李司凈看過無數次。
這次重看,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因為他變了。
不會再為周社說出外公日記上的字句感到害怕。
也不會焦躁急切的想要知道日記寫的是真是假。
他只會想,當初應該對周社好一點。
他們還沒去嘗嘗巷尾那家燒烤,也沒有一起悠閑的出門旅行。
這樣枯燥無味連手機都只會用老式山寨機的人,恐怕還沒完整在電影院看過一部電影。
李司凈想著,桌上的手機忽然振動起來,他急切去拿。
是迎渡的電話。
“李司凈,你空嗎?”
迎渡難得會這么焦急,“快來我家。”
雖然迎渡是叫李司凈去他家,為的卻并不是自己。
他給李司凈開了門,煩惱得雙手環(huán)抱,鎖緊了眉心。
“阿深狀態(tài)很不好,之前他沒出席路演宣傳,我就很擔心他。我們聯(lián)系過幾次,他都說他過得很好,不需要擔心。但是前幾天我去他家找他的時候,撞見他被一個網紅糾纏,又是拍照又是詢問,如果不是那個網紅實在太吵,我都沒認出是阿深。”
“他的狀態(tài)太糟糕了。”
獨孤深糟糕的不止是狀態(tài)。
家里亂七八糟,一日三餐都成了困難。
糟糕得不像迎渡認識的獨孤深,迫使他必須用盡手段,把人帶回家養(yǎng)著,免得一轉眼死在家里,成為了《箱子》又一個社會新聞。
然而,迎渡可以幫他定時吃飯,隨時保持房間整潔,每天強迫他按時休息。
卻幫不了更多。
這才叫來李司凈,滿臉煩惱的求助:
“他說他想外公了,他想李銘書了。”
這世上已經不再存在的李銘書,依舊影響著獨孤深。
精疲力竭蜷縮在沙發(fā)角落的他,仿佛一個彷徨的孩子,等著外公來接。
李司凈慢慢走了過去,只覺得獨孤深果然和他很像。
始終思念著不復存在的人,陷入苦悶的情緒,永遠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掙脫。
“阿深。”
李司凈一句呼喚,疲倦的獨孤深亮起了眼睛。
“李導。”他固執(zhí)的保持著這個稱呼,稍稍坐直了,“你怎么來了?他……”
獨孤深看了看遠處的屋主,“迎渡叫你來的?”
迎渡被他一看,逃避的聲張。
“我給經紀人打個電話,李司凈你和阿深慢慢聊。”
說著,走出了他們的視野。
李司凈猜想他們發(fā)生了什么,但迎渡無疑是做了最好的決定。
獨孤深不能一個人待著。
經歷了外公的復活,獨孤深遭受的折磨,都被他完完全全的忽視了。
那些痛苦,本應該由他這個李銘書的外孫親自解決,但他自己也應接不暇,選擇了相信獨孤深自己。
可惜,獨孤深畢竟不是李司凈。
李司凈有父母,有追求,有夢想,經歷的詆毀、謾罵、否定、失敗數不勝數,意志遠遠強過獨孤深。
他根本忘記了:
網絡鋪天蓋地夸贊林蔭的演技,對別人而言是獨孤深的成功,對獨孤深而言卻是更深的痛苦。
“李導,我很想外公。”
短暫的沉默,由獨孤深打破。
“在李家村拍戲的時候,外公真的活了過來,你知道嗎?”
李司凈慘淡的笑了笑,“知道。”
得了李司凈的肯定,獨孤深痛苦的捂住頭,聲音虛弱,說得委屈。
“網絡對我的稱贊,全是他們對外公的稱贊。你知道的,你比誰都清楚,那些經歷了死亡最后平淡溫和活下來的鏡頭,那些徹底醒悟坦然面對現實的鏡頭,都是外公。我夢里見不到他了,沒法再跟他聊天了。”
“我比網上那些人更想再見到他,想跟他說,活下來的是他就好了——”
“阿深。”
李司凈打斷了他的話,就像宋曦無數次打斷自己。
“外公再好,他的旅程也結束了。他不后悔、不難過、不遺憾,對短暫一生經歷的痛苦和快樂,都視作屬于自己的寶貴記憶,他一點也不眷戀人世間的生活。”
“你還記得,他離開的時候,對你說的話嗎?”
獨孤深眼淚止不住的流出來。
“我記得。”
“外公說,要我不留遺憾、無怨無悔的活著,等到再度重逢,告訴他們,我度過了極好的一生。”
可他做不到。
獨孤深痛苦的抱住頭,蜷縮令他感到安全,即使這份安全在陌生的迎渡家里蕩然無存。
李司凈清楚獨孤深比自己更脆弱。
獨孤深什么都沒有了。
以至于他不得不拿出宋曦的方案,告訴獨孤深:
“如果你覺得痛苦,不知道怎么辦,我們帶你去醫(yī)院,吃藥住院,就不用去想這些痛苦的事情,很快就能好起來。”
“你呢,李導?”
獨孤深淚眼婆娑的看他,“你曾經最痛苦的時候,也是吃藥住院嗎?”
“是。”
吃下一堆昏昏入睡又頭痛欲裂的藥劑,住在定時詢問的枯燥病房。
沒有思考,沒有念頭,徹夜夢魘纏身,病情毫無改善,卻能維持生命體征,渾渾噩噩的活著。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獨孤深似乎平靜了一些,卻克制不住的低喃:
“住院也好,我住在這里覺得自己好丟人,什么都不會做,根本不值得迎渡對我好。”
“迎渡越好,顯得我越廢物。”
“沒這回事。”
李司凈雖然知道迎渡不靠譜,但他明白迎渡不會無緣無故做出這樣的慈善決定。
“迎渡照顧你,是因為他認為你具有無可取代的天賦,他想培養(yǎng)你,不愿意看到一個具有天賦的演員就此消失……”
“那不是我的天賦。”
獨孤深否定得果斷,“是外公的,是李銘書的。”
“我能夠感受到外公的靈魂,我沉入一片黑暗之后,也能聽到外公一直在跟我說話,他說他不希望我醒來之后,面對他丟下的爛攤子,他即使對演戲這種事情一竅不通,也會為了我保證劇組正常的拍攝。”
“他是那么善良、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人,就算是小叔跟他說,留下來活著,是你的愿望,我死了并沒有什么大不了,沒有人會傷心,他也在保護我。”
李司凈聽到一個不該出現的稱呼,他僵硬的愣在原地。
獨孤深的否定還在繼續(xù):“可是……這么好的一個人,不在了。”
“我甚至覺得,小叔再強硬一些,不要答應外公的條件,不要去管我這種廢物的想法,徹底把外公留下來就好了。”
“他才是林蔭,他比我更應該活下來,去看這世上有多少人夸獎他、贊美他、認同他,而不是我。”
室內變得寂靜,只剩獨孤深喃喃自語般的絮絮。
“李導,你說外公對人間沒有留念,可是我想,外公留在人間,也可以去完成他的愿望。有些愿望,一定是活人才可以完成的。”
“小叔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外公說他讓自己多活了兩年,又憑什么可以決定外公的去留……李導?”
獨孤深的聲音停下,更為細碎的哽咽回蕩在室內。
李司凈捂住了臉,在哭。
李司凈仿佛獨自在沙漠行走到精疲力竭,枯槁干涸瀕死時見到了一汪綠洲。
他的眼淚克制不住,即使他在宋曦面前如此篤定,不可動搖。
然而,他僅存的理智,仍舊需要微小的證據去告訴他:周社不是幻覺,你是對的。
現在,他找到了那份微小的證據了。
“阿深……這世上只有你能替我證明,他真實存在,不是我的幻覺了。”
他差點相信,那個男人是他病入膏肓的幻覺里虛構的夢境,是他處于絕境,自我分裂的人格。
從來沒有真實存在過。
第66章 第 66 章 現在,是時候了。
獨孤深根本沒想過, 這世上除了他和李司凈,再也沒有人記得小叔。
那個在劇組來回晃蕩, 俊美得引人矚目的男人,總是溫柔的站在李司凈身邊,笑著逗得李司凈惱羞成怒。
他們兩個人,仿佛隔絕于其他人之外,形成了獨特的默契。
絕對不需要他這樣的人關心。
《箱子》結束拍攝,獨孤深不知道小叔去了哪里,也沒有告訴他,小叔去了哪里。
畢竟,他和李司凈的小叔毫無交集。
可是李司凈卻說:“阿深,能陪我再聊聊他嗎?”
因為除了他, 沒人可以陪李司凈聊起小叔了。
獨孤深死寂的心, 忽然跳動得有價值了。
為了這場聊天, 獨孤深可謂是絞盡腦汁。
“小叔經常穿灰色的風衣和黑色的呢子外套, 站在拍攝現場,雖然顏色不顯眼, 但他穿著實在是太引人注目,每次我都能發(fā)現他在哪里。”
李司凈眼眶通紅, 卻笑出了聲。
“那是我給他選的外套,他總是穿灰色、黑色的衣服, 也確實太顯眼了, 所以我常常趕他, 讓他走遠點,不要影響我們拍戲。”
獨孤深又說:“小叔長得那么帥,好多人悄悄過去想要加微信。結果他手機拿出來,大家都知難而退了!”
李司凈哈哈大笑, “這手機是我?guī)ベI的,他非要選老年機,說續(xù)航越長越好。害得營業(yè)員看我們眼神都不對,懷疑他是什么傻子!”
“當時、當時……”
獨孤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沒跟小叔說上幾句,李導你就來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下意識往旁邊躲,你應該是沒看見我,所以……”
“所以后來我一直在想……嗯……”獨孤深猶豫片刻,這才問出聲,“你跟小叔是不是在談戀愛。”
“是的,我和他戀愛了。”
李司凈沉寂許久的心跳劇烈跳動,虛無縹緲、不能存在的感情,終于有了證據。
“我愛他的。”
李司凈十分肯定,“他也很愛我。”
凝重氣氛在笑聲中驅散,變得愉快又輕松。
兩個不愛說話的人,終于聊起一個不被記得的人,產生了全新的回憶。
李司凈所有的痛苦煙消云散,他給了獨孤深最好的建議。
“阿深,你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如果你遺憾親人去世,遺憾外公的離開,可以嘗試寫故事、拍電影、拍短劇或者拍視頻,記錄他們的存在。就像我拍攝《箱子》,讓外公活在了在熒幕上。”
“你也可以試著,讓你想念的人活過來。”
“我?”獨孤深顯然沒有想過,“我做不到……”
李司凈懂得他的猶豫,“以前的我做不到,但你知道的,我做到了。”
獨孤深迷茫的眼睛,漸漸有了光。
李司凈笑了笑,懷揣著感謝,認真的說道:
“網絡上對林蔭的夸獎,也有對你的夸獎,你是我和小叔一眼相中的林蔭,也是外公認可的林蔭。也許觀眾會對你升起不需要的期待,希望你以后演戲、拿獎、大紅大紫,但你依然可以大膽去走自己的路,和所有觀眾的期待都不一樣,獨屬于你一個人的路。”
不必背負他人命運的路。
“等到你的故事出現的那一天,我和小叔會來看的。”
李司凈替周社給了承諾。
即使他自己都不確定能不能實現承諾,也說得格外篤定。
他們聊了很久,聽獨孤深說自己喜歡的電影,聽李司凈聊劇本創(chuàng)作、故事創(chuàng)作的基本原理。
不再去提傷心難過的往事。
李司凈走的時候,迎渡送到了門口。
迎渡問:“剛才你們聊什么呢?這么開心?”
李司凈道:“聊故事,聊劇本。”
迎渡松了一口氣,“還得是你這個大導演能跟他聊兩句。他情緒不怎么穩(wěn)定,我約了醫(yī)生,準備帶他去看看。你之前的那個心理醫(yī)生呢?”
“你說宋曦?”
李司凈客觀的說,“他的咨詢風格,可能不適合阿深。”
“怎么說?”迎渡顯然不太了解心理咨詢,“做這行的還要挑風格?”
“他經常接待衣食無憂的客戶,具有極強的同情心,但他沒有辦法理解阿深。”
就像宋曦至今也無法理解李司凈。
“那你還找他?”迎渡不理解,“我看他在劇組擔任顧問的時候,跟你聊得可好了。”
“因為我需要的不是醫(yī)生。”
李司凈看過很多醫(yī)生,沒有哪個醫(yī)生能夠解決他無邊的夢魘。
于是,他只是想找一個嘴巴嚴實,不缺經驗,具有極好職業(yè)素養(yǎng)和保密意識的聊天對象。
宋曦就是這樣合格的聊天對象,因為他貴。
至于觀點和勸慰,李司凈只選自己喜歡的聽。
因為他清楚自己是什么樣的人。
而獨孤深,不清楚。
李司凈看向禁閉的房門,仿佛迎渡把獨孤深關起來就能關住獨孤深的痛苦。
正如獨孤深把自己厭惡的一切關在了箱子里。
“人面對醫(yī)生和咨詢師也會說慌,對自我的保護像疑心病一樣根深蒂固。”
李司凈太清楚獨孤深的狀態(tài),就像他清楚自己的狀態(tài)。
“他需要的不是醫(yī)生,而是一個對他絕對信任,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也絕對不會厭惡他的人。”
“如果你做不到,就放手吧。”
迎渡表情沒有動搖,眼神深沉的勾起一笑。
“你知道你外公在我手上綁過紅線嗎?林迎和林蔭,就這么牽著的……”
他懶散的依靠在墻邊,抬手指了指自己手腕,又指了指緊閉的房門。
“這輩子放不了手了。
李司凈見過太多人的情緒,他立刻知道迎渡的想法比他想象要堅定。
執(zhí)著的人會被執(zhí)著的人打動。
李司凈回之一笑,道:“迎渡,你幫我算一卦。”
他乍地一問,迎渡都嚇了一跳,“什么?”
李司凈說:“給我算命。”
迎渡視線詫異。
李司凈從來不信命,現在卻叫他算命。
他遲疑片刻,才謹慎問道:“先說,我不算生死、不問富貴。你想算什么……”
“我丟了一樣東西。”
一個混賬東西。
“我問過很多人,都說沒見過。”
也沒有人記得。
“我還能找到他嗎?”
即使他絕對不會放棄去找。
迎渡松了一口氣。
“其實我尋物算得挺準的,就算我姐那么嫌棄我,丟東西了都總找我來算,說我特好用。”
在迎渡眼里,李司凈的命格面相,本就坎坷崎嶇,能夠順利活下來全是奇跡。
他懷著輕松心情,掐了手指,去算李司凈的失物。
偏偏得出的結果,和迎渡算過的失物都不一樣。
深深的空白,掐指連落兩個空亡——
不明、失蹤、求不得。
內心不安,迷失方向。
迎渡臉色未變,甚至眉梢變得驚喜,滿懷笑意。
“能找到。”
他并不是第一次說謊,卻是第一次說得真情實意。
“小吉,北方近水,速喜,失而復得。這東西附著了你未來的美好前程,能破除你的迷茫恐懼。你會找到的,當你成功看清自己真實心意的時候,它自然會出現。”
李司凈笑了笑,“多謝了。”
李司凈是不信命的。
他如果信命,早就應該死在了敬神山里,變成了一具腐爛的尸體。
可是迎渡幫他算的命,他很喜歡。
不過是一句“能找到”,他來來去去反芻那句判詞,“北方近水,失而復得”,越發(fā)的信命。
李司凈陷入長久的失眠。
他好幾天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好像一直沒有睡著,看著太陽升起落下,又倚靠窗邊去看月亮。
不知道要熬多久,才會疲憊的睡著。
終于,他做了一個夢。
夢里朦朦朧朧聽著低聲吟誦,如敬神山的祭文,疲倦的睜開眼睛。
他以掌撐地,跪于無數長袍束發(fā)的人之中,仿佛他加入了敬神山的祭祀大典,等候著良辰吉時的啟程。
忽然,吟誦聲變得高亢,低沉的附和停了下來,只剩德高望重的司儀揚聲喊叫。
那些念誦的祭文帶著方言難懂的口音,聽不明白。
唯有鳥群振翅撲扇而過,在他抬起頭的時候,見到了一道背影。
那人站在司儀一旁,灰袍廣袖,長發(fā)束起。
熟悉的背影似乎在平靜的等待祭祀隊伍走入山中,刀刃砍下頭顱,成為祭祀的祭品。
“周社!”
李司凈不管這是什么夢,一躍而起,穿過跪了滿地的人群,要去救安靜等死的祭品。
他還沒能上前,就被身旁的人狠狠抓住。
“周社!”
那些人摁住了他,將他砸在粗糙堅硬的土地。皸裂出銳利棱角的泥石,刮破了他奮力掙扎的額角臉頰。
“周社……周社……”
他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更沒有任何證據,卻固執(zhí)的相信那個人是周社。
李司凈在夢里被人拖走,祭祀的隊伍越來越遠了。
明明那個人只留下一個背影,根本無法確定對方是不是周社。
他依然眼淚不止,一聲一聲去叫周社的名字。
無人回應。
李司凈醒過來的時候,眼淚浸濕了枕頭,哭得不能自已。
他仿佛見證了周社的死亡。
走進敬神山,死在深邃寒潭,成為山中活祭,無法從那座沉重的大山里走出來,永遠做著無法結束的噩夢。
不過是一個毫無根據的夢,李司凈仍覺得痛。
臉頰、額角有著擦傷在堅硬土地的真實傷痛,心臟抽緊跳躍,他躺在床上的靈魂,似乎隨著那道身影,落入無邊黑暗,逐漸感受到自己失去溫度和意識。
他恍惚之間,好似徹底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就像他的周社永遠的離開,再也不會回來。
李司凈忽然意識到外公那句話的意思——
現在還不是時候。
現在,是時候了。
李司凈在手機不停的振動里,忙碌的收拾行李。
短袖長袖塞進背包,已經鼓鼓囊囊,他依然從衣柜里,找出當初給周社買的風衣,穿在身上。
周社會冷的。
他想,即使那個王八蛋不是個東西,在深秋季節(jié)也會跟人一樣被寒風吹得手指冰涼,只有抓住他的手,攏進羽絨服的口袋里,才算好一些。
李司凈只帶了一個背包,他挑挑揀揀,最終將它塞得滿滿當當。
他剛收拾好,就響起了敲門聲。
李司凈詫異的看向大門,這樣的敲門不會是他爸更不會是他媽。
甚至心生期待。
“李哥、李哥!”
然而,門外模模糊糊的喊聲,是萬年。
李司凈頗為失望的打開門。
他想,這種無法證明周社存在的世界,無趣又漫長。
萬年久違的來到他家。
自從他不需要助理之后,萬年就去了迎渡的公司做事。
不忙的時候當文員,忙的時候當助理。
迎渡畢竟是知名影帝,賺錢能力極佳,怎么也不會虧待萬年。
李司凈還沒出聲,萬年已經激動萬分的叫喊:“怎么給你打電話都沒人接?你得獎了!你得獎了!”
李司凈出神看他許久,“我沒買彩票。”
“彩票?”萬年一臉難以置信的仔細打量李司凈。
即使萬年沒有對李司凈評頭論足,李司凈也知道自己一定很糟糕。
整日想著尋物的判詞,餓了隨便煮一碗面,困了睡覺,過得不分晝夜。
他正想著,抬手摸了摸下巴,胡茬子都忘記刮了,狼狽瘋長得扎手。
“你得了金翎獎的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影片三項提名!珊珊姐去問過了,說這三項獎都是你的。”
萬年搖著頭說,“這是買彩票都得不到的大獎!”
李司凈恍惚。
金翎獎給了他這么高的評價,他的心卻平靜如常。
“我說,你趕緊收拾收拾,準備一下領獎詞。”
“金翎獎辦了四十多年,這是第二次有電影同時拿到這么多獎,你知道之前獲獎的都是誰嗎?大導!全是未來的國際大導!你趕緊準備準備,李哥,你要成國際大導了!”
“你叫迎渡代領吧。”
李司凈進了衛(wèi)生間,終于想起要帶一把剃須刀。
“我有事,沒空。”
“沒空?”
萬年永遠無法理解李司凈。
“李哥,這可是你這輩子最大的事兒了,以后你的事業(yè)上臺階了,再也不會有人對你的故事指手畫腳,什么投資都不會缺,也不用看制片人的臉色選角。只有主動上門求你的,我們再也不用求人了!”
“那些不重要,都不重要。”
李司凈沒管他,背起鼓囊囊的旅行包,拿過手機無視了所有未接電話、未讀消息,也無視了萬年,埋頭去訂出門的車票。
“你跟迎渡說,獨孤深狀態(tài)不好,叫他一定要多陪著。你在迎渡公司好好上班,如果工作不開心了,就去找珊珊姐,我和她說過,她不會虧待你。還有宋曦,如果他問起我,你就說你離職了,不做我的助理了,免得他聯(lián)系不上我,總是找你。”
他不擔心他的父母,因為媽媽是外公外婆的女兒,看得比他更開,更懂得生命的意義。
現在,他要去找自己的意義。
萬年愣愣的聽他交代了所有,唯獨沒有提及自己的去留。
眼見著他出門,趕緊焦急的跟在身后追問:
“李哥!那你呢?你要去哪兒!”
李司凈沒有回頭,卻給了肯定的回答。
“我有自己的路要走,我找到了屬于我的那條路。”
去找周社的那條路。
第67章 第 67 章 司凈
第四十七屆金翎獎的頒獎晚會, 顯得格外熱鬧。
許多根本不關心這個獎項,甚至連主角和配角在電影里的區(qū)別都分不清的觀眾, 都會多看一眼。
他們想看一看那個出道即巔峰,拍出一部讓他們反反復復走入電影院的《箱子》的年輕人。
造夢的天才、天生的導演。
任何美好詞匯都可以在這種時候用來形容李司凈,因為他確確實實給了所有觀眾一場結局感人的美夢。
有了見到李司凈的期待,金翎獎主持人插科打諢都顯得拖沓漫長。
每一個提名揭曉,都帶來了一段印象深刻的剪輯,引得現場掌聲一片。
到了《箱子》,掌聲雷動,呼聲乍起,甚至有不少矜持的明星興奮的抬頭去看,李司凈到底在哪里。
平時高高在上的藝人們, 此刻也變?yōu)榱似掌胀ㄍǖ碾娪坝^眾。
從他們不加修飾的表情, 都能看出:是的, 我也做了那場美夢。
一場所有人共同的夢, 襯得最佳導演獎毫無懸念。
當頒獎嘉賓,終于宣讀:“獲得本屆最佳導演獎的是——《箱子》!”
坐在電腦前、守在手機前的觀眾都忍不住尖叫。
然而, 現場轟隆的掌聲之中,走上領獎臺的不是導演李司凈, 也不是男主角獨孤深。
而是男配角迎渡。
迎渡說:“李導本來應該親自接過這個獎,畢竟很多導演辛辛苦苦熬大夜, 吹毛求疵調教演員, 就是為了這么一只振翅高飛的金翎。”
“但是他不一樣, 從他拒絕我參演《箱子》,我還非得死皮白賴的演這個李襄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不一樣……”
天知道他都是在隨便亂說。
助理們寫了稿子,能夠讓他中規(guī)中矩的吹一吹影片拍攝的辛苦, 聊一聊李司凈的執(zhí)著和誠意,謝一謝觀眾和評委的慧眼識金。
可他站在屬于《箱子》的光亮之中,滿腹牢騷。
能從自己登門威逼利誘李司凈,講到自己慘遭親姐紀憐珊詐騙九千萬,連奴隸合同都給抱怨了一通,毫不意外的獲得了鏡頭前最佳女主角紀憐珊一個不屑白眼。
他在領獎臺上說得快樂,也帶給了觀眾和嘉賓快樂。
而迎渡心里只記得李司凈離開他家時的模樣。
眼睛亮亮,心情愉快,目光堅定。
絲毫不像萬年說的,頭發(fā)亂糟糟、胡茬子長滿了腮幫的落魄。
迎渡是相信李司凈的。
他在短暫的沉默,片場期待與寂靜里,笑道:
“《箱子》陪伴各位走了短暫的一條路,而我們的李導說,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那條路,他要上路了。也衷心希望,喜歡《箱子》的每一個人,都能找到唯一屬于自己的那條路。”
既是寄語和期望,又忽然哲學了起來。
仿佛林蔭獨自走出森林,離開大山,走向活著的那條路,重新鋪在了富麗堂皇的頒獎舞臺,鋪在了迎渡腳下,一步一步延展遠去,徒留觀眾執(zhí)著的視線。
網絡已經被他驚得失語。
“迎渡真行,一句上路,笑得我還以為李司凈被他們送走了。”
“什么路啊!是又有新項目當導演嗎?”
“肯定是的!李司凈是天生的導演,就該關起來365天無休的給我們拍戲!”
討論沸沸揚揚,都在期待李司凈下一部作品。
然而李司凈在趕路。
他買了一早的車票,路途顛簸的坐到了市里,又乘著車到賢良鎮(zhèn)。
四五點的賢良鎮(zhèn),多得是行人順著鎮(zhèn)上新建的旅游路線,往敬神山去。
劇組離開這里不過一年,足夠當地搶在電影上映前,做出了完美的旅游規(guī)劃。
曾經政府告訴李司凈的那些安排,都逐一實現,恰到好處的在《箱子》熱度極高的時候,懸掛著宣傳海報,設立了打卡點,等待千里迢迢為了《箱子》而來的觀眾,感受一番電影里原生態(tài)的風景。
李司凈走入往來閑談的人群,穿過他們拍攝了許久的上山路,循著曾經熟悉無比的石梯,徑自往山腰寒潭而去。
一走入敬神山,周圍的樹林綠蔭,都帶著熟悉的氣息。
他孤身而來,又像有周社相伴。
仿佛依稀聽到身旁的腳步聲,還有曾經令他煩悶的笑聲。
“這個手機我最喜歡的就是電筒,你看,比你的好用吧?”
“有時候,手機有電比它能拍照、能聊天更重要。”
“續(xù)航最長的是哪種?我沒那么多時間充電。”
句句聲聲都是周社的閑聊,他沒有刻意回想的細節(jié),全在這一段孤獨的山路上,洶涌撲來。
李司凈勾起笑意。
是了,這樣的人待在這么偏僻的深山,怎么可能找得到充電的地方。
越往山里,越少人影。
悠閑上山的游客,一會兒要停下來拍照,一會兒呼朋喚友的休息,李司凈越走越快,趕在了所有人到達之前,走到了寒潭。
敬神山應當剛下過大雨,那池本該干涸的潭水,又蓄上了深深的幽綠。
比劇組費盡心思染出的池水,增添了幾分透徹,李司凈摸著石頭走到岸邊,都能感受到面前匯聚的水流,散發(fā)著山里的寒意。
這樣的季節(jié),深秋偏涼,令他想起初見周社的時候。
李司凈放下他的背包,毫不猶豫的走入了冰涼寒潭,試圖去回憶每一個噩夢里的周社。
卻什么也想不起來。
他很久沒有做噩夢,更是很久沒有做夢。
一覺睜眼到天亮的沉睡,別人求也求不來,他竟然格外痛恨。
李司凈絞盡腦汁的搜刮自己寥寥無幾的記憶,帶著恨,向寒潭深處走去。
水緩緩沒過鞋子。
他想到自己在車庫見到周社的背影,寬肩窄腰,正是最適合長風衣的身形。
水漸漸浸濕小腿。
他想起周社持刀插入枕頭的眼神,仿佛久別重逢的怪物,壓抑不住心中暗藏的愛意。
水汩汩淹過肩膀。
他感受到強大的阻力,在不斷推拒他的下沉。
可是水淹沒的雙腳,泛出一絲絲溫暖,引得他閉上眼睛順從的去找那片溫暖。
現在,是時候了。
是他應該去找一個滿口謊言、叫他等著的王八蛋的時候了。
李司凈的意識斷層在寒潭之中。
親身經歷過的徹骨冰冷,變?yōu)榱藦奈从羞^的溫暖,他似乎浸泡在浴池里,每一寸毛孔都在溫暖中舒展,漸漸產生困意。
當他好好睡了一覺,重新醒來的時候,發(fā)現自己依靠著冰冷墻壁,蜷縮一團。
被人救了?
李司凈的困惑隨著視線一轉,見到了空曠熟悉的樓梯,蜿蜒向下,霎時回不過神。
這地方像極了許制片拽著他到達的祭壇,依然有著隱約昏黃的暖光。
那光芒爍爍,仍是當初平靜跳動的蠟燭,模模糊糊,照得印象中陰冷破敗的祭壇略微柔和。
李司凈扶著墻壁慢慢站起來,往深不見底的石階看去。
這一看,就再也移不開眼睛。
他在石階的盡頭,見到了自己找過命書的書架、書桌。
可那個地方,坐著一道熟悉的背影。
那人沉靜的坐在祭壇石臺旁,有一頭極長的頭發(fā),劉海遮擋了眼睛,只露出了熟悉的下顎,冷漠的薄唇,修長的脖頸。
他手里握著短刀,在李司凈見過的竹簡上,一刀一刀去刻寫字跡。
劃破竹片的響動,回蕩在空曠黑暗的祭壇,仿佛當初李司凈刮去了許葉命書的聲音,再度回響。
從李司凈居高臨下的角度,應當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他卻一眼認出這身廣袖灰袍,與他夢里走在祭祀隊伍里的那個人一模一樣。
“周社!”
他大聲呼喊,也不管前面是什么崎嶇的臺階,跌跌撞撞,幾乎踩滑,差點兒滾落下去。
可他并不在乎,驚慌的扶住墻壁,腳依舊步不停,心中恩怨瞬間涌上,愛與恨交錯得難以分辨。
“你這個騙子!王八蛋!你說讓我等你,我等不到了!”
李司凈一邊罵,一邊急切的走下狹窄的石階,終于離那道沉穩(wěn)如幻覺的背影很近。
“所以我來找你了。”
那是活人,活著聽完他的痛罵,似有所感的轉了來。
長發(fā)映照在昏黃燭光,灑下隱隱約約的影子。
完美的側臉輪廓,有著令人嫉妒的高挺鼻梁,眉梢輕揚,薄唇緊抿。
李司凈絕不會認錯他愛的人。
他眼眶泛紅:“即使只有這一秒,這一刻,我也想跟你死在一起。”
那人聽見了,并沒有主動迎他。
但李司凈會自己走過去。
“周社……”
等他靠近了,近得能夠看清劉海遮掩的那雙眼睛。
他頓時愣在了原地。
那張臉如此熟悉,那雙眼睛何其陌生。
眸光中沒有他記憶里的溫柔,只剩下孤寂深邃的冷漠。
李司凈恐懼這樣的眼神。
里面根本沒有他的影子。
“你是誰?”
李司凈聲音壓抑不住微顫,好似又進入了自己擺脫不了的夢魘,見到了最為恐懼的那個陌生男人。
這不是他的小叔。
“司凈。”
這一聲熟悉的腔調,李司凈差點以為他是故作高冷,實際上什么都記得。
李司凈心存僥幸,雀躍的看去,試圖在對方臉上找到一絲感情。
然而,那張冷漠的臉龐仍是平靜,那一聲并不是在呼喚李司凈。
他說:“我是周天祭壇的司凈。”
第68章 第 68 章 時間會給他最好的答案。……
他進入祭壇的時候, 長長的送行隊伍,回蕩著眾巫低頭念誦的祝文。
他聽到一道哭聲, 伴隨著模模糊糊的呼喚。
引得鴉雀乍起,號角長鳴。
他猜想,是母親在喚他。
因為除了母親也沒有任何人會在乎他。
他沒有回頭。
母親曾教導他,子為父生,如今天降連日大旱,自當以子替父,向天請罪。
也曾說過,他既為長子,必定要承載皿之重器,侍奉于天。
為什么母親還會不舍得?
一代一代司凈守候的祭壇, 是他身為長子的“命”。
以天為尊, 以地為依。
在連日大旱的敬神山, 唯獨那一池泉眼仍有深邃的冰寒, 仍有神明的眷顧。
他看不見前路,每一步都有司巫引路。
只是恍惚覺得, 寒潭風起,卷動利刃蜂鳴, 嗡嗡嗡回蕩耳畔,如等待他走入祭壇, 成為干燥火舌灼燒的枯柴, 終生撣掃祭壇。
深入地底的祭壇, 點燃深邃長明燈,一貫是無風的。
若是燭火微顫,照得石壁黑影晃動,就是有人來了。
有人想要財富。
有人想要權力。
有人想要長生不老, 死而復生,有人想要風調雨順,國泰明安。
真實的欲望,與他們嘴上冠冕堂皇的言辭截然相反,汩汩流淌出污穢的黑水,填滿了祭壇空蕩的石槽。
他身為司凈所做的,就是徹底清理干凈這些腥臭混濁的污穢,讓祭壇保持著潔凈。
來來去去,索然無味。
只是遵循著規(guī)矩,實現了那些人拿命都要換的愿望,然后長跪于桌前,拿出書刀,一筆一筆削去那些人曾經的命。
在空蕩的山林,空蕩的祭壇,他空蕩的記錄這些人的污濁念想。
甚至已經忘記,他來到這里是為了什么?
為了替父請罪?
為了侍奉神明?
為了族人久候不至的甘霖?
他也不知道那場大旱,有沒有等到一場細雨。
祭壇里的時日模糊,唯有燭火搖曳,黑影往來,許下一個接一個乏味又重復的愿望,一次又一次的以身作祭,填滿永不干涸的石槽。
忽然有一天,他仍在削去手中刻有字跡的命書。
身前的燭火惶惶跳躍,來的人與以前所有人都不一樣。
那人何其吵鬧,一邊呼喊,一邊跌跌撞撞,踩在濕滑的石階,幾乎要失禮的滾落下來。
他看向對方,見到一雙映照著燭光的溫柔眼眸。
他在這里待了許久,見過無數混濁疲憊貪婪的眼睛。
唯獨這雙眼睛澄澈熱切,執(zhí)著的看他。
如他不可復見的夜星。
“周社!”
那個人在濕滑的石階不顧安危的奔來。
“周社!”
這里確實是周之祭壇,但那人的眼神在看清他的時候,從激動冷卻,如沸騰的熔鐵浸入寒冰,熱度瞬間煙消云散。
那人聲音微顫,“你是誰?”
他應當是容貌可怖、令人厭惡的家伙吧,才會讓那人感到害怕。
“司凈。”
他見那人眸光復亮,一如跳躍火焰,又好心告知:“我是周天祭壇的司凈。”
夜星般的眸光卻暗了下去。
得到了回答,對方并不慶幸自己終于到達周天祭壇,而是深深失望。
仿若這人的目的并不如此。
他見那人痛苦扶住墻壁,無力的依靠,似乎支撐自己來到這里的力氣消耗殆盡。
他見到那人抑制不住的流淚、干嘔、咳嗽,最終疲憊不堪的蜷縮在墻腳,無助的將頭埋進胳膊里,顫顫的哭泣。
悲傷無比。
他不明白。
任何歷盡艱辛來到祭壇的人,都會為之興奮狂喜。
來到這里,代表著他們觸及天聽,即將實現自己許下愿望,此生無憾。
可是那個人,看起來很難過。
并沒有想象中應有的雀躍。
他不由自主問了一個和對方一樣的問題。
“你是誰?”
極度悲傷的靈魂止住了孤獨的啜泣,聞聲虛弱的抬起了頭。
那雙眼睛淚洗的泛紅,更顯得純粹澄澈。
“李司凈。”
對方說,“我叫李司凈。”
好奇怪的名字。
他想,怎么會有人將祭壇司凈的職責作為名字。
難道這樣一個人,也和他一樣,自誕生之初就為了履行司凈之責任?
他作為司凈,總是等待著這些魂魄主動說出自己的愿望,可眼前燦若夜星的人,并沒有說出自己心愿的意思。
于是,他不由自主的問道:
“你的愿望是什么?”
李司凈說:“是你。”
那雙強忍淚水的眼睛,令他的心也跟著悲傷。
李司凈的愿望是他。
但他不能理解。
他看過很多愿望,都是直白清晰的模。
財富、健康、愛情、權力,而眼前這個人,唯一能直白清晰的是容貌。
這個人說,愿望是他。
可是他,怎么會有看清這個人容貌的愿望。
淚水劃過泛紅眼眶,唇角抿出好看的弧度,又在見到他凝視時,倔強抬手擦掉了淚痕,悄然留下了一道紅痕。
如一朵夜色綻放的花,稍縱即逝的顫抖出細紅的蕊。
他伸出手,試圖用自己的方式留住那朵花。
“周社!”
李司凈抓住了他的手,露出了更為訝異的神情。
“你……”
許多話沒有說出口,他竟然心有所感。
他只能猜想,李司凈見到了一個和他很像的人。
又或者,李司凈想要一個和他很像的人活過來。
但絕對不會是他。
他問:“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模樣?”
李司凈松了手,看他的眼睛盡是痛苦。
李司凈抱怨道:“什么樣?跟你現在一樣的王八蛋模樣。盡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說些沒心沒肺的話,自作主張的幫我安排一切,一直騙我……”
“你一直騙我!”
濃烈的怨恨,透過那雙眼睛觸動著他的靈魂。
不同于所有的祈求、哀求,透著令他惶恐不安的情緒。
他沉默了。
一句不說。
無論李司凈的靈魂有多干凈,他也看不到李司凈的命。
那些刻寫在命書上的命,往往簡單而清晰。
少時顛沛流離,中年就會補償家庭。
中年一切美滿,也擋不住晚年凄涼,人心易變。
毫無意外的命數,無非起起伏伏,枯燥乏味的一生。
牽絆著無法割舍的欲求,一眼就能看穿所求的愿望。
偏偏面前這個人,他什么都看不見。
他只能看見屬于“李司凈”那張清晰俊秀的容貌,還有藏在靈魂深處支離破碎的記憶。
記憶里有著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在看見的一瞬間,就確認是他自己。
剪去了一頭枷鎖般的長發(fā),撕去廣袖的灰衣,還會對李司凈溫柔的笑。
他很難有這樣的笑容,可李司凈只有這一個愿望。
無關性命、無關錢財,飽含的一切,都濃烈得超出了他的認知。
也許他待在這里侍奉的時間太短了,才會不能理解這樣的愿望。
不求命,不求運,只求他。
李司凈見他沉默,皺起眉說道:“我最討厭你的沉默,什么都不說!”
他能察覺到,李司凈是真的生氣。
氣他什么都不說。
可他真的不知道如何作答。
“你的愿望,我無法實現。”
他承認了自己的無能,“這里從來沒有出現過這么奇怪的愿望。”
李司凈只是依靠墻壁,坐著仰視他,勾起諷刺的笑意。
“沒法實現,我就一輩子待在這里。”
在周天祭壇,一輩子是多么飄渺。
他等候的日落與月升一樣混亂交錯,連生與死的界限變得模糊。
時常會見到一個人垂垂老矣,對他說此生的后悔與遺憾。然后再看到這個人蹣跚學步,咿呀啊說著期望此生知難而進。
一個人注定走向自己所期盼的道路。
世人謂之“命”。
李司凈來到這里,則是為他的“命”。
他垂眸看向李司凈。
在極度悲傷的痛哭之后,李司凈平靜下來,臉頰枕著撐膝的手臂,疲憊的閉上眼睛,不再看他。
李司凈應當很累了。
每一個能夠來到祭壇的人,都有著破敗不堪的靈魂。
而李司凈渾身泛起點點黑影,幾乎要在燃燒的燭火之中悄然逝去。
他不禁伸手,抓住了這一抹將要逝去的生魂。
手指觸及肩膀將污濁的泥沼擊退,讓他難得重見的夜星,變?yōu)榱俗畛豕怩r亮麗的通透。
他能見到這抹魂魄的記憶。
漆黑污穢的泥濘,預示著未來的幻影,還有螢綠漂浮的眼睛。
在所有的記憶里,唯一清晰的,是他的眼睛。
李司凈想要見到的不是他,是一個應該名為周社,和他長得一模一樣,但會溫柔微笑的人。
他卻不能明白。
眼前的魂魄依靠墻壁,蜷縮得疲憊,即使他驅散了那些黑暗的污濁,也無法驅散靈魂深處的破敗。
他不得不再出聲:
“你為什么會想到來這里?”
燭火跳動,李司凈稍稍打起精神,仰頭看他。
“我夢到了你。”
又在話語出聲時,自嘲笑著否認這可笑的說法。
“不,不是你。我夢到了他。”
“他在無數人的鬼哭狼嚎里,隨著祭祀隊伍,走入了這座山。”
“我不知道他往哪里去,我只知道我找不到他了。”
“所以我想到了來這里。”
原來是這樣。
他想起了那一天吵雜的呼喚。
模糊的喊叫聲,破壞了眾巫的和諧祝文,他卻以為是母親的呼喊,夾雜著不舍的情緒。
他眼神變得復雜。
那些喊聲里悲傷痛苦的情緒,確實像極了如今的李司凈。
“我明白了。”
他猜測,李司凈的愿望在遙遠的未來,在他不能窺視的陰影之后。
這樣的魂魄,繼續(xù)待在祭壇,會和那些漸漸碎裂的欲望,一起消失在污濁里。
他不愿意。
如此純粹漂亮的生魂,不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他想保護李司凈。
莫名的、不由自主的想要保護這一抹脆弱的靈魂。
“李司凈。”
他伸出了手,扶住那雙疲憊的肩膀,“你不能在這里睡著。”
困頓的李司凈,順從的落入他的懷抱,瞬間醒了過來。
迷茫的眼神看清了他的模樣,卻固執(zhí)的推開他,不愿意與他靠近。
“別碰我。”
李司凈虛弱的憤怒,抹不去眼眶的紅,“你不是他,你不是我小叔!”
祭壇轟隆顫動,從地心迸發(fā)出劇烈的回響。
那一塊等待許久的干涸石槽,在期待著這一縷倔強稀有的魂魄獻祭。
他想起李司凈的記憶,想起短發(fā)的那一個自己,勾起了生硬的嘴角。
“你喜歡的我,是這樣笑的嗎?”
李司凈心頭一跳,連純白潔凈的魂魄都散發(fā)著惑人的光。
地心顫動更為強烈。
他趁著李司凈走神片刻,狠狠抓住了那雙瘦弱的手腕。
李司凈掙了掙,沒能揮開他的手。
“地震了?”
他沒有回答,只往祭壇深處走去,即使李司凈拼命的想要他松手,他也不能放松力道。
在這里,放開李司凈最后的魂魄,就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
祭壇深處避開了長明燈的火光,變得漆黑一片,又幽幽亮著綠色螢火。
祭臺深邃的石槽蜿蜒延展,一路貫穿了地心深處,而在通往地心的洞口上方,有著唯一的出口。
綠色螢火漂浮四散,洞孔漆黑泥濘匯聚苦痛。
那些欲望慘烈的遺憾、眷戀、仇恨,都在不斷的剝離燃燒,產生更多的綠影,爭先恐后的想要攀附泥濘,逃出生天。
但祭壇是沒法逃出去的,除非有司凈的指引。
他要為這個名為李司凈的人開路。
似乎他的沉默與泥濘綠影,觸及了李司凈的記憶。
“我要找周社!”
李司凈固執(zhí)的掙扎,“找不到他,我哪里也不去!”
“我是周社。”
他毫無顧忌的承認了這個名字,“我也是司凈。”
他既不叫周社,也不叫司凈。
沒有人會翻遍典籍,取出這樣不倫不類的名字。
但他愿意為了這抹燦如夜星的虛弱魂魄,說盡世間一切的謊言。
“你此時在夢中,夢里并不安全,你得回到安全的地方……”
“不。”
李司凈極度的絕望,仿佛比起死亡更恐懼夢境。
“你不是他,你不是。就算是在我的夢里,在別人的夢里,周社也不會是這樣。”
他不知道李司凈說的這樣是什么樣。
在李司凈的記憶里,他能看清李司凈每一絲情緒,卻只能見到熟悉的眼睛。
那些眼睛冷漠、深邃,一如他在祭壇里習慣了的黑影,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在祭壇里的李司凈,剝離了偽裝,情緒翻騰得崩潰大哭。
“真的是幽默又好笑,我努力想要證明一個不存在的人存在,最后得出的結果是的、是的,他不存在,從來沒有存在過。”
李司凈抓住他的衣領,他們近得能夠感受到眼淚的冰涼。
“他像你一樣惹人討厭,偏偏為我裝出了一副親切溫柔的模樣,連真正的名字都沒有告訴我!”
“他和你一樣,是一個滿口謊言的王八蛋!”
他感受到溢滿靈魂的悲痛。
比他見過愿望破滅的人更為傷痛。
祭壇轟然巨顫,石壁滾落碎石,似乎地心永恒不滅的烈火,在隨著李司凈的哭泣,噴涌出熾烈?guī)r漿,想要吞沒這空蕩虛無的祭壇。
“他給我一把祭祀用的短刀,讓我親自刺穿他的心臟,只為了像你一樣騙我回去……”
李司凈那雙眼睛滿是淚水,看得比誰都清楚。
“你也要做這樣的事對嗎?”
“他付出了自己的命,魂飛魄散不知悔改,你又要付出什么?”
他沒有回答李司凈的提問,視線在沉默中,已經徹底沒有辦法從李司凈悲傷至極的臉上挪開。
那個人真幸運。
他想,李司凈為之哭泣、哀悼的那個魂飛魄散也不知悔改的死人。
真的是幸運。
“我將付出我的嫉妒。”
他欺騙了李司凈,又從另一個層面上說了實話,“我嫉妒他,那個幸運的男人。”
他理解了李司凈純粹得超出認知的情緒。
不同于使命、不同于宿命的另一種“命”,獨屬于活人前赴后繼,甘愿犧牲的“命”——
是執(zhí)著尋找、不想失去,能夠為之忍受漫長黑夜的愛。
他忽然看清了李司凈的愿望。
在他看清的瞬間,祭壇刮起了久違的狂風,地底未能熔化的欲望攀附著石槽逆向流動。
漆黑的泥濘重新流淌,一雙一雙蟄伏沉睡的眼睛,亮起幢幢幽光,等待著進食。
李司凈的臉色煞白。
虛弱的靈魂抗拒看清的幽光,令靈魂翻騰惡心,充斥著極大的恐懼。
他看得出李司凈的恐懼,下意識將李司凈抱在懷里。
“別看。”
李司凈顫抖,終于沒有推開他強硬的懷抱。
“那些是什么東西?”
“是欲望。”他說。
他的世界滿是欲望凝視的眼睛。
李司凈抱住他的肩膀,“那我呢?我在你的世界又是什么樣子?也是漆黑丑陋的欲望嗎?”
是一束光。
他想,李司凈不同于所有的欲望,是一束溫柔繾綣、燦若夜星的光。
“你該回去了。”
他感受到執(zhí)著的手指抓住他,仿佛他真的是那個叫做周社、令李司凈念念不忘的男人。
但他仍是送走了李司凈。
生魂不應該待在這里。
他說:“等我。”
即使他的聲音,無法穿透混亂時空傳遞。
他想,也許我不值得等。
但李司凈應該會等那個叫做周社的男人。
他忽然意識到,他為什么能夠看清楚李司凈。
因為他實現的,是真實的愿望。
李司凈的愿望,是實現他的愿望,而他的愿望是李司凈。
簡單的理清了關隘,他不再困惑于“為什么”。
為什么他從來沒見過李司凈,卻成為了李司凈的愿望。
為什么他的愿望又會成為從來沒見過的李司凈。
只需要站在貫穿過去、現在、未來的祭壇,等待一切的開始。
時間會給他最好的答案。
第69章 第 69 章 周社
祭壇仍是那副樣子。
安靜, 冷清,偶爾會有人如愿以償的到來, 懷揣著污濁欲念,許下他能夠實現的無趣愿望。
送走李司凈之后,他的視線變得模糊許多。
搖曳燭火照出的黑影,附著的眼睛更顯銳利,隨時都會將他吞沒一般蟄伏,等待他油盡燈枯。
但他重新?lián)碛辛嗣帧?br />
周社。
在祭壇擁有了名字,就重新?lián)碛辛肆魇诺臅r間。
那些隨著他真實的名字徹底從族譜上剔除,化作灰煙的時間,再度變?yōu)橐粭l河流,奔騰不復。
燭火跳躍的影子, 也在不斷提醒他:
現在, 他叫周社。
是李司凈的周社。
等待時間變得極為漫長。
他曾經期待的日升月落, 顯得枯燥無趣。
來到祭壇的人, 總是一遍又一遍的許下相似的愿望,百年、千年, 未曾止歇。
也許是實現的愿望足夠支撐起昏黃的長明燈,偶有幾次祭壇的石槽汩汩流動的黑影附著著螢綠的光芒。
好似地心涌動的欲望煥發(fā)出生機, 也給他枯燥的等待增添了一絲趣味。
這樣的趣味漸漸愈發(fā)青綠。
好幾次吞噬了貪得無厭的魂魄,石槽留下了一層淺淡的幽綠, 仿佛褪不去的染料, 污濁著祭壇。
他的職責顯得怠惰, 仍會實現別人的愿望,拿刀削去命書的字跡,試圖弄懂如何保持祭臺石槽的潔凈。
可惜,他的成效甚微。
似乎在某個時刻, 這座通達天聽的祭壇出現了另外一股力量。
遙遠的、深邃的,與他井水不犯河水的尖銳力量,誕生于一塊寒潭里冷寂的石頭。
這樣的石頭是拿來鎮(zhèn)山封路的。
他被封死在祭壇里,永遠不會與一塊石頭有所交集。
既然不會影響祭壇,那么他也不會太費心思。
畢竟他的視線變得模糊了,襯得聽覺靈敏得吵鬧。
山中游蕩的孤魂野鬼,凄涼的哭嚎都能穿透深潭巖石,擾得他不得安寧。
他有時候會覺得,這座山不同了。
流淌的淤泥黑影時常勃發(fā)出一縷縷嫩芽,不再是幽綠污濁,充滿生機。
仿佛李司凈的記憶里,那些掩蓋了眼睛的綠意。
他覺得奇怪。
可惜,再奇怪也是祭壇之外的事,并非他的職責。
整座山,是他的夢。
他想找到夢的出口,卻如同困獸,兜兜轉轉,不斷實現別人的愿望,卻難以實現自己的愿望。
因為司凈是屬于這座山的。
司凈一旦進入祭壇,就永遠無法離開。
即使他只剩下半條命,也要熬到命盡燈枯,燭火熄滅,走不出自己的噩夢。
直到一天,那些凝視他的眼睛,變?yōu)榱肆硪环N東西。
尖銳的、熒綠的,似乎是地底涌灌出的無盡怨恨與殺戮,裹挾出奇怪的綠意,孕育出一種笨拙的魂魄。
那縷魂魄,在救祭品。
作為代價死在山里的祭品,早從人牲人祭,變?yōu)槁寡蜇i,又不知道什么時候起,再次歸為了人。
笨拙的魂魄,在救人。
救的都是一群女人。
但是沒有用。
送進山的女人活著,不懂得逃跑,只懂得帶著山里的野菜肉食、青銅玉器,回去祈求接納,下場只會變得更加凄慘。
他能看到那些女人的命,一筆一筆寫在命書上,即使不會死在這座山,左右不過是一句——
為奴為婢,無所依憑。
“你要殺了他們。”
他忽然出聲,提醒那縷徒勞的魂魄。
不是去救祭品,不是單純滿足祭品的愿望,因為她們并不能決定自己的去留與性命。
“只有殺了那些懷著虔誠的心,獻上祭品許下心愿的人。將他們的性命作為誠意,敬奉給神明,改寫他們的命,才能實現他們的愿望。”
“他們的愿望實現了,自然就沒了祭品。”
“他們的愿望?”
魂魄厲聲戾氣,有著野獸一般的蠻荒無禮,嘲笑他。
“我為什么要在乎他們的愿望?他們犧牲了這些女人,還要給他們獎賞,又是什么可笑的規(guī)矩!”
這樣奇怪的質問,他也是第一次面對。
他沉默了許久。
畢竟,他確實是這么做的。
殺了他們,收取他們能夠敬奉的最為尊貴的代價,再實現他們的愿望。
哪怕他們的愿望是長生不老、死而復生。
他也能讓他們活著困在這座山里,做一個孤魂野鬼,反反復復歷經日月斗轉,時空交錯,將污濁流進地心,滋養(yǎng)整座蓬勃的山。
永世不出。
他從沒覺得這樣不對。
畢竟他就是為了實現他們的愿望,才會成為司凈。
這座山一代又一代司凈,殺掉自己,殺掉他們,守著祭壇,留下竹簡刻寫的命書。
斑駁的字跡,刮去的坑洼,一份一份平靜的放在墻里,堆砌成了整座山宏偉穩(wěn)固的基座。
他開始思考,無心理會自己的職責。
祭壇變得污濁不堪,有石頭攔住走入祭壇的路,再沒有人用祈愿打擾他。
山里的氣息變了,日月新天。
恐怕再也沒有人記得山里有一座祭壇,需要一位司凈。
穩(wěn)固的山,變得搖搖欲墜,他能夠感受到稀薄的信仰,隨著人們的淡忘,曾經不可撼動的規(guī)矩,好像也不成了規(guī)矩。
直到平靜燭火,久違隨著孤魂到來而跳躍。
有人來了。
“冒昧打擾,我想了很多辦法,只能來到祭壇,希望能夠尋求您的幫助。”
這恐怕是他遇見過最有禮貌的人。
聲音溫柔鄭重,虔誠得不摻一絲虛假。
他看向那個人,見對方站在石階之上,容貌清瘦,戴著一副眼鏡厚重的眼鏡。
一時恍惚,他以為自己見到了蒼老許多的李司凈。
又在燭火跳動的微弱光亮中,分辨出這人與李司凈截然不同的靈魂。
那抹靈魂并非無垢。
掩蓋在純粹的澄澈之下,沾染了逝者陰暗猩紅的血,隱在深處斑駁黯淡,足以淌入石槽灌進地心,滿足那些蟄伏的眼睛。
這是個罪人,有著坎坷的命。
歷經過殺戮,遭受過唾棄,為了一個簡單樸質的愿望,收斂了固執(zhí)的靈魂,在那塊石頭傲慢無禮的無形庇佑下,將自己埋入山中極陰的泥土之中,豁出了一條性命,再度打開了通往祭壇的路,走到了他面前。
那個人摘下了眼鏡,看向他的眼睛,神魂透著氣若游絲的疲憊。
“我有一個女兒,她受到這座山的庇護,僥幸的活了下來。可是現在,她正在面對獨屬于她一個人的劫難,我實在是無能為力……”
“您能不能告訴我,要用什么辦法才能保住她和她的孩子?”
他聽完,問道:“你是誰?”
對方笑著回答:“我叫李銘書。”
啊,也是姓李的。
像那抹寂寞虛無的生魂,牽絆了他許諾,等待著數載的重逢。
他不是沒有實現過這樣的愿望。
保住子女、傳承血脈,不過是無數巧言善辯的人類,冠以愛意的欲望。
只要將李銘書投入石槽,碾出骨血,淌入深邃地底。
那位身處劫難的女兒與孩子,自然會獲得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李銘書心愿如實,并未說謊的機會。
可他遠眺那雙眼睛,卻給出了另外的回答。
“你可以為他取一個名字。一個受到這座山庇佑的名字。”
“那么……”
李銘書眼睛透著坦然的光,并不意外這樣的答案。
“可以把您的名字給我女兒的孩子嗎?”
他霎時明白了李銘書的目的。
這抹罪人的靈魂,來到祭壇并不是孱弱的祈求幫助。
而是慣用了以命替命的伎倆,鋌而走險的盯上了這座山祭壇蓄積的力量。
他與這座山命運相連,李銘書要用他的名字,牽動這座山的命脈,去換回女兒和尚未出生孩子的性命。
他明白了李銘書的罪。
擾亂因果、違背宿命,憑著人的一己私欲和純粹本心,決定旁人生死的滔天大罪。
換作以前,他應當伸手抓起李銘書,斬斷這人的頭顱,放凈血污,挑出心肝脾臟,投入石槽,叫這人永世不得復生。
無論什么樣的命,他的書刀都能削去字跡,讓李銘書連名字都沒法留下。
此時,他卻仔細打量李銘書,一目看盡魂魄的未來,里面有著他思念的身影。
他的李司凈。
他忽然說:“你的女兒,會平安的生下一個兒子。”
“兒子?”
李銘書顯然有些詫異,“我女兒的孩子,原來是個男孩啊……”
他習慣了為了兒子欣喜若狂的人,卻第一次聽到如此遺憾的聲音。
“你不喜歡他?”
李銘書說:“他身為男孩,應該非常幸運。只不過我的妻子,不太喜歡男孩子,她可能不會保護這個孩子……”
他心里升起了熟悉的殺意。
他在漸起的厭惡之中,行動比起思考更快的抓住了李銘書的魂魄。
既然這些人無法保護李司凈,他完全可以替代。
只要將李銘書作為祭品,讓那些腥臭貪婪的欲望滿意,也許他就能走出這座山,再度見到李司凈。
然而,當他觸及罪人魂魄的瞬間,祭壇的燭火晃動得劇烈,像是席卷的烈風,刮得光影幢幢。
曾經井水不犯河水的那股力量,隱匿在山中,只為了在這危險至極的時刻,守下李銘書。
一個不愿意庇佑男孩的新生神明,卻愿意庇佑李銘書。
裹挾于烈風里神魂搖曳的李銘書,重新戴上了厚重的眼鏡。
蒼老的容貌,露出了曾經李司凈一般的笑意。
“我的妻子脾氣不太溫柔,讓您見笑了。”
李銘書的靈魂,翻騰著陌生的情緒,他并不能懂。
“她一直不愿我來換外孫的命,我也是勸說了好久,才得到她的允許,走進這座山的祭壇。”
“您在這座山里,應當與她打過交道,她曾經是寒潭之下鎮(zhèn)守大山的石頭,又在庇護這座山的女性,你們意見不合,再也沒有交際,但您應該知道……”
“即使無法實現愿望,她也可以毀掉這座祭壇。”
他大約知道李銘書在說什么東西。
無非就是那塊封死祭壇的石頭。
可李銘書,竟然稱呼一塊石頭為“妻子”。
那是一塊附著著遺憾、憎惡的石頭,產生了笨拙的欲望和魂魄。
多年過去,這抹神魂已經不像曾經那么孱弱,沾滿了血,殺了很多人,已經不會單純的救助女人,而是狡詐的戲弄所有人,成為了一種蓬勃的神明。
不會有人愿意稱呼這么一塊荒謬可怖的石頭為“妻子”。
偏偏李銘書真情實意,連笑容都看不出半分虛情假意。
“你為什么認它為妻子?”
他不理解。
“啊。”
李銘書顯然有些驚訝,他扶了扶厚重的眼鏡,竟避開了他的視線,忍不住自己嘴角笑意,思考片刻才回答道:
“因為我愛她。”
他見到那抹污濁的魂魄,煥發(fā)出一道純粹的光,仿佛李司凈見到他時,相同的柔和。
他不禁又問:“什么是愛?”
深邃的祭壇,只有呼呼的風響。
過了許久,李銘書才說:
“愛是人的執(zhí)念,更是確認自己值得活下去,不顧他人意愿的一己私欲。”
那雙眼睛藏在厚重玻璃背后,泛起李司凈曾經看他一般的眼神。
自私又坦然的講述著他弄不明白的復雜感情。
“我能夠看清很多事,看懂很多人——萬事利字當頭、互害互殺、喜怒易變。這世界曾經讓我覺得無趣,丑惡,沒有活下去的意義。”
“但她不一樣,她甚至沒有真實的做過人,只是一塊映照出孤魂野鬼痛苦、遺憾、憎恨的石頭。”
“但我越看這塊石頭,越覺得她模糊,越是覺得她模糊,越是愛她。”
“我愛她,不顧她是否愛我,只顧得我對她的愛,證明著我的存在。”
李銘書說著,笑得溫柔,毫不避諱自己的丑惡。
“人類這種自私自利的生物,總要給自己的愛,冠以特定的稱呼,將她納為所有物,才能安心。”
“所以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在這世上最為記掛的存在。若是我女兒和外孫能夠平安,我也能一直陪伴著我的妻子,此后就沒什么可牽掛的了。”
他感到羨慕,又泛起久違的嫉妒。
李司凈降生在這樣的家庭,成為這樣一個人的外孫,將會如同那些記憶一般,擁有幸福的生活。
也許不會再有他。
也不必再來到這里,與他相伴。
他可能再也見不到李司凈。
他的沉默,引得祭壇刮起了暗沉螢綠的風,吹得燭火跳躍紛亂。
李銘書笑容收斂,看穿了他的想法,遺憾的說:“如果您不愿意幫忙,那么我們只能失禮了。”
祭壇在李銘書的聲音里震顫。
他無比清楚這座山在產生裂痕,那個不愿保護男孩的力量,在為了自己的女兒拼命。
為女兒拼命的母親都是不可理喻的瘋子,更何況她還是另一個瘋子的妻子。
他暗了視線,瘋子只懂得破壞,只懂得救人,卻不懂得怎么讓人活下去。
“她沒法保護你的外孫。”
李銘書清楚這事,“沒法保護,至少也要讓他先活下來……”
“我會保護他。”
那雙眼睛詫異的看來。
他看得很清楚,那雙眼睛和李司凈沒有一絲相似,偏偏感受到了等候許久的情緒。
久到應該早早褪色,又片刻煥然一新的記憶,仍是李司凈崩潰痛苦的哭喊——
那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
他靈魂片刻失神,又篤定的說:“但是他只能叫李司凈,司掌的司,潔凈的凈。我會保護李司凈。”
山的震顫平息了下來。
他將李司凈的名字,給予了李司凈。
李銘書如李司凈一樣得到了承諾,魂魄綻放出稍縱即逝的花。
“多謝您。”
那天之后,他開始有了嶄新的期待。
在日落月升時間流逝的祭壇里,屬于他的李司凈尚未誕生。
燭火跳躍的深邃祭壇里,他等待了來來去去的人影,許下反反復復的愿望。
又見腐朽石槽,被一個瘋子浸透出一株象征生命力的嫩芽。
他試圖給李司凈,刻寫一份命書——
少時家庭和睦,中年得償所愿,晚年欣然無悔。
然而,筆墨無論怎么落在竹簡,落在祭壇的高墻,都只能寫出一個“李”。
他是沒法給李司凈寫命的,因為他沒有辦法給自己寫命。
他考慮了很久,拿過用了許久的書刀。
玉質溫潤,身帶鋸齒,能夠輕易割破一個人脆弱的軀體,放干凈所有污濁的血液,以命鑄書。
他沒法為李司凈寫下命書,但他可以將命刻在他身為司凈的殘存神魂之中。
無論李司凈的命途遭遇什么坎坷,只要用書刀刺穿他的心臟,殺掉這座山最后的司凈,毀掉祭壇的規(guī)矩,就能改寫一生。
但這一刀刻了下去,他和李司凈的命就再也分不開。
他并不知道,李司凈是否愿意跟他這樣的東西,共享漆黑污濁的世界,永世難分。
終于,他在黑暗之中,聽到了一聲啼哭。
李司凈誕生于世的初啼。
世上多了一個名為李司凈的小嬰兒。
漆黑的祭壇,在他腳下亮起了模糊的螢火。
那是他作為司凈的指引,能夠與李司凈靈魂相融,傳遞氣息的生命啼哭。
因為他給了李司凈名字,給了李司凈一條好命。
模糊的螢火,是神魂與神魂的牽引,他只用順著往前,就能離開囚禁了他千年的祭壇,離開這座污濁不堪的大山。
他見到了剛剛誕生的李司凈。
沉睡的小嬰兒,柔軟得頭發(fā)細嫩如絲。
他卻知道李司凈脾氣倔強得可怕。
他喊:“司凈。”
這樣稱呼,有著稱呼自己的怪異,偏偏真的喚得那雙緊閉的眼睛,睜開了澄澈的雙眸。
“啊~”
他又喊:“司凈,李司凈?”
“嗚哇~”
他勾起嘴角,試圖露出溫柔笑意,卻在伸手即將觸及李司凈的時候,引得嬰孩哇哇大哭。
哭聲引來了護士和父親。
父親手忙腳亂,“凈凈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護士趕緊攔住,“別這么抱孩子,我來我來。”
他遠遠的看,見到他所期盼的李司凈,在溫暖懷抱,平息了吵鬧的哭聲,露出他念念不忘的笑顏。
他覺得,就這樣結束漫長的等待好像也不錯。
他可以驅散周天祭壇的污濁。
而李司凈可以驅散他心中的污濁。
他并不能時時見到李司凈。
他只能在夢里與李司凈相遇。
當那些糾纏不休的夢魘,延展到現實之中,他才能踩著污濁泥濘的黑影,遙遙的看李司凈一眼。
李司凈獨自站在幼兒園的門口。
身旁老師低聲問道:
“凈凈,你的爸爸怎么還沒有來呢?”
那雙茫然的眼睛,像極了他見過的眼睛。
小小的一只,穿著精致的襯衫鞋子。
一直充滿期待的眺望,總是遺憾的垂落。
在李司凈的等候里,他見到有東西靠了過去。
“老師,我是凈凈爸爸的同事,我來接他。”
老師放心的李司凈交了出去,偏偏李司凈傻乎乎的,一點也不懂得危險。
竟然真的要跟著那東西走。
他走過去,抓住了那東西的手臂,見到那東西慘白苦痛的臉龐倒映著數不勝數的眼睛,如他所愿的轉身慘叫著跑走。
等那東西消失,他告訴李司凈。
“那是壞人。不要相信壞人。”
李司凈只是仰起一張乖巧的小臉,奶聲奶氣的問:“叔叔,那你是好人嗎?”
他沉默了。
他是好人嗎?
他可能都不算是人。
“凈凈!”熟悉的呼喚終于傳來。
“爸爸!”李司凈興高采烈的撲了過去。
他爸抱著孩子,擔心的出聲:“怎么一個人站在門口啊,老師呢?”
“我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叔叔!”
“哪個叔叔啊?以后爸爸媽媽沒來,不許跟不認識的人走……太危險了……”
他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
模糊的視線重獲光明,眼前仍是千百年不曾改變的粗糙石壁與燭火跳躍的陰影。
他想做人。
祭壇留存的命書,記載了每一個人的命,每一個人的一切。
偏偏沒有一篇、沒有一句告訴他:如何才能成為人。
當他再次見到李司凈的時候,李司凈已經從那么小的一只,長大了一些。
曾經傻乎乎跟著污穢東西離開的純粹孩子,有了辨別善惡的能力。
“外公!”
李司凈只看了他一眼,就撲到了那個戴眼鏡的老人身邊,指向他。
“那個好可怕!”
李司凈已經不記得他了。
見到他只會覺得他可怕了。
憑他的能力,可以輕而易舉帶走任何孩童,讓他們永遠消失在世間,只在山里與他為伴。
可他想到李司凈固執(zhí)留在祭壇,純粹干凈的神魂,搖曳不安的消散,就不敢靠近半步。
他殺過很多人,在李司凈的夢里,他依然可以毫不留情的殺死所有讓李司凈難過、痛苦、煩躁的人。
卻拿李司凈毫無辦法。
因為李司凈怕他。
唯獨那個戴著眼鏡,蒼老得頭發(fā)花白的李銘書,仍記得他。
“一直以來,多謝您。”
李銘書身上殘留著祭壇的氣息,更有敬神山那塊石頭的牽絆,一雙眼睛透過厚重昏花的鏡片,依然看得清楚。
“孩子太小了,又養(yǎng)得嬌慣,實在是不懂禮數。”
他卻見到不懂禮數的小小李司凈,悄悄皺著眉,抱著李銘書的手晃了晃。
不接受外公的批評。
“司凈。”
李銘書蹲身拍了拍李司凈的肩膀,柔聲細語的解釋道,“這是你的小叔,你見過的啊。”
“小叔?”
李司凈奶聲奶氣,語氣倔強,“爸爸的弟弟才是我的小叔,可是爸爸說他是獨生子,跟我一樣的,是爸爸媽媽唯一的孩子。”
“他才不是我小叔!”
李司凈聰慧的否定,固執(zhí)的抱住李銘書的腰,躲在外公身后尋求著庇護,不肯看他一眼。
“而且……而且他的眼睛好可怕!我的小叔才不會有這么可怕的眼睛!”
李銘書歉意的看他。
小孩子總是直白無情,永遠一語道破成年人避而不談的事實。
他知道李司凈在害怕什么眼睛。
是他步入祭壇,整日整夜面對的黑暗,滋生出來的污濁。
那些陰暗可怖的欲望,隱匿在漂浮誘人的光芒之后,假裝著虛弱無害。
卻在李司凈的面前,無處遁形。
李銘書的眼鏡厚重,充滿歉意的說:
“您知道的,孩子總是害怕這些。他一直做噩夢,說夢里見到了眼睛……也見到了可怕的未來。”
“那些不應該被他提前知道的事情,已經徹底影響了他。我這才帶他回到山里,想和他的外婆商量該怎么解決。”
“可他外婆說,司凈是看見了您所看見的東西。”
他所看見的東西。
污濁泥濘的黑影,充滿欲望的貪婪,還有這世間亙古未熄的搶奪、屠殺,以及他親手殺死的無數人。
“司凈常常從睡夢里哭著醒來,說他害怕。”
“白天也昏昏沉沉,說自己去了陌生的地方,見到了有人打架、有人拿刀。”
“再這樣下去,他會生病,會失去意識,會沒辦法健康長大……”
李銘書絮絮叨叨的聲音溫柔,要求卻格外強硬。
“請您不要再見他了。”
他站在那里,看著充滿敵意又畏懼他的李司凈。
小孩子,原來是這么脆弱的生命。
他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李銘書,你是怎么變成人的?”
李銘書顯然詫異,思考了片刻才說:
“您曾經問我,什么是愛,如今又問我,怎么變成人,這其實都是同一個問題……”
“愛是人的執(zhí)念,是一己私欲,有了這樣的執(zhí)念和私欲,就成為了人。”
李銘書老了,語氣依然沉靜,將一塊石頭作為靠山,平靜的與他對話。
“您愿意保護他,已經是勝過時間與空間的愛。”
“他活著,就是您作為人的證明。”
李銘書需要他的證明。
證明自己愿意對李司凈放手,讓李司凈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他失去了名字,他不是人,卻因為李司凈,想要擁有作為人的資格。
祭壇的日夜仍是無趣,但他漸漸會走向李司凈的夢境。
那些夢中糾纏李司凈的欲望,是從祭壇流淌出去的污穢,在孩童的夢里,變?yōu)閾]之不去的陰影,折磨得李司凈臉色蒼白。
李銘書為了清除那些欲望,讓更多的人來到了這座山。
人越多,聲量越大,孤寂的深山反而越加廣闊。
他感受到山里流動的空氣,變換的規(guī)矩,聽到女人的笑聲。
還有尖聲厲氣的諷刺。
“殺了他們有什么用?還是李銘書有本事,改了這座山的規(guī)矩。”
他不跟一個孤魂野鬼一般見識。
甚至突然意識到李銘書為什么要喚這東西為“妻子”,也理解李銘書為什么要耐心告訴李銘書,他是小叔。
父母、子女。
妻子、丈夫。
侄子、小叔。
人是自私自利的生物,總要冠以特殊的稱呼,才會顯得親近。
這也是人的規(guī)矩。
人有人的規(guī)矩,司凈有司凈的規(guī)矩。
在這座山里,他為了實現永不止歇的愿望而活,曾經為李銘書實現過愿望,如今又要為李銘書的女兒實現愿望。
那個依靠著一塊石頭,才能平安長大的女兒,輕易的就要放棄自己的命。
“我愿意換我的兒子健康長大,我愿意換他再也不要夢到這座山,再也不要夢到您。”
“那不可能。”
他比誰都清楚,“李司凈屬于這座山。我可以不再走入他的夢,但他依然會夢到這座山。”
因為李司凈屬于他。
可惜女兒成為了母親,愿望比什么人都要執(zhí)著的得可怕。
李燦芝和李銘書,為了李司凈,要毀掉祭壇,要殺了他。
但這連綿無聲的大山,才是將人困于囚籠的祭壇。
蟄伏在山中難以消散的欲望,渴求著一條條鮮活的命,填滿它們無盡的溝壑。
李司凈沒有了母親,也失去了外公。
“媽媽……外公!”
李司凈那么小的身軀,卻能發(fā)出嚎啕的哭聲,徹底與這座山、與他連在了一起。
共同做著一場屬于他的噩夢。
在他的噩夢里,不會有媽媽,不會有外公,只有他。
他想,他可以照顧李司凈。
他已經學了很多照顧孩子的辦法,他不會讓李司凈受苦。
但他斬碎那些糾纏不休的黑影,讓欲望徹底遠離李司凈的軀體,也無法阻止李司凈說:
“我害怕。”
李司凈在自己的夢中,連看他都感到害怕。
他捂住那雙滿是恐懼的眼睛,感受到李司凈的眼淚,一滴一滴,逐漸在他他早就灰飛煙滅的心口,陣陣抽痛。
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他害怕李司凈哭泣。
忽然他就懂得了李銘書所說的愛是人的執(zhí)念與私欲,忽然就明白了李燦芝回頭的理由。
這些人為了另一個人能夠活,甘愿去死。
他守著祭壇,輕而易舉就能找回李銘書,即使軀體腐朽,時間短暫,他也要讓李銘書活過來。
因為——
“他需要你。”
李司凈需要李銘書這樣的外公,需要李燦芝這樣的母親,需要周衛(wèi)那樣的父親,卻不需要他。
他以為自己獲得身為人的資格了,卻因為李燦芝的消失,變得猶豫不決。
他在李司凈的痛苦掙扎里,抱住這具無法承載他污濁靈魂的軀體。
“你不該來到這里,這里會毫無保留的袒露你的懦弱,你的恐懼。”
還有他的欲望。
“等你從夢里醒來,你會忘記我,忘記你所有害怕的一切。哪怕不小心在靈魂的指引之下,再度見到我,你也會遵從本心,遠離我、逃避我。”
“司凈。”
他無法再看懷抱里的那雙眼睛,因為他害怕自己會舍不得放手。
“我會斬除你的懦弱,你的恐懼,你的夢魘。”
他在李司凈沉睡的夢魘里,成為了最為可怖的影子。
他的世界里,不會再有李司凈的身影。
等到李司凈重新夢到他的時候,他才敢回到李司凈的身邊。
他一定會問:
“我現在是你喜歡的模樣了嗎?”
第70章 第 70 章 他走向我。
李司凈被周社騙過一次, 絕不愿意被騙第二次。
他憤怒的抓住周社的手,不肯松開。
但在席卷的狂風之中, 他已經麻木得分不清自己是否還抓住了周社的手。
掌心很痛,像是抓住了一那把永遠不會傷害他的短刀。
堅硬、無情,傷他徹底。
等他回過神,他站在干涸的池底,踩在一地亂石之上。
淹沒他的潭水,成了一場幻覺。
而他的掌心空空。
慢騰騰爬山的旅人,終于一個接一個的從半山腰走過。
他們好奇的向李司凈投去視線,看了看站在池底的他,還有扔在一旁的背包。
“昨天不是剛下了雨嗎?我還以為這池塘能蓄水呢。”
“這是漏斗池,蓄不了水……”
蓄不了水。
李司凈低頭看向滿地的亂石, 握起空蕩的掌心。
等我。
這個王八蛋, 又叫他等。
李司凈從來是聽話的人, 可他這輩子都沒像現在一樣, 這么恨自己聽周社的話。
他拿起背包下山,隨便找了賢良鎮(zhèn)上的民宿, 住了一個安穩(wěn)的夜晚。
夢境亂七八糟,沒有任何的東西被他記下。
第二天睡醒了, 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終于認命的拿起剃須刀, 慢條斯理的刮起落魄的胡須。
也許是再次見到了周社, 李司凈徹底的理解了外公為什么一直待在李家村。
這個滿是痛苦、失去、死亡的李家村, 仍舊有值得他們等待的存在。
那個沒有證據證明真實的存在。
那個不被承認不被記憶的存在。
那個和守山玉一樣,只有一個人記得的存在。
現在,輪到他來守著了。
嗡嗡嗡的刀片,刮掉了所有固執(zhí)的胡茬。
李司凈看向鏡子里疲憊不堪的自己, 露出一個戲謔的笑意。
這是一個愛情故事。
他逐漸開始相信愛情故事。
李司凈走上了外公的老路,他聯(lián)系了賢良鎮(zhèn)資料館,拿到了資料館檔案室的鑰匙。
當初,外公就是在這間狹窄檔案室,寫下一本一本的日記,修撰了敬神山的史料。
他一個人慢騰騰的打掃厚重的灰塵,累了就坐在偶有游客參觀的院子,看向那座嵌入石框的大山。
他想,周社一定在那座山里。
但是……
周社,你究竟要我等到什么時候?
李司凈做了一個夢。
一個普通的,關于童年的夢。
有個面容不清的男人,總是靜靜的陪伴他。
從他誕生之初吵鬧啼哭的醫(yī)院,陪伴到他上學讀書。
隨著時間流逝,他能夠見到那個男人的時間越來越短,距離他們下一次見面時間越來越長。
直到自己變成一個孤獨無趣、情緒反復、刁鉆刻薄的成年人,他就徹底忘記了那個男人。
李司凈醒來的時候,賢良鎮(zhèn)的天還沒有亮,朦朧的霧氣,縈繞在凌晨的空曠場館。
他困頓的趴在桌子上,虛無眼神眺望那座敬神山。
他忽然想去看山。
想去觀賞日出的最佳觀景臺,好好看一看這座山。
于是,他在凌晨出發(fā),乘著月色走在明亮的路燈之下,漸漸走入只有月光籠罩的山路。
山路很黑,特別是月亮被云霧遮掩的時候。
他依然忘記帶上強光手電,僅憑手機微弱光線去辨識前路。
幸好,這些水泥澆筑的山路他已經很熟悉了。
他一路從凌晨走到晨光熹微。
當李司凈站在觀景臺的懸崖峭壁時,那輪渾圓的太陽,染紅了厚重的云層,漂亮的躍上山頭。
他站在崖邊,看的不是驚艷的日出,而是深邃的山谷。
如果我從這里跳下去呢?
周社會突然出現接住我嗎?
這樣的高度,如果他失足落下去,絕無生還的可能,他甚至想,在溫暖的陽光里,就此融入深山也不錯。
畢竟,周社也在這樣的山里,他們可以完美的重逢。
李司凈站在懸崖邊胡思亂想,眺望濃霧彌漫的山谷,透過慘白霧氣,去看掩蓋于深谷,周社獨自守候千年的祭壇。
整個世界都在遺忘他,只有李司凈,在努力證明他的存在。
他一定會回來的。
無論生與死,他總會回來給一個答案。
他明明沒有給李司凈任何承諾,李司凈已經學會自己騙自己了。
太陽攀上峰頂,為翠綠染上一片金黃。
又過了許久,李司凈聽到了腳步聲。
那道腳步聲伴隨著細碎沙石的沙沙聲,遠遠停留在上山道旁。
他稍稍轉身,見到了一個畫家。
賢良鎮(zhèn)自從發(fā)展了旅游,衣食住行便利,敬神山又遠離人煙,上上下下,多得是出來寫生的畫家和學生。
那個畫家,背著一塊木制畫板,提著支架與工具箱,看起來很專業(yè)。
穿著樸實,衣物甚至有些陳舊,一雙眼睛看的不是李司凈,而是遙遠的大山。
他站在上山道,仿佛也在眺望敬神山的晴日,臉上露出欣然的喜悅。
李司凈沒有跟他說話,猜想對方停在那里,是怕自己自殺。
不想靠得太近,免得沾染了他人的因果。
李司凈也沒跟他說話,無論是畫家還是藝術家,李司凈感興趣的都不多。
后來,李司凈再來這里的時候,那個寫生的畫家,已經坐在了懸崖邊,占據了他之前眺望深谷的位置。
他的工具比上一次多了一些。
折疊的凳子剛好能夠稍稍仰視畫板,旁邊折疊桌擺放著畫具和水杯。
畫紙一片空白,也不知道來了多久,居然一筆都沒落下。
李司凈不想影響對方,走到了觀景臺的另一邊。
畫家畫他的畫,李司凈看他的山谷濃霧。
兩個人互不干擾。
但是,往后每一天,李司凈來到懸崖,都會遇到這個畫家。
凌晨四點、下午三點、晚上九點。
只要他上山,走到懸崖旁,這個畫家都是支著凳子坐在那里,仰望敬神山或者畫紙。
有時候,畫紙仍是一片空白,仿佛畫家依舊在構思。
有時候,畫紙上透出一絲新綠,像極了雨后蓬勃的生機落在了畫板。
有時候,畫紙勾勒了幾筆素描,寥寥黑線涂抹罷了,卻能看出扎實的功底,繪制了一個人寂寥的背影。
終于,李司凈不看山谷,看畫家了。
能夠日復一日做著枯燥同一件事的人,已經值得敬佩。
李司凈想到曾經想去的故事畫廊,聽說里面全是感人肺腑的故事,偏偏這么多年了,他一次也沒有去過。
他忽然想問一問這個畫家。
等到畫家終于注意到了李司凈的視線,看了過來。
“你經常來這兒做什么呢?”
他竟然先問了李司凈。
李司凈被他問得一陣愣神,竟然真的思考起來……
他?
畫家經常來這兒,是來畫畫的,那他經常來這兒,是做什么?
“我在等人。”李司凈如實說道,“他叫我在敬神山等他,所以我有空就到這里來。”
“是什么樣的人啊?”畫家繼續(xù)問道。
李司凈很久沒有跟人聊過天,并不排斥跟一個毫不相關的畫家聊一聊。
他說:“是一個只有我記得的人。”
“平時他就不怎么跟別人說話,只跟我在一起,只關心我要做的事情,現在他不在了,我才發(fā)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他。”
“我不知道他喜歡什么東西,也不知道他做過什么事情,仔細想想,我好像根本沒有關心過他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只考慮過我自己。”
李司凈說著,都忍不住心口刺痛,忘不掉利刃劃穿透的傷。
這樣一個人,像是他孤獨中,養(yǎng)的一只貓。
永遠忍受他沒有想象過的寂寞,安靜的等他,在他難受悲傷的時候用柔軟的絨毛,緩解他的傷痛。
無論他怎么拒絕、怒吼、傷害,那個人依舊是屬于他的貓,安安靜靜,再度靠近。
即使,他從來沒有了解過那個人的傷痛。
李司凈感慨道:“我已經不知道,繼續(xù)等下去有沒有結果了。”
畫家認真的聽,認真的回:
“你來了,你等了,何必要問結果?既然是只有你記得的人,那你一定要長長久久的記得他,他才能找到來時路。”-
李司凈不再去敬神山的懸崖了。
他開始給周社寫故事,寫一個年幼長子的誕生。
這位長子在凌晨啼哭時分降生,應當是寅時一刻。時值周朝鬧旱,降下天災,佞臣禍亂朝綱,氏族岌岌可危。
一個長子要么在爾虞我詐的政治里消失,要么成為鏟除氏族的把柄。
所以母親將他送進了山里,成為了周之社稷的祭壇司凈。
為了讓他活的愛,把他徹底推向了無愛的地獄。
能夠庇佑生靈、實現愿望的祭壇,永遠是人類欲望的囚籠。
李司凈可以想象到他的麻木,睜眼看到的就是污濁的欲望。
而實現那些欲望,滅亡許愿者的希望,則是他的職責。
他的信念逐漸動搖,也可以想象到他困在祭壇之中的茫然與殘忍。
但是,李司凈想象不到他該怎么走出去,又該怎么回來。
所以一直寫他在祭壇里經歷的一切愿望。
寫平淡無奇的愿望,寫轟轟烈烈的愿望,寫瀕死寫激昂寫每一個人說出口的愿望都違背了內心。
李司凈把自己的生日,給了周社。
把自己的思考,給了周社。
把自己對活下去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都給了周社。
他仍會想起外公。
為什么外公一直待在李家村,眺望屋外連綿青山,瑣碎熱忱、不厭其煩的寫著日記。
那不僅僅是寫給自己看的,更是寫給外婆。
他的外婆是山中精怪,一塊無法證明存在和不存在的石頭,只有外公長長久久的活著,永永遠遠將她保存在記憶里。
她才會留在世上。
外公也許就和李司凈此刻一樣,懷疑一切的真實,懷疑一切都是幻覺。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巨細無遺的記錄。
以期望對方有朝一日,能夠看見。
寫給別人看的日記,就會細致又清晰。
他寫,今天的山風肆掠,吹走了掛在燈柱上的祭祀繩結,惹得一群小孩兒興高采烈的追去,發(fā)出快樂的呼聲。
他寫,外公留下來的資料,一遍一遍去論述獻祭首子、長子祭山的傳統(tǒng),每一句都像在研究你。
他寫,敬神山下面盡是萬人大坑埋葬的骸骨,里面綿延不絕的是地心巖漿,持續(xù)蟄伏在別人的心底,永遠不會熄滅。那是人的貪婪、渴求、欲望,能夠剝奪除自己以外的自私自利,恒久流動的黑暗星火。
他寫,我想你了。
你想我等到什么時候?
寫到長子活著走了出來,拋棄早就化為塵土的家族榮譽與未來,為自己而活。
李司凈為周社寫盡了一生。
寫了他的執(zhí)著,寫了他的迷惘,寫了他的出路,寫了——
“他走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