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 41 章 李燦芝
周衛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李燦芝不見了, 他的老婆不見了。
明明他摯愛的妻子失蹤了,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 跟兒子吃飯聊天出去散步。
竟然兒子讀大學這么重要的事情,也只有他們父子倆在大學門外合照。
不見老婆的蹤影。
那是一個讓他感到焦慮恐慌的夢境。
他甚至一直在尋找夢的每一個熟悉角落,他的李燦芝在哪里?
出門了?
生氣了?
還是……
周衛走了很多地方,他們經常一同買菜的超市,經常閑逛的綠地公園,還有街頭巷口的雜貨店、服裝店、書店。
甚至是兒子讀過的幼兒園、小學、中學。
他找了很久,像是進入了一座龐大的迷宮,處處都是熟悉的轉角、路口,卻處處沒有李燦芝的身影。
周衛疲憊不堪,焦急的汗水濕透了衣背。
即使商城里人來人往、熱熱鬧鬧, 滿是逛街閑聊的聲音, 他也覺得陰寒徹骨。
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的汗, 無力的坐在商城長椅上, 茫然的看著眼前的行人。
陌生帶笑的臉龐,仿佛一個個不認識的幸福家庭, 刺痛得他心臟緊縮。
“給。”坐在長椅一端的年輕人,遞過來一張紙巾。
“謝謝、謝謝。”周衛接了過來, 可他擦的不是汗水,卻是擦不盡的眼淚。
“哎?我這是……”
他拿著紙巾擦淚水, 可淚水越擦越多。
那一瞬間涌上心頭的恐懼, 全是李燦芝消失不見的害怕, 就這么窩囊的坐在商城的長椅上,痛哭了一場。
等到周衛情緒平復下來,一旁遞紙巾的年輕人仍是沒走,還問他:
“家里出什么事了?”
“我老婆不見了。”
周衛心里的驚恐慌張, 終于宣之于口,“我老婆不見了!”
年輕人安慰道:“她可能瞧上了哪件漂亮裙子,去了試衣間,你等等她。”
周衛這才打量起這位年輕人,他戴著厚重的眼鏡,穿著樸素的白襯衣黑長褲,身形消瘦。
一副初出茅廬大學生的打扮,又有著令人平靜的魔力。
他的心竟然安定下來,恐懼沒由來的一掃而空。
甚至深深認為這個年輕人的話值得相信。
“我等她。”
眼前的商城,顧客絡繹不絕。
周衛竟然跟旁邊的人聊了起來。
“我老婆不會一聲不吭的離開我的……她叫李燦芝,她很特別,也很厲害,大學畢業之后,她在……她在……”
周衛想說,李燦芝在很厲害很不得了的公司上班,是公司的高層管理,經常出國,工作很忙。
可是,他卻想不起來那間公司的名字。
一瞬間的空白,令他茫然的抬頭看向不斷從他面前走過的行人。
他們面容陌生,帶著親切笑容和身旁的人閑談,他卻沒有辦法在這些陌生親切的臉上,找到李燦芝的模樣。
他記得的,他應該記得的。
李燦芝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孩子,即使在人山人海吵鬧至極的大廣場,他也能越過無數黑色腦袋黃色臉龐,找到他獨一無二的李燦芝。
因為她很安靜。
那么多人,那么吵鬧,無論多么危險的喧囂,都會悄然的遠離她,只剩下萬般波瀾處變不驚的靜。
周衛見到她第一眼,就迫切的擠開吵吵嚷嚷的人群,目不轉睛的盯著她,執著又羞怯的問道:
“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容溫柔的回答:“我叫李燦芝。”
燦燦其華,芝蘭玉樹。
至此一生,念念不忘。
后來,周衛開了很久很久的車,去了很遠很遠的李家村。
第一次拜見了他未來的岳父。
那是一個固執住在偏僻村落的老人,即使周衛和李燦芝的財力可以在城里買下寬闊敞亮的大房子,給他一間安穩的居所,也勸說不了這位守舊的李先生,離開這樣落后貧窮的地方。
周衛緊張的遞茶,李先生沒有接。
李先生說:“和她結婚,你會很辛苦。”
周衛說:“我不怕苦。”
李先生又說:“你們結婚以后,不會再有戀愛時候的安穩。你經濟富足,婚后柴米油鹽的小事,可能覺得不算什么問題。但是燦芝身體弱,往后生了病肯定會常常去醫院。你剛從醫院出來,應當比我這種鄉下老頭更清楚醫院是什么地方。”
“來回奔波,時日漫長,她會拖累你。”
“叔叔,我愛燦芝,想和她組成家庭,就不會因為她病了就覺得她拖累我。更何況,她照顧我這么久,也沒有嫌棄我……”
周衛來之前遭了一頓打,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確實了解醫院這種地方。
雖然對方揍他是為了李燦芝,他只要離開李燦芝就不會有這樣的無妄之災。
但是他只恨自己過于弱勢,沒好好學上幾招,敵不過對手,保護不了李燦芝。
“感激之情,并不能長久。”
李先生總是不看好他,“你們組成家庭,也許不會有孩子。”
周衛聞言焦急的問道:“燦芝到底怎么了?叔叔您一會兒說醫院,一會兒又說不會有孩子。之前跟我打了一架的家伙,叫嚴城,他說自己才能照顧燦芝的時候,我就想問他了——燦芝是不是身體不好?或者你們家有遺傳疾病?”
李先生肯定的說:“對,我們有家族遺傳病。”
周衛堅定的回答:“如果是家族的遺傳病,我可以帶她去北京治療,北京治不好,我也能聯系到美國的醫生,我們去美國治。”
李先生嘆息一聲,“她可能活不過三十歲,治不好的。”
老人的嘆息,飽含著一生苦楚。
周衛向李燦芝求婚的時候,李燦芝二十三歲。
當他聽到未來的岳父說,燦芝可能活不過三十歲,那一刻涌上的錯愕、悲傷,即使過了二十多年,也無法忘記。
周衛那時才想起,燦芝是沒有媽媽的。
她沒有提及過自己的媽媽,像是媽媽從未在她的生活里出現一般。
即使來到了這棟破舊老屋子,也沒有在廳堂見到任何的遺像,證明李燦芝的媽媽存在過。
周衛霎時領悟了“治不好”的含義。
因為李燦芝的母親,也因為李燦芝的父親,都足以證明“治不好”的遺傳病,帶走了多少生命。
周衛記得清楚,他紅著眼眶在李先生面前跪下,端起對方始終沒接的那碗茶,說著心里最真誠的話。
“爸。”他換了稱呼,鐵了心,“也許您覺得我年輕,不可靠,會對燦芝喜新厭舊,棄她不顧。但我一直覺得——”
“和不喜歡的人在一起,多一分鐘都是煎熬。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只有一秒也是幸福。”
“我和她可以沒有孩子,可以沒有未來,但我這一刻愛她,想要保護她、照顧她,即使我們結婚之后,醫院變成了家,日子得數著過,我也心甘情愿。”
周衛遞過了那碗茶,“爸,我不會后悔。”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就像周衛坐在商城的長椅等待燦芝一樣煎熬。
可他最終聽到了一聲釋懷的笑聲。
“你確實會過得很辛苦,很煎熬。”
他的岳父終于端起了他遞的那碗茶,笑意淺淡的去撥弄茶碗里漂浮的茶梗,“但我知道你不會后悔。”
“雖然爸他說,結了婚,我會很辛苦,其實我老婆比我更辛苦。”
周衛不知道為什么,在這樣極度疲憊和痛苦里,充滿了傾訴欲。
“她身體不好,還懷了孩子。我當時沒想到我們這么小心,還會有孩子。”
“后來我們做了檢查,醫生說流掉孩子對她不好,可我覺得生下來對她也不好,最后還是燦芝決定留下這個孩子。”
“那段時間我確實過得非常煎熬,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覺。在想燦芝怎么辦?又想孩子怎么辦?還想過燦芝的媽媽當初是怎么出的事?爸爸又是怎么帶著對媽媽的回憶,獨自養育燦芝,熬過二十多年的……”
“哈哈,確實和爸說的一樣,我過得煎熬、痛苦,但是又很幸福。”
身邊安靜傾聽的年輕人,令他產生了強烈的傾訴欲。
即使回憶起那段煎熬的時光,也能輕松找到記憶深刻的幸福。
他們一起給孩子想名字,下了班去逛嬰兒用品店,暢想未來帶著孩子要一起做的事情。
周衛始終懷疑,他們會不會有這樣的未來,也不妨礙他感受到初為人父的雀躍。
“一切都過得平靜、安穩,可我沒想到,燦芝預產期快到的時候,我會跟爸大吵一架。”
李燦芝的父親,在周衛心里理智又可靠。
無論是他們驅車去往李家村探望,還是她爸來到新家照顧燦芝,周衛都對這位單身父親,有著發自內心的崇敬。
為他獨自撫養燦芝長大,也為他全心全意的愛護燦芝。
“結果爸說,要燦芝回老家生孩子……我真的……”
周衛痛苦的捂住額頭,哪怕時隔多年,想起來也覺得痛苦,“我真的控制不住,沒辦法心平氣和的跟爸說話。”
周衛不理解老人的固執和傳統。
在現代醫療發達的時代,任誰都清楚大城市待產更為安全。
李家村是什么地方?
偏僻、落后,活人都見不到幾個,最近的衛生院得開車十五分鐘,連一間合格的ICU都建不出來。
僅憑什么神啊,土地啊,老祖宗的,又怎么能保證燦芝的安全?
“我后悔跟爸吵了一架,但我真的不能聽他的。我老婆在過鬼門關,我怎么能把她往死路上送?”
“后來,爸消失了很多天,直到燦芝要生了也沒回來。”
周衛想起這件事,充滿了不理解和憤怒。
可他也是一位父親了,必須守在產房門外,時刻等著醫護的呼喊,時刻等著解決也許會出現的災難。
幸好,母子平安。
周衛和李燦芝的孩子,像只晶瑩剔透的小團子,連醫院的護士都會夸這孩子長得可愛。
沒過多久,消失許多天的父親,終于出現了。
他穿著離開時的藍色外套,被泥土污漬浸得皺巴巴的,像是逃難般風塵仆仆的奔波歸來,摘下眼鏡,神色疲憊的看向熟睡的外孫,說:
“這孩子,叫司凈。司掌的司,潔凈的凈。李司凈。”
“你會恨她的爸爸嗎?”
年輕人問道:“畢竟這是你們唯一的兒子,他也不問問你們的意見,就擅自給孩子取了名字。”
“怎么會?”
周衛詫異的看他,“這個名字很好聽的。比我想的那些名字都要好聽,燦芝也很喜歡,爸他也很高興。”
年輕人提醒他,“可是,這孩子姓李。”
“姓什么都是我的孩子。”
周衛想起李司凈出生時圓潤如玉的可愛模樣,笑容都變得慈祥溫柔。
“而且姓李很好啊,李唐王朝,皇族大姓,小名叫凈凈也很可愛,和他出生時白白凈凈的模樣很般配,長大之后,凈凈就像外公一樣理智穩重,沒什么不好的。”
“其實我很慶幸爸爸回來了,不然燦芝醒過來,沒有見到父親,我一定會感到愧疚。”
“不該跟他吵架的……”
“外公!”
他們聊著,商城走廊的盡頭,忽然有人在喊。
周衛看了過去,是一個年輕男人,或者說是一個學生樣貌的男孩,焦急的看向他們。
他身旁戴眼鏡的年輕人站起來,走了過去。
對方見狀,急切的出聲,“外公,李導病倒了!”
周衛心頭一緊,也站了起來。
也許是他失去了老婆的蹤影,又聽到有人病倒了,那股恐懼和焦急,頓時變得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年輕人的名字,大約和“外公”發音很像。
可是病倒的那個人也是姓李的,他不由自主的回想起自己的老婆和兒子。
以至于他的視線,始終不肯離開他們。
只見年輕人抬手拍了拍對方肩膀,
“他會沒事的,走丟的孩子也會回來的。”
會沒事的。
都會回來的。
不知怎么的,周衛的心也隨著這句安慰的話,定了下來。
年輕人轉過身,看向周衛,他什么都沒說,周衛卻意識到:他要走了。
“你朋友嗎?”周衛有些不舍得,他也弄不清楚為什么會對一個陌生人產生不舍。
“是的,他來找我。”年輕人厚重的眼鏡看不清神色,嘴角仍是掛著溫柔笑意,“如果你老婆決定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離開你和孩子很久,你會怪她嗎?”
“不會。”
周衛下意識的回答,“她那么優秀,那么厲害,跟我結婚之后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她忙她的,我帶凈凈就行。凈凈從小學習就好,聽話懂事,我們在家等她回來。”
年輕人又問:“如果她要走的時間,不是幾天、幾個月、幾年,是十幾年、幾十年、一輩子呢?”
周衛的眼淚霎時流了下來,手里攥著浸濕的紙巾,止不住去擦淚水。
“我等她……未來還長呢……這輩子等不到,下輩子我也等她……”
“看來,燦芝和司凈都過得很幸福。”
年輕人笑著感慨道:“我要先走了,辛苦你再等等了。”
周衛笑著抹掉淚水,跟他揮手,“我等我的老婆,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年輕人沒有回答,他和一旁的男孩子走向了長廊,留下清瘦筆挺的背影。
那一瞬間的熟悉感直沖腦海,周衛忽然想起來了。
他曾無數次目送過這樣的背影。
“我不后悔,我沒有哪一天后悔!”
周衛激動的向著背影大聲喊道:
“爸,你說過——你知道我不會后悔的!”
一個奇怪的夢。
周衛醒過來,眼角殘留著淚水,也弄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向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喊爸,說自己不會后悔。
明明對方和爸一點也不像,二十歲出頭的年齡,絲毫沒有周衛記憶中,李銘書蒼老得頭發灰白、皮膚枯槁的模樣。
忽然,床邊的手機急促的響鈴,陌生得沒有任何的標記。
周衛趕緊接了起來。
那邊問道:“請問是李燦芝的家屬嗎?”
“啊!我是、我是!”
周衛心跳劇烈,從床上爬起來,仿佛已經十幾年沒有聽過別人喊出這個名字,大腦涌上久別重逢的欣喜和悲傷。
那邊又說:“她出了車禍,現在她在我們賢良鎮衛生院!”
第42章 第 42 章 站著會做的夢。
李司凈又站在漆黑寂靜的樹林, 面對他的噩夢。
這一次,他聽到了自己的哭聲。
“媽媽……爸爸……外公……”
幼小稚嫩的哭喊, 回蕩在陌生的山里。
他還那么小,根本找不到媽媽所說的去找外公的那條路。
我死了啊。
李司凈在無數走馬燈里,分辨出了現實與夢,腦海里回蕩著寒潭的冰冷,窒息的苦痛。
原來人死了,真的會留下魂魄,困在逃不出去的噩夢里,一遍又一遍的經歷著生前最不愿意面對的夢魘——
“啊!”
一聲稚嫩凄厲的尖叫,斷在沉默的響動里。
李司凈又見到那副棺材。
長方形,純黑色, 油漆涂得光亮, 邊緣圓潤的微微翹起山脊般綿延的弧度。
“咚咚……咚咚咚……”
里面的響聲微弱, 蓋過了哭泣。
一聲一聲抓撓李司凈一般, 讓他感受到撕裂似的痛苦。
他沒有辦法呼吸,更看不清東西。
仿佛靈魂被劈成了兩半, 一半站在棺材外沉默的凝視一切的發生,一半困在這口棺材里, 怎么拼命掙扎、敲擊,都沒有回應。
“他需要你。”
冰冷的語氣帶著熟悉的聲線, 從他身后傳來, 卻沒有任何人的影子。
可他忽然被人抓住。
在漆黑一片的視野里, 痛苦驟然消散,視覺短暫恢復,見到了抓住他的一只蒼白枯槁的手。
修長的骨節,皺紋縱橫的皮膚, 帶著令人懷念的溫暖。
外公?
他念頭剛落,渾身震顫一般回魂。
模糊的視線映照著簡陋的天花板與頂燈,他躺在熟悉的鄉鎮酒店床上。
“醒了?”
以為再也不會聽見的聲音,從旁傳來。
“有沒有哪里不舒服?山里信號不好,我沒接到你的電話……對不起,是我去得晚了……”
對方每一句詢問,都帶著關切和歉意。
可李司凈感受到劫后余生的慶幸,頭腦混亂得聽不進任何一句。
他的額頭感受到溫暖摩挲,他的眼睛直視周社,能見到熟悉的唇齒微張。
他稍稍動一動手指,就有溫暖和煦的觸感覆蓋上來,替他驅逐了冷意。
是周社捂熱了他冰冷的手指。
李司凈清楚的意識到,眼前這樣一個人,會在他崩潰的時候握住他的手,等他平靜。
見過他所有無禮、糟糕、惶恐,依然能夠問他哪里不舒服,會滿懷愧疚的說對不起……
他呆愣的凝視周社,每一次眨眼,都會惹得淚水淌出,又舍不得挪開視線。
李司凈所有的遺忘的記憶,伴隨著恐懼回籠。
他眼前揮之不去那副棺材,更確定棺材里躺著他的外公。
外公在他六歲的時候去世,沒能等到他的求救。
偏偏這么一個死去的人,又被另一個人無情的從棺材里揪了出來,說:“他需要你。”
年幼的李司凈,需要外公。
這個王八蛋就真的把他外公從棺材里挖了出來,再活了兩年。
李司凈無比確定,周社說的是真的。
這個人可以讓外公活過來。
畢竟十八年前,他已經讓外公活過一次。
片刻,李司凈又生出害怕。
“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的語氣虛弱,幾乎聽不清。
周社卻聽清了似的,立刻停下了關切的話,認真回答:
“司凈,我是你小叔——”
騙子。
騙子的聲音斷在唇齒間,李司凈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用鋒利的牙齒撕咬這個滿口謊言的騙子。
他在確認自己的幻覺,更是遵從了本心。
李司凈瀕死產生的憤怒、埋怨和欲望,都在這一刻清晰的釋放。
直到他松開手,滿意看見這張假裝溫柔的臉,破滅了平靜表象,被錯愕驚訝占據。
但這一次的表情,比上一次好很多。
至少唇角帶著齒痕,李司凈心情無比愉快。
“你滿口謊話,不像活人。所以我得確認一下,面前的這個王八蛋是真的假的。”
李司凈終于松了手,給了解釋。
“老實告訴我,我夢里的人到底是誰?”
周社已經被他野獸般直白的行為,弄得氣息不穩,仍是溫柔回答。
“是我。”
李司凈心臟緊縮,比起習以為常的死亡,他更害怕陌生的周社。
哪怕眼前的溫柔笑容是偽裝,也是他需要的溫暖。
李司凈又問:“走入我夢里,跟你長得一樣,總是拿刀殺人的家伙,又是誰?”
寂靜的屋內,周社頓時閉口不言,李司凈能夠聽見心臟在耳畔喧鬧的響動。
掌心卻摸到了一絲冰涼。
周社給了他一把刀,在李司凈的夢里出現過無數次鋒利、光潔又如玉一般溫潤的短刀。
他的手掌被周社緊緊包裹,那把應當無比鋒利的短刃,陷入柔軟皮肉,光潔柔和。
根本不可能傷害到他。
周社說:“司凈,我只會在這把刀存在的時候出現,如果你的夢里沒有了這把刀,就用你的槍,殺了那個人。”
那個冷漠狠絕,和周社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李司凈握住玉刀,不禁問道:“他是誰?為什么長得跟你一模一樣?是你的人格?你的陰暗面?還是你的噩夢?”
他執著的要一個答案,卻沒想到周社輕輕將他擁在懷抱。
皮膚摩挲的溫柔觸感,撫平他的焦躁,也給了他答案——
周社不會說。
“你不能完全相信你的夢,也不能完全相信夢里的我。”
周社的聲音呢喃耳畔,懷抱溫暖得叫人落淚。李司凈能夠聞到他身上清淺冰涼的氣息,感覺到他灑在裸露皮膚的濕熱。
“我不希望你害怕我。當你真的感到害怕的時候,殺了我,不必猶豫。”
李司凈煩躁的皺眉,無比討厭周社善解人意的溫柔,因為他的全部癲狂、焦躁都會在這樣的輕柔溫和的聲音里瓦解。
他真的會殺了周社。
“王八蛋。”李司凈不留余力推開他,“還有什么事情瞞著我?現在全都給我說!”
周社仍是那樣笑:“李燦芝在賢良鎮衛生院等你。”
李司凈一愣,翻身下床,焦急的穿了鞋子,拿過外套出了門。
賢良鎮衛生院坐落在狹窄街道旁,停滿了車輛,依然擋不住寬闊的門庭。
李司凈的腳步急切,心跳劇烈,跟著周社往住院部走。
他十幾年沒有見過媽媽,媽媽會不會不認得他,媽媽會不會怪他……
周社的腳步停在病房門外,李司凈只需一眼就能看到他爸。
他爸穿著黑沉的絨質外套,坐在病床旁削蘋果,陽光正好照得他鮮眉亮眼,偏偏幾根白發支棱出凌亂的鬢發,招搖著和煦的銀光。
“……我做夢啊,夢到爸叮囑我來著,還說你上班太累了,工作能放下就放下,孩子都大了,我們生活過得簡單點就行,也沒必要那么拼命。”
“等咱們出院了,給公司請個假吧。我們去旅游,去海邊……”
他爸聲音溫柔,李司凈努力去看依靠病床的身影,卻只見眼前重重疊疊,繁雜混亂。
長廊喧鬧,店鋪林立,他看不清媽媽的臉,只能看到他爸哭著擦眼淚,跟一旁的年輕人說:
“我等她。”
那年輕人戴著厚重的眼鏡,是李司凈從來沒見過的人。
他不知道他爸為什么哭,也不知道那個年輕人為什么笑。
他亂成一團的思緒,迫切的想要將那個人看清,又揮之不去眼前發黑混濁的視野,痛苦得額前沁出冷汗。
李司凈抓緊了周社的手臂,幾乎無法站立。
如果不是腰上借了周社的掌心力量,他必然會丟人的在媽媽病床前倒下。
“凈凈?”
媽媽溫柔的呼喚,伴隨著爸爸焦急的腳步聲。
“凈凈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周社扶住李司凈走進去,幫他貼心的解釋:
“他拍戲剛熬了大夜,趕過來太急了,頭暈。”
他不是頭暈。
李司凈狠狠抓住周社的手,卻沒能出聲反駁,不得不在周社和他爸的攙扶下,依靠著旁邊的空床。
一間衛生院的老病房,忽然聚集了母子兩個病人。
老父親趕緊去找醫生,來給他們都瞧瞧。
醫生必然是要先看媽媽的。
“還有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媽媽的聲音溫柔。
“之前車禍,你撞傷了手臂,現在手能不能動?”
媽媽隨著他的提問,抬起了手臂,“能動,沒什么問題。”
醫生一句一句的問,媽媽跟著一條一條的答。
李司凈眼前混亂的畫面褪去,終于能夠在安靜的問詢里,端詳起記憶里消失了十八年的臉龐。
媽媽很年輕。
臉龐平靜柔和,細眉彎彎眉間從容,即使是回答醫生的問題,眼睛也澄澈如晴日湖水泛著光亮,嘴角帶著淡淡笑意,素雅得澹然。
歲月能把一個年輕女孩折磨成面目皺紋焦慮的中年婦女。
可他的媽媽已經四十八歲了,跟他爸爸在一起,竟然讓他產生了老夫少妻的錯覺。
李司凈心里的悲傷又雀躍。
仿佛媽媽徹底不記得十八年發生了什么,她只是忙完了工作,驅車趕來賢良鎮看他,想要給他一個驚喜。
不是消失在深邃荒涼的大山,成為一縷游蕩的孤魂,死而復生。
李司凈仍舊沒有這十八年來關于媽媽的記憶,但他欣然的接受了這樣的結局。
等醫生確定媽媽沒問題之后,又來看他。
李司凈以“太累了”搪塞,覺得這樣的借口實在方便,能夠推脫掉很多麻煩。
卻無法推脫掉他揮之不去的幻覺。
病房里,他爸興奮的跟周社閑聊,媽媽也笑著詢問這位久未見面的堂弟。
唯獨他始終沉浸于回憶幻覺。
仿佛那個年輕人跟他爸坐在一起的,是他必須看清的人。
只要能夠看清對方的長相,聽到對方的聲音,他的所有困惑、所有痛苦,都會徹底的煙消云散——
“司凈。”
周社的輕喚,如洪鐘清韻,撞散了他全部的思緒。
李司凈回過神,這才發現爸爸媽媽關切的看他。
周社在一旁提醒道:“你爸媽準備去城里的三甲醫院再查一查,問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沒事,不用去檢查。只是……只是最近拍戲有點累,睡一覺就好了。”
李司凈克制的回答,話出了口才發現自己后背汗濕,浸透了衣服粘膩的貼緊他。
“凈凈也不要太拼命了。”
媽媽的聲音溫柔虛弱,“我聽你小叔說,你們晚上都在山里拍夜戲。晚上山路又冷又危險,去哪兒都要跟同事們一起,千萬不要一個人走山路,互相有個照應才安全。”
她的話,像極了丟失十八年的警示,帶著李司凈分辨不清的苦楚。
“媽媽……”
李司凈喊出久違的一聲“媽媽”,止不住眼淚落下來,泣不成聲。
“怎么了?”
他爸焦急的遞過來紙巾,“媽媽沒事啊,怎么還哭了?拍戲壓力太大嗎?太累了我們就不拍了,多休息休息……”
媽媽伸手抓住他衣擺,讓他不要那么啰嗦。
“我跟凈凈單獨說說話。”
媽媽要跟兒子單獨談,他爸帶著周社就出去了。
媽媽躺在病床上伸出手,捧住了李司凈的臉頰。
他有些不適應媽媽的親昵。
那些應該在媽媽身邊撒嬌、耍賴的年歲,他已經在噩夢里反復徘徊,逐漸學會了不哭不鬧。
可是溫柔的指尖輕輕擦過李司凈的眼眶,奇跡般止住了他的淚水。
媽媽笑著看他,“凈凈,有沒有恨過媽媽?”
“媽?”
李司凈沒想到她會問得這么直白。
“雖然你爸爸不記得了,但我知道你和我是記得的。”
她的語氣溫柔,有著外公一般的平靜。
“我不在你身邊,你爸爸從來沒有說過辛苦,可我知道你活得很辛苦。”
終日纏身的噩夢,永遠不會有媽媽。
李司凈想起將他從深幽樹林抓出來的那只手,蒼老得好像是外公的手。
“我不覺得苦,我只是覺得媽媽你不應該這樣……”
李司凈理解了外公所寫的一切,“你該有自己的生活,該有自己的名字,而不是為了我回到這座山。”
“凈凈,可是我本來就活不了的。”
李燦芝有著和李銘書相似的眼睛,平靜得能夠穩住李司凈所有的口不擇言。
“無論我帶不帶你來到這個世界,回不回到這座山,我都是活不了的。”
“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他的媽媽倚靠在病床,帶著“車禍”初愈的疲憊,講述著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是淹死在河里,獻給大山的女兒,被一心求死的男人救了。
他們沒有血脈相連,卻與生死相連。
就像外公親筆寫下的《大山》一般,過著凄苦平淡的父女生活。
可媽媽說著《大山》沒有寫過的事情。
“我上小學的時候,從樓梯上摔了下來,流了很多血。躺在衛生院的時候,我以為我快死了,那是一種時間都模糊了的恍惚,但我聽到了你外婆跟我說話。”
“她說,我不該活的,是李銘書非要我活下來。”
“滿腹牢騷,盡是抱怨。”
“但我聽著聽著,傷口不痛了,摔斷的腿也愈合了,醫生都夸我身體恢復得快。”
媽媽忽然笑得燦爛,病房外的陽光,照得她眉眼彎彎。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我是有媽媽的。”
“一個說話難聽、口是心非的媽媽,一直陪伴在我身邊,看著我長大,會在我瀕臨死亡的時候,以她的方式保護我。”
李司凈握緊手,他依然不敢相信,聲音尖銳、始終嘲笑他的生物,會是他的外婆。
“她很可怕。”
在媽媽面前,他沒有隱瞞自己嫌惡的必要,“她是山里的鬼,根本不是我的外婆。”
“但她也不是生來這副模樣。”
媽媽的神色溫柔,并不生氣。
她的每一句話,都有著早就知曉死亡的平靜。
“她讓我活著,她永遠不會像我的親生母親一樣傷害我,她尊重我的選擇,她就是我最好的媽媽。”
他和媽媽之前十八年的隔閡,跨越了生死,源于因果。
媽媽清楚他全部的眼淚和全部的負責感,輕柔摸著他的頭發說:
“所以凈凈,你沒有害我,也沒有成為我的累贅,我早就知道自己會死在那一天。”
李司凈控制不住流淚,克制了哭聲也止不住抽噎得像是六歲。
即使他可以堅定的告訴萬年,不要背負他人命運。
也無法抹除他對母親的愧疚。
媽媽卻說,她早就知道了。
李司凈已經二十四了,不該這么丟人的流淚。
可他在媽媽面前仍舊是十八年前的孩子,哭得一塌糊涂。
媽媽拿過紙巾,給他擦眼淚。
“凈凈,媽媽生下你是有私心的。你爸爸跟我求婚的時候,我說,我陪不了他一輩子。”
“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媽媽的笑聲,帶著時間抹除不了的欣喜。
“他說,有我,就是他的一輩子。”
比肩同生共死的情話,成了媽媽的執迷不悟。
她伸手捧起李司凈的臉,一點一點擦掉李司凈的眼淚。
“凈凈,所以我必須帶你來這個世界,你必須活著。”
“我不在了,你就是他的一輩子。”
李司凈的心隱隱作痛。
許多父母生孩子,帶著各自的私心。
維持家庭表面和睦,實現自身的價值,寄托底層翻盤的妄想。
現在,他知道了媽媽的私心。
在短暫又明晰的生命里,她要她愛的人,為李司凈而活。
在無畏的犧牲、決然的舍棄之中,李司凈是帶著愛與期望誕生的孩子。
即使她明知道,李司凈會活得痛苦,依然希望他能夠支撐這個荒謬世界黯淡的純粹愛意。
“媽媽,我沒有后悔活著。”
他像身處溫馨的夢境一般,終于可以隔著病房的被褥,趴在媽媽的膝蓋。
消毒的氣味成為了媽媽的氣息,粗礪的布料摩挲臉頰與頭頂指尖撫摸一樣溫柔。
“這個世界很糟糕,人心險惡、爾虞我詐,我常常覺得很累。可是我遇到了很多人,當我發現他們和我一樣,曾經絕望的不想活的時候,我又會想……還是要活下去的。”
李司凈曾經不知道為什么要活。
所以他給自己找了一個絕對能夠活下去的理由——
至少,拍完《箱子》。
即使無數日夜,他在幻覺里茫然絕望,渾渾噩噩度過時間,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
人的一生就是找到一個安全的箱子藏起來,可是想要活下去,又必須親自打碎它。
李司凈找到了自己的安全箱,卻不愿意打碎。
他沉默的聽爸爸媽媽的愛情故事,心中的悲戚都在他爸蠢得要死的操作里蕩然無存。
怎么會有人第一次約會約在書店,把媽媽喜歡的書全買回去,仔細讀完。
怎么會有人每次見面都帶一封情書,當面念給媽媽聽。
李司凈又慶幸。
……至少周社不會做這種讓人尷尬的事。
忽然,媽媽問:“凈凈,現在你還會做那種夢嗎?”
李司凈一愣,臉色驟紅。
他克制不住的想要捂住臉,只能羞愧赧然抱住頭,埋首在病床。
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他的夢里盡是周社。
他自己都還沒弄清楚這份源于夢境的恐懼、依賴,又怎么跟媽媽開口。
在這一刻,仿佛媽媽也能讀懂他內心似的,沉默的給予他思考的空間。
李司凈煩躁的逃避。
寫過再多的臺詞,模擬過再多的情節,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如實的告訴久別重逢的媽媽:
是的,現在我還是會在夢里夢到那樣的一個男人。
可是那個男人不再冷漠、不再令他感到害怕。
從虛構的夢境里安然無恙的走到了他的身邊,成為了他的小叔。
頭發間傳來溫柔撫弄,媽媽像溫馨夢境里一般耐心順著他的頭發,并不催促。
指尖一縷一縷順平了他的掙扎猶豫,讓他有時間思考如何開口。
終于,媽媽聲音溫柔的提醒道:
“不是睡著才做的夢,是站著會做的夢。”
第43章 第 43 章 過去和未來
李司凈小時候的夢, 記憶深刻的總是“害怕”。
他似乎在夢里,陷入一種漫長脆弱的恐慌之中, 隨時都在哭泣。
他怯懦無助的回憶里,很少有父母溫馨的陪伴。
常常只記得李家村灰蒙蒙的天空,冷清悄寂的田埂,還有嚇醒了他的夢。
外公常常耐心細致的問:“是什么夢啊?”
李司凈會說:“是站著會做的夢。”
那像是他們祖孫倆默契的暗號,李司凈長大之后并沒有細想:
站著會做的夢,到底是什么夢?
媽媽擔憂的臉龐近在眼前,李司凈撒謊了。
“沒有……”
他已經長成不需要父母擔心的男人。
“我很少做夢。”
“很少做夢就好。”
媽媽松了一口氣倚靠在床頭,那雙平靜溫柔的眼睛,與外公如出一轍。
“有什么事,一定要跟媽媽說。”
媽媽的寬慰, 幾乎要讓李司凈按捺不住。
他想說, 站著做的夢到底是真實發生的事情, 還是他大腦沒能發育完全的幻覺?
他更想問, 那他夢里輾轉反側出現的周社,冷漠、殘忍, 不像活人,又是什么東西?
可是成年人獨立堅持的理智, 死死拽住他。
如果他說了,媽媽一定會擔心, 和他一起煩惱十八年來都沒解決的老病癥。
如果他說了……
媽媽為了他, 又消失在山里呢?
“媽媽, 我能有什么事。”
李司凈露出一個虛假的笑容,“現在我當導演了,整天身邊圍著幾十上百個人,大家盯著呢, 不會出事的。”
“可是……”媽媽仍舊擔心。
她還沒說完,病房外傳來一聲:“李燦芝!李燦芝!”
護士推開了病房門,進來例行檢查。
李司凈看得出媽媽并不相信,這時候得讓他爸過來叨叨幾句。他趁機起身出門,長廊空蕩,完全沒有熟悉的身影。
他拿起手機,撥給他爸,響了幾聲沒人接。
他又憤怒的撥給周社,那邊接得極快。
“你人呢!”
李司凈興師問罪。
周社說:“在給你買早飯。”
一旁傳來他爸的聲音,“凈凈喝豆漿的,你問他要不要加糖?你姐喜歡吃紅糖饅頭……”
“加糖嗎?豆漿。”周社順勢一問。
李司凈全部憤怒和質問,都散在悠閑的生活氣息里,只能痛苦的抓了頭發,“加。”
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一家人相處也要維持表面平靜。
周社說:“姐,你要來看凈凈,可以先給我們打電話,我來接你,我熟悉山路。”
周社說:“哥,你們準備什么時候走?我開車送你們回去。”
一聲一聲“姐”“哥”,叫得親切,毫無錯漏。
李司凈皺著眉坐一邊吃早飯,一邊回復手機落下的消息。
萬年回來了,說是山里迷路沒信號,在護林員小屋睡了一覺,剛跟著護林員下山。
他心里一松,終于放了心,抬手回復起劇組的拍攝安排,一切照舊。
“凈凈。”
他爸收拾起吃完早飯的塑料袋、紙杯子站起來,“跟我一起去扔垃圾。”
李司凈懂事聽話的跟他出門。
只覺得扔垃圾還要兩個人,他爸真沒創意。
果然,走出病房,他爸做賊似的悄聲說道:“你媽媽現在狀態不錯,我準備早點帶她回家去。城里三甲醫院再查一遍,我才能安下心來。而且……”
說著,他爸回頭遠遠看了看病房,又抓著李司凈走得更遠了些。
“而且你媽媽和這地方,有點……不合適。”
李司凈第一次聽他爸說這種話,皺起了眉。
“不合適?”
沒想到他爸說:“你外公一直不讓她回李家村。說女孩子就該多待在大城市,安全些,所以我們都沒讓你媽媽回來過。”
“后來你六歲了,外公說得回來上個墳,掛個親,我那會兒上班呢,脫不開身,你媽媽才帶著你回來的。”
“結果你大病一場,外公趕緊帶你回了家,那時候起,他就說這地方不好,叫我看著你,少回來。”
雖說外公叫他爸看著他,但根本看不住。
他爸嘆息一聲,“平時回來給你外公上墳,我從來沒攔過。誰知道你做了導演,不拍城市的燈紅酒綠,偏要來拍李家村這種荒郊野嶺。”
他爸絮絮叨叨,李司凈的太陽穴聽得突突直跳,難以忘卻的幻覺若隱若現。
“爸,你見過外公年輕時候的照片嗎?”
他爸一愣,直勾勾的看著他。
“我們劇組有個演員,他爺爺年輕時候跟外公一起下鄉,給我看過合影。”
李司凈拿了迎渡做借口,努力去形容他在幻覺里見到的人,“我見到外公穿著白色襯衣、黑色長褲,戴著他那副厚重的老花鏡……”
“見過啊。”
他爸笑得開懷,抬手拍了拍李司凈的肩膀。
“昨晚你外公給我托夢呢,叫我好好照顧你們!”
李司凈努力想要看清的那個人,終于有了答案。
他從沒見過的外公,去世整整十六年,依然會出現在他不知道的夢里,笑容溫柔,聲音沉穩的安慰道:“你等等她,她會回來的。”
不到下午,爸媽就在周社的陪伴下,驅車離開了賢良鎮。
李司凈坐在人聲嘈雜的拍攝現場,沉默的凝視監視器。
哪怕眼前回放著剛拍的片段,耳機里傳來紀憐珊冷漠的臺詞,也沒法集中注意力去分辨這一幕的好壞。
媽媽回來了,那外公呢?
李司凈不由自主會去想:
現在的他,真的可以鐵血冷情的,讓周社消失去換外公回來嗎?
“誒李哥,誒李哥!”
萬年眼神閃閃,趁他摘下耳機的空檔,提著大袋的奶茶充滿快樂的湊過來。
渾身不見夢里的悲痛欲絕。
“這兩天我夢到你了誒!”
李司凈輕笑一聲,“夢到我中了一個億?”
“啊。”萬年有片刻充愣,神色略帶遲疑,又很快哈哈大笑,“不是,是《箱子》上映,票房破十億,你還拿獎啦!比中獎一個億還賺得多!”
萬年說的夢境,跟昨晚哭鬧著“讓我死吧”的悲痛傷感,截然不同。
他繪聲繪色的描述道:
“我夢得可清楚了,你拿了最佳導演獎,阿深拿了最佳男主角,然后網上粉絲全部都在罵,我迎渡哥哥的最佳呢?怎么可以不給我哥哥頒獎?”
“笑死我啦,我還看到迎渡在后臺哭了,說有黑幕,評審組把他的獎給黑了,黑給珊珊姐了,不然最佳女主角就該是他的!哈哈哈!”
聽到他話的工作人員都笑出了聲。
“怎么回事?感覺像是迎渡會干的。”
“剛剛他還跟珊珊姐搶雞腿呢,被珊珊姐追著錘。”
“太好笑了,迎渡哭自己沒拿到最佳女主角,萬年你可真是個天才!”
萬年笑嘻嘻的給李司凈遞奶茶,等他接了,又熱情的分給劇情其他工作人員。
他失蹤了兩天,回來就四處宣揚他的十億票房美夢,惹得劇組的人嬉笑怒罵。
“這夢保真,我聽老一輩說,山里的夢最準了。”
“幸好你回來了,不然我們的十億票房都沒了。”
“你這小子是不是缺根筋啊?出門不帶充電寶?手機再打不通,我們都擔心你被殺人分尸了!”
萬年哈哈大笑,遞奶茶過去堵嘴,“胡說。現在法治社會,哪兒來那么多殺人犯。我不是手機沒電啊,是沒信號。”
那邊場務還跟他問:“什么手機信號這么差?不會是爛蘋果吧?你電信還是移動啊?”
“山里基站都沒有,什么手機也沒信號啊。來,最佳攝影,你的!”
萬年重回了平時的多嘴閑聊,遞奶茶像是頒獎一樣,一個個給劇組的員工頒發最佳攝影、最佳后勤。
劇組氣氛快樂,能在初冬的山里捧上熱奶茶,也跟捧上最佳獎杯一樣幸福了。
不過一會兒,萬年的十億大夢,傳遍劇組。
還順便附帶了“迎渡怒斥最佳女主角不頒給他就是黑幕”。
迎渡聽了謠言根本不生氣,等拍完他的戲,甚至湊到了李司凈身旁,神秘兮兮的問:
“好像萬年失蹤回來,連氣息都變了。”
李司凈隨口一問:“你給他看相了?”
迎渡當場賣弄道:“耳福眉順,聲鏘目亮,必定已經是貴人相助,飛渡溝壑,未來萬事平坦順遂之相。你做什么了?你幫了他?”
李司凈瞥他一眼,拿起了順場表,重復了萬年的話。
“他迷路走丟了,在護林員小屋睡了一覺,護林員幫了他吧。”
“你跟李銘書真像。”
迎渡站在一旁,雙手環抱根本不信。
“我爺爺經常跟我說,李銘書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連命都不要了,結果做好事不留名,到最后也一聲不吭的,沒人知道。你怎么也是?”
“我們這么鐵了,你實話說了吧。是不是萬年被綁架犯抓走了,被你救了。”
李司凈稍稍抬眼,就能見到萬年笑容燦爛,編造一場影子都沒有的“獲獎”夢,說得津津有味,絲毫沒有噩夢之中哭嚎著“讓我死吧我早就不想活了”的絕望。
他堅定的相信,“不是我救了他,是他救了自己。”
這樣的萬年就該活著。
是他自己想活的。
可迎渡并不愿走,這么一尊大佛立在身旁,總會吸引眾多目光。
李司凈沒能理清的思緒,視線掠過忙碌上妝的獨孤深,終于考慮求助于專業人士。
“迎渡,你覺得一個人,什么情況下可以看見過去和未來?”
迎渡的表情變得微妙,他似乎在等李司凈大膽承認自己的功績,分享自己如何解救一位命運多舛的同事,讓他感受一下李銘書唯一外孫的不凡之力。
卻沒想到,李司凈會突然問這個。
“過去和未來……”
他的聲音低沉,順著李司凈的視線,也看向獨孤深,語氣近乎憂愁。
“當一個人大徹大悟不想活的時候,就能看見過去和未來。”
只有充滿苦痛的過去,才是每個人必經的過去。
只有一片死寂的未來,才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未來。
這就是一個人能夠看見的過去和未來。
李司凈并不意外這個答案。
他見過太多不想活的人,他每一句安慰、勸告對方的話,都是他不想活了的大徹大悟。
在迎渡確認之后,他甚至升起了一絲念頭。
如果,他想如果……
不用周社去換外公,那么他去換,是不是也可以的?
他沉默不語的片刻,迎渡似乎變得焦急。
“你為什么突然問這個?誰跟你說看到了過去和未來?阿深嗎?”
難得這位大影帝,能夠體貼他的男主角。
李司凈大發慈悲的跟他聊了起來,“沒有,突然想了解一下,也許對后續的拍攝有幫助。所以,你見過或者聽說過這樣的人嗎?”
迎渡沒急著回答,隨手摸出他花枝招展的墨鏡,興高采烈的戴上,仿佛世外高人,隨時可以裝瞎摸骨。
“有啊,李銘書。”
第44章 第 44 章 外公,什么都知道。……
一提到李銘書, 迎渡就像花枝招展的孔雀,抓住了開屏的機會。
下巴高揚, 笑容可惡,“李銘書能夠預言未來的事情你想不想聽?我可以跟你說我爺爺怎么知道的。”
這下好了,李司凈是真感興趣了。
他甚至鄭重的放下手中的順場表,“你說。”
迎渡得意洋洋,眉梢都要在墨鏡后面挑上天了。
如果他有手機,肯定是嘴臉丑惡的拿出來錄像,恨不得直播李司凈等著聽李銘書故事的模樣。
“難得啊,事務繁忙的李導,都愿意聽我說這些封建迷信不靠譜的事情了……”
李司凈又不想理他了,伸手拿回了剛放下的順場表。
迎渡趕緊伸手摁住, 投降得飛快:“我說、我說。”
他抓了李司凈, 左右看了看。
一旁萬年眼睛閃亮, 等著聽八卦, 都要被大影帝笑著明示:“我跟李司凈悄悄說。”
然后一路領著李司凈,到了僻靜的地方。
片場人多眼雜, 也難得他能找這么一個角落。
迎渡道:“當時的情況你也知道,他們沒日沒夜的修路, 本來就又累又餓,偏偏監管的家伙不做人, 根本不給他們休息, 也不管他們的身體能不能撐得住。”
那段日子確實夠苦。
然而身體上的勞累, 永遠比不過心累。
當人累死累活,朝不保夕的時候,身旁再多一些時不時冷嘲熱諷、動輒揚起皮鞭的家伙,耀武揚威的施展權力, 就能立刻激起一個人心底積攢的憤怒。
林東方就是這么被激起了憤怒。
他們組里有個老前輩,林東方都得稱呼一聲安老師。
安老師年紀大、動作慢,耳朵也不好使了,常常受到這些人的責罵。
那一天,路滑山陡,安老師背石頭上山沒踩穩,摔倒的時候濺了監管的人一身碎石。
場面頓時壓不住了,連罵帶踹,拖著安老師到了一旁,叫他膝蓋跪在碎石子上,硬生生的跪著,看他們修路。
六十多的老家伙了,坐著站著都叫人不忍,監管的人偏偏要他跪在碎石子上,去拜至高無上的規矩。
迎渡又恨又驕傲的說:“所以我爺爺就把監管那家伙揍了一頓。”
人性的惡在微不足道的權力里彰顯,人性的善又在忍辱負重的泥濘里發光。
李司凈能夠想象到林東方的沖動模樣。
應當跟外公寫下似的:“老林再怎么信人各有命,左右攔著我去做好人,骨子里也只是一個樸實的好人。好人總有那么一兩次怒發沖冠的時候,偏偏在那個年代,好人不合時宜。”
林東方不合時宜的打了人,倒是爽快的解救了安老師,讓這位可憐的小老頭不用再跪碎石子。
偏偏監管者眾多,規矩更是鐵律。
他這么一鬧,挨打的監管,自然是要大張旗鼓治他的罪。
那是一場聲勢浩大的問罪。
就在賢良鎮傳承千年、砸空了后墻的戲臺,林東方、安老師都得跪在臺上,等著臺下的清白群眾去定他們的死刑。
李銘書作為證人,應當在眾目睽睽之下,講述林東方與安老師的惡劣罪行,成為有力的證人。
誰知,在監管者口若懸河的怒斥后,輪到了他,他卻面對滿目黑壓壓沉默的人群說:
“要下雨了,你們該回去了。收拾收拾東西,筑點兒堤壩,防止河水蔓延,不然暴雨淹了家里,這個秋天會很難過的。”
迎渡復述的話,讓李司凈心頭一驚。
他幾乎能夠回憶起外公溫柔講述的語氣,仿佛見到了身穿白襯衫、戴著厚眼鏡的年輕人,嘴角帶笑,溫和的勸告。
可他的勸告,近乎《守山玉》里的詛咒。
怎么可能不挨打?
迎渡也是一聲嘆息。
“你外公真的是奇才。說真話也不看看場合,非要撞在那些家伙的手上。那些家伙算是抓到了現行,罵得恨,打得更狠。”
“我爺爺說,當年跪在戲臺上,就跟下了一場石頭雨一樣,群眾們大約是把地上能撿來的石頭,都往他們身上砸,好些個看管的人,也被打得抱頭亂躲。幸好,這些石頭沒砸太久,天忽然就黑了。”
黑壓壓的天,黑壓壓的人,真正的雨水沖散了那些砸人的石頭,沖散了耀武揚威的審判者。
所有人都慌不擇路的往家跑,去收拾破屋爛瓦之下不多的衣服、糧食。
他們隊里也顧不得什么問罪不問罪,只要是活人,都得搶收搶物。
不準怪力亂神的時代,李銘書憑著一句溫和的勸說,成為了最不能得罪的人。
“后來……”
迎渡夸張得低沉,完美無瑕的臉龐閃爍著他眼里的驚詫。
“那些人真的淹死在了河里。”
那些抽鞭向弱者的人。
那些折磨人取樂的人。
都在一場泛濫的河水里,消失了蹤影,連尸骨也找尋不見。
“爺爺說,他幾乎要懷疑是李銘書做的,可是那場大雨幾乎成了水災,他們都得抗洪搶險,李銘書一刻不停的和他一起拼命,根本不可能抽身去殺人。所以,李銘書一定是看到了。”
迎渡的篤定,源于他對爺爺的信任,“看到了馬上天降暴雨,這些不懂積德行善的人都會死在那場天災里。他們虛偽的耀武揚威,在李銘書眼里,都不過是死之前最后的呼喊亂叫,再怎么掙扎,也改變不了既定的命運。”
換作以前,李司凈以前一定會說“這不可信”。
他甚至能夠給出最合理的解釋——
林東方故意塑造了外公不可忤逆的形象,震懾更多心存惡意的家伙,借以逃避折磨。
但他一言不發。
迎渡見他沉默,頓時驚喜萬分。
“對吧?你也覺得李銘書能夠看到未來,他早就知道那些人不得好死!”
“嗯,也許吧。”李司凈的回答淡淡的,眉峰微動。
可惜,迎渡對他的反應并不滿意,拿手肘直撞,“什么也許啊?你不能表現得驚訝點?恐慌點?”
“這可是你親外公,呼天喚地、身負異能,有仇必報,搞不好你帶遺傳的。之前你拍的《村落》不就是這樣?你知道我做了多嚇人的噩夢嗎?你得補償我……”
李司凈懶得搭理他,又聽他提及《村落》,起了好奇心。
“什么噩夢?”
“就是——”迎渡還沒細說,就被萬年揚聲打斷。
“李哥,你的電話!”萬年遠遠的跑過來。
是賢良鎮資料館打來的電話。
事情的發展,像極了《箱子》的劇情。
資料館整理了一些老舊資料,準備翻新,沒想到從角落里翻出了李銘書的日記本。
不過,這對李司凈而言,已經是第二次了。
他八歲時候,外公去世,他爸領著他千里迢迢回來處理外公的后事。
童年記憶深刻的夜晚,跟劇本上創作的林蔭外公的白事沒什么區別。
只不過,有父親去迎來送往,跪拜那些根本不認識的親戚,而他坐在鑼鼓喧天的靈堂,披麻戴孝,依靠頭頂锃亮的大燈泡,一頁一頁去翻外公的日記。
可這一次不同。
那些屬于李銘書的東西,已經曬在了光線充足的中庭。
一本一本,一摞一摞,蒙著厚重的灰塵。
李司凈拿起一本翻開,扉頁寫的卻不再是“予你斬除無人可知的夢魘”。
而是“燦燦其華,芝蘭玉樹。”
是外公寫給媽媽李燦芝的日記。
他翻開第一頁是1976年。
外公寫道:“我在山里撿到一個女孩。或者說,我阻止了他們淹死一個女孩。這山里總有些荒謬的傳統,在這樣的年代,實在是難以尋求一個合適的辦法,讓一個不被父母期待的孩子活下來。萬幸的是,她能活。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給她取名叫李燦芝。”
李司凈讀完,心臟劇烈跳動,幾乎要蹦出咽喉。
他放下手中這本,順著厚厚一摞的本子堆,焦急的翻開每一本的第一頁。
在無數“燦燦其華,芝蘭玉樹”的扉頁寄語之后,都寫著清楚的年份。
1976年。
1982年。
1978年。
并不是按照順序排列的日記,得全部翻找一通,才知道最后一本是什么時候。
“李哥,你在找什么?”
跟隨他來的萬年不好幫他去翻外公的日記,畢竟這些是私人物品,仍是出了聲。
“幫我找一下……”
李司凈望著茫茫一摞的日記本,“外公的日記,有沒有06年左右的。”
萬年得了安排,立刻去翻。
一旁迎渡更是不客氣,拿過來就看,一瞧就不是幫忙找06年的日記,只是想看罷了。
獨孤深伸手收了他手上的日記,看了看時間,放回了日記堆,又專心致志的幫忙翻找。
這么不動聲色表達了自己的不滿,倒是引得迎渡也認真起來。
寬闊的資料館院落,響著翻找書頁的“嘩嘩”聲,伴隨著資料館大門進進出出的好奇目光。
“2006年。”
很快,獨孤深拿起其中一本,比任何人都快翻開日記后篇,確認了一下。
“這本一開篇是1月,最后一篇日期是12月的,這就是06年的整本。”
2006年,那是他六歲時候,媽媽消失的時候。
李司凈幾乎壓抑不住躍出喉嚨的心跳,耳鳴嚴重回蕩著電流。
翻開日記的指尖,甚至有些不愿面對的顫抖。
2006年的這本日記,外公寫道:
“司凈六歲了,總是會做醒不過來的夢,她沒有辦法,只能帶司凈回來。”
再往后多翻一些,能看見:
“司凈一直在哭,即使他已經完全不記得山里發生的事情了,仍是會感到傷心。我已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時日無多,暫且也想不到什么好辦法。”
他站在日記前翻看,萬年和獨孤深都停了下來,迎渡仍是沒有停下翻找日記的手。
當迎渡很不禮貌的翻完了這一堆陳舊的日記本,才肯定的告訴李司凈。
“李銘書這一堆日記,只寫到06年。”
不多,剛好是三十年。
從媽媽出生,到媽媽消失在敬神山里,外公為媽媽記錄了整整三十年。
李司凈一頁一頁翻著日記,冷著一張臉,卻止不住心緒翻騰。
他長久的困惑終于得到了解答——
為什么外公的日記,從來沒有寫過媽媽?
原來,外公寫了。
一字一句,都被外公藏在這里,等媽媽回來了,才會被他找到。
外公,什么都知道。
第45章 第 45 章 你真的很八卦!
賢良鎮下起了小雨。
《箱子》的拍攝場景里沒有雨戲, 除了拍攝必要的室內場景,劇組多出了短暫的休息期。
李司凈在劇組會議結束后, 窩在房間看日記。
隨便翻開一頁,都能見到外公當年記錄的煩惱。
“燦芝總是多災多難,上回是從學校樓梯摔下來,撞到了腦袋,這回是不小心落入池塘,差點沒命。”
“我在病床邊守著她,看她一張小臉蒼白,呼吸沉沉,忽然也會懷疑:究竟是我希望她活著去感受屬于自己的人生,還是我希望她能讓我活著, 擁有值得盼望的人生。”
這些記錄了李燦芝多災多難的日記, 橫跨了外公年輕時的三十年。
字里行間的疑問, 更是和李司凈常年讀過的日記不同, 帶著年輕人同樣的迷茫、煩惱和懊悔。
被林東方無數次推崇,渲染得神乎其神的外公, 在日記里,也只是一個獨自養育女兒, 擔憂她活得不夠幸福的父親。
李司凈看著,隨手就能在空白紙頁畫出那樣的場景。
正如外公曾經牽著他的手, 外公一定也曾牽著媽媽的手, 仔細去說村頭浮水的鴨子, 心里藏著獨屬于外公一人的憂愁。
以至于李司凈查看日記,都變得神情恍惚。
外公知道媽媽多災多難之后,好像一直在尋找辦法,能夠治一治她小時候的病癥。
他不求醫生和現代醫療, 而是頻繁提到敬神山里的“祭壇”。
正如消失的嚴城說的那樣——
“女人走入祭壇,可以實現愿望,男人走進去,死路一條。”
外公落筆寫道:“若是我走了進去,能讓燦芝平平安安的長大,不回來也沒什么大不了。”
“那地方聚集了無法消散的欲念,成為了山里殘害人命的根源。我也有了讓燦芝健康活著的欲念,究竟還是變得跟那些人似的,期望祭壇存在,期望山的傳承是真的。”
山的傳承,是商周時候或者更早時候傳下來的活人獻祭。
在這些日記里,外公駕熟就輕的研究,剛剛起步。
他需要翻找文獻殘骸,需要進山去拓石碑山刻,更需要去問村里垂垂老矣的李氏族人,從只言片語里鑒別謊言和事實。
生活平淡,外公研究進展緩慢,媽媽時時遇到意外。
外公甚至也想:“如果這座山真的有實現愿望辦法,必然藏在流傳了一千多年祭祀傳統里。文獻已經沒了,但是能夠找到祭壇,就還有辦法。”
李司凈急切的翻到下一頁,只見外公講述了許多軼聞傳說,論證了這么一個祭壇的存在和前往的可能。
外公說:“那地方如果想要進去的話……”
緊接著一片空白。
外公講述進入祭壇的方式,戛然而止。
不同于家里日記潦草逗號的斷章,留下了明顯撕毀痕跡。
誰動了外公的日記,又把它們留給了他?
在這樣的時代,隨隨便便一把火就能將這些紙質的記憶,徹底燒盡,偏偏留了這些給他,斷在了進入祭壇的方式前,又是為了什么?
“咚咚咚。”
禮貌的敲了三下,嚇得李司凈從床上翻下來。
“司凈?”
是周社在門外。
“萬年說你的電話打不通。”
李司凈拿過床頭手機,早就沒電關機了。
他一直在看外公的日記,完全沒注意。
李司凈打開門,周社站在門口,身后跟著萬年。
萬年趕緊探頭,“李哥,劇組說雨小了一點兒,準備上山去看看場子。你去嗎?”
那么一瞬間,李司凈眼前模糊的浮現出拍攝場地的雨。
匯聚了雨水的幽綠深邃,仿佛他夢境里的寒潭。
但寒潭旁架設著機器、軌道,站滿了人,無數雙眼睛盯著神情肅穆的獨孤深,捧著箱子,一步一步走入深幽水中……
“他晚點來。”
周社一句話,打斷了李司凈的幻覺。
李司凈頭痛欲裂,被周社推回了房間,關上了門。
“頭在痛嗎?”
周社溫柔的聲音,隨著溫暖的掌心捂住李司凈冰冷的臉頰,緩解了那一瞬間沖刷腦海的幻覺。
“到底是什么?”
他痛苦的推開周社,捂住頭,“我剛剛見到的……還有我以前見到的……難道不是我的幻覺嗎?”
“是過去和未來。”
周社不再逃避,他直接說出口。
他粗糙溫暖的指腹,摩挲李司凈的眼瞼,溫度傳遞,感受到眼睛顫顫。
“你的眼睛可以看到過去和未來。”
“為什么我能看到這些?”
李司凈在周社的指腹閉眼,在一片灰暗里執著于尋求答案。
然而,周社并不回答。
李司凈卻猜到了。
“你干的。”
周社卻摩挲他的眼瞼,試圖緩解他的痛苦,只問:“還痛嗎?”
“回答我!”
李司凈抓住周社,他很多話想問,更想大罵周社一場。
突然,剛開機的手機瘋狂振動,害得李司凈只能強忍著怒火和頭痛,怒瞪周社,去拿手機。
是許制片的電話。
李司凈接起電話,都有些恍惚。
自從許制片反對他選擇獨孤深之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絡。
《箱子》按部就班的拍攝,許制片聯系好的一切班底,都會準時到達。
紀憐珊作為投資人,考慮到許制片重病,帶來了她的制片朋友,手把手做好了所有的工序對接和處理。
許制片只需要好好養病,等著在電影上掛名制片,并不需要李司凈再聯系他什么。
可他突然打來電話,李司凈沒由來的想起嚴城。
許制片的聲音仍是溫和:
“聽說拍攝出了點問題。”
“現在沒事了。”李司凈隱去細節不談,“賢良鎮丟了兩個孩子,警察怕我們也出事,所以暫停拍攝了兩天。昨天孩子找到了。”
“我就是聽說了這個,才想起給你打個電話。”
許制片語氣柔和,并沒有像上次一樣嚴厲,“之前我不讓獨孤深演《箱子》,就是怕出這種事,他命太薄,容易妨到項目。”
“什么時候許叔你也變得迷信了?”
即使李司凈見證了這座山的古怪,也絕不能在許制片面前信命,“拍攝很順利,阿深也適合林蔭這個角色,一點小意外罷了,跟我們一路上的經歷比起來,根本不算什么。非要說什么命不命的,我更愿意相信是迎渡的大氣運,幫我們避禍了。”
平時對迎渡愛搭不理,關鍵時刻李司凈用起他當擋箭牌毫無負擔。
劇組并無人員傷亡,倒叫李司凈想起了一個消失無蹤的家伙。
“許叔,嚴城呢?”
“誰?”許制片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李司凈有了不好的預感。
畢竟他正是媽媽消失的親歷者,當然懂得記憶完美無缺消失的感覺。
他沉默片刻,重新開口問道:“許叔,你還記得以前,你替一個人向我媽媽提親嗎?”
“啊?”陳年舊事,許制片在那邊聽了,失笑道:“怎么周衛這小子,過了二十多年都還記仇啊!”
聲線柔和,笑聲爽朗,似乎僅僅是晚輩提及了當初一些趣事。
“是有這么一回事,當時燦芝也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好姑娘,你外公人緣又好,到了年齡嘛,相親找對象的,有那么一兩個遠房親戚的兒子,我看了也算是一表人才,和燦芝郎才女貌,才出面介紹的。你也到這個年齡了,都知道談戀愛得多看幾個,選個好的,我也是一番好心,誰知道燦芝已經跟周衛談婚論嫁了嘛。”
許制片說得仔細,言語里帶著長輩對晚輩不夠知情識趣的唏噓。
“你爸怎么說的?是不是在背后說我給他使絆子,耽誤他和燦芝了?”
許制片聊得親切,李司凈抬手撫開額發,實在沒有辦法假裝表面友好,只顧著追問自己想要的答案:
“后來呢?你介紹的那個遠房親戚的兒子。”
“啊……”
許制片顯然沒想到,李司凈竟對毫無交集的人感興趣,“聽說當兵去了,在隊伍里干得不錯,所以也沒什么消息了。”
軍人總是這樣,一入隊伍消息全無,如果牽扯上機密的工作,可能要等退伍轉業,才能得知一星半點兒的信息。
李司凈只覺得可怕。
嚴城的肅殺,一身血腥氣,確實能夠用“當過兵”解釋,連他音訊全無,也能合理的抹除痕跡。
正如媽媽長達十八年的失蹤,都歸以“出差”“太忙”完美搪塞。
“如果他退伍了,許制片會安排他去做明星的助理嗎?”
李司凈意有所指,“專門管教陳萊森那樣的家伙。”
電話沉默許久,許制片才說:“陳萊森的公司已經準備解散了,張相德剛簽了一葉文化。畢竟我們也是很多年的朋友,不可能因為一個道德敗壞的小明星,就徹底斷了聯系。”
陳萊森進去之前,是炙手可熱的流量。
進去之后,又成了道德敗壞的小角色。
李司凈一聲嗤笑:“你也不怕張相德不干凈,又給公司藝人拉皮條。”
他嗆聲得許制片無話可說,長嘆道:
“司凈,你還怪我一定要他做主角嗎?”
“當然。”
他從不會自己受氣,“我到現在也想不明白,你為什么一定要選陳萊森演林蔭,又為什么不滿意我選獨孤深演林蔭。”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情。”許制片總是無奈的勸說,“圈子的規則從來不是一家之言,《箱子》拍完的宣傳、發行,都需要陳萊森背后的關系,只可惜現在看來,那些關系放棄了陳萊森,要另擇人選了。”
“不管是圈子里的關系不關系,還是宣傳和發行,你都可以放心了,許叔。”
李司凈開始慶幸自己的所有決定,“珊珊姐能夠搞定所有的事情,有迎渡在也不需要擔心宣傳和發行。”
這么一部聚齊了真正演技派、玄學影帝的《箱子》,哪怕遭遇再多的波折,也能夠順利的拍攝下去。
許制片和李司凈聊得不多。
畢竟《箱子》大部分的工作,都轉交了出去,他也只是作為一位長輩,關心關心自己曾經的項目。
李司凈結束了寒暄,竟然產生了一種打電話給張相德確認嚴城存在的沖動。
幸好,他忍住了。
他不信陳萊森做了這么多惡心事,張相德會一無所知。
于是,李司凈放棄再去接觸陳萊森那邊的人,掛斷電話,在眾多消息列表里,翻起了聊天記錄。
他記得萬年失蹤之前,通過警方的監控查到了嚴城和陳菲婭的畫面,而且拍給了他。
很快,聊天記錄里模模糊糊的一張照片,并不能看清楚里面的人。
李司凈一點,立刻提示:圖片已過期。
已過期的圖片,成為了模糊不清的圖層色塊,只能辨認出是個人。
李司凈還記得,自己錄過音。
當時為了記錄嚴城的罪證,留下的錄音文件,清晰的落在列表。
他解除了手機靜音,將聲音調到最大。
然而,那段持續錄制的音頻,沒了他的質問,也沒了嚴城的恨意,只剩下簌簌雜音,像是夜風吹拂樹葉,發出寂寥的回響。
李司凈心里有了猜測,他撥給了萬年。
“李哥?”
萬年仍是樂呵呵的,帶著爬山時的氣喘,“什么事啊?”
“你還記得嚴城嗎?”
李司凈語氣有些急,“你去警察局幫忙找過他。”
“啊?嚴城?是小安還是馨馨的大名啊?”
萬年回得隨意,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
“……沒事。”
李司凈急促的掛掉電話。
“周社!”
他轉頭看向床邊的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社翻看著日記,頭也不抬。
“死人不需要名字。”
正如他所說。
在這座山里,只有活人才需要名字。
李司凈的臉色蒼白。
就像他的媽媽,消失在這座大山,不被任何人記得,直到有人去換她。
“那陳菲婭呢?”
李司凈理解她的不想活,她的痛苦,但無法分辨她的善與惡。
周社只是垂眸翻看日記,“這得問你外婆。”
李司凈不可能有辦法去問他的外婆。
那個鬼魅一般出現在夜晚山中的影子,像極了他眼里的幽綠黑影。
以至于外公曾經說過的每一句話,都變得意味深長。
可怕的不是你知道它,而是你無法面對它……
就算竹葉是眼睛,也是外婆的眼睛……
話語持續回蕩,即使李司凈坐在喧囂拍攝現場,都覺得徹骨陰寒。
他努力不去想這些。
可是他眼里彌漫的黑影,仿佛外婆的無聲嘲笑,總是提醒他:一個活生生的人,消失得了無痕跡。
嚴城不是什么好人。
更不可能是值得李司凈記住的人。
李司凈有著極強的負罪感,哪怕他認定嚴城是一切的幫兇,也該去死,仍是無法阻止他反復去想:
當初他沒有受到蠱惑,跌入寒潭,是不是就能抓住嚴城下山,讓這個只見過幾面的男人活著伏法?
李司凈混亂的思緒,伴隨著每一次宋曦耐心的開解。
這位專業的心理咨詢師,試圖讓他相信:“你是太善良了,才會覺得別人遭遇的不幸,都是由你導致的。”
可惜,李司凈清楚的知道。
這不是善良。
這是他理清一切因果,找到了真正的源頭。
他就是罪魁禍首。
李司凈的幻覺變得嚴重。
即使每晚無夢,應當睡得很好,也無法阻止他眼前時不時的重影。
隨處可見的黑影,變為了黑色幕布般映照出雜亂的畫面。
他只有在專注凝視監視器的時候,才能短暫從煩躁、焦慮里脫離,全神貫注去確認《箱子》的拍攝。
以至于李司凈高強度的坐在監視器前、電腦前,持續重播他們拍攝的所有片段,力圖完美《箱子》的每一個細節。
至少,要趕在他徹底病發,什么都做不了之前。
導演高強度集中的焦慮狀態,自然會蔓延到劇組每一個角落。
連紀憐珊都忍不住說:“李導,不如你休息一下?”
淪落到演員來關心,李司凈挫敗感更強。
“不用,待會重新調整燈光的時候,我會休息……”
話音未落,視線已經被一只溫柔手掌擋住。
緊接著是熨燙的體溫,緩解了他干澀冰冷的眼睛。
“休息一下,哪怕閉閉眼也好。”
周社的聲音如清泉,緩緩沖走他殘留的混亂。
李司凈伸手抓住他的手掌,順從的閉上眼睛,腦海里無處不在的幻覺,似乎真的在他腦海里變得遙遠。
他在周社強硬的要求下,躺下來休息,仍是克制不住腦海里反復的思緒。
可是跟周社待在一起,那些思緒都變得模模糊糊,蒙上了一層困倦的霧。
李司凈快睡著了,依舊抗衡著困意,抓住周社的手,一定要他回答:
“好像跟你在一起,幻覺就會減輕。”
“因為你太累了。”
周社守著他,幫他蓋上一層薄毯。
“太累的話,看到的東西會更多。先睡一覺,下一幕開拍我叫你。”
片場冷風呼呼,隔三差五有人吆喝爭吵,應當是睡不著的。
可周社話音一落,李司凈就放心的睡著了。
他不知道他對周社的依賴算什么。
也許是怕冷,也許是怕黑,也許是怕滿地蔓延的泥濘分辨不清面目,只能在周社這里尋找真實的依靠。
李司凈在無夢之中舒服的補了一個短覺,醒來視野里的黑影退卻不少。
仿佛是周社趁他睡著,做了大掃除,眼前都清明許多。
等拍完了今天安排好的最后一場戲,萬年終于能把接過的電話統一匯報:
“李哥,賢良鎮的祭祀負責人,說排了新的祭祀舞,準備在資料館彩排,問我們要不要去看看,可以根據電影拍攝需要提點建議。還有好幾個打電話來,叫你看看手機消息的。”
“對了,宋醫生說他來李家村度假了!讓你回他電話!”
李司凈有些驚訝,趕緊先給宋曦撥了電話,開門見山。
“你來李家村……度假?”
“對啊。”
那邊宋曦電話接得快,語氣更是理所當然,“你們李家村的祭祀也是有宣傳的好不好,我都在網上看到傳統文化旅游推薦了!”
賢良鎮的祭祀為了帶動經濟,已經緊鑼密鼓的打造起網紅旅游的宣傳。
這回三年一次的大祭祀,還沒大肆宣傳,已經被“明星尋回走失孩童”帶了極高的熱度,引來了不少迎渡、紀憐珊的粉絲。
整個賢良鎮熱鬧非凡,宋曦來得太晚,已經找不到地方住了。
“你還跟我說,這地方偏僻,民宿、空房子遍地都是,我今天拖著行李箱腿都要走斷了,也沒問到有空房的民宿。”
宋曦抱怨得氣喘,“我這可是剛愈合的傷腿,醫生叫我多復健多鍛煉,也沒說這么高強度啊。所以只能求助你了,給我找個地方住,或者我在你房間打地鋪也行!”
“我也可以睡酒店大廳!”
李司凈真沒想到,宋曦出院,停了他的工作決定來李家村旅游。
說實話,這地方四面是山,風景是山,消遣娛樂是爬山,祭祀也是祭山,實在跟宋曦這種小資情調爆表的海歸人士不搭調。
結果,他人不僅來了,還特別熱情主動的自薦,不白蹭李司凈的房間住。
“我覺得你們劇組可能也需要心理咨詢師,應該沒有顧問吧?我可以做顧問。”
“有啊。”
萬年在一旁幫他拖行李,熱情搭話。
“周叔就是我們的咨詢顧問,劇組里誰不開心、誰壓力大,找周叔聊一聊心情就好了。還說晚上睡得好了,安眠藥都不用吃!”
“咦?”宋曦的聲音很怪,表情更怪。
他發出嘿嘿嘿的笑聲,簡直是沒安好心的嘲笑李司凈。
“沒想到,你挺會給小叔安排工作的啊。”
李司凈皺著眉,懶得理他。
雖說周社有點本事,放在劇組里也沒什么能做的工作,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一路上,萬年吹吹周社溫柔親切體貼,跟宋曦聊得極好。
等他們到了酒店,宋曦滿懷期待的問:“我住哪間房?跟誰一屋?萬年嗎?”
“你單獨住。”李司凈說。
宋曦都驚訝了,“你們待遇這么好,還能騰出一間房?”
話剛出口,他自己都不信,提醒李司凈,“可千萬別是叫劇組工作人員騰出來的,雖然我是來蹭房間的,但我不想成為大家小群里的八卦,我很懂禮貌的,擺張椅子就能睡。”
李司凈沒理他,讓萬年幫忙提行李上了三樓。
酒店走廊堆滿了劇組雜物,再喜歡打掃衛生的鄉野酒店,也得按他們的習慣,退避三舍。
房間門一開,干凈整潔的標間,兩張床,一點也不顯得臟亂。
宋曦都驚訝了。
在這人潮擁擠,酒店都訂不到的荒郊野嶺,李司凈居然真的給他騰出來一間單人房,太不可思議了。
他小心翼翼確認:“你不會是用了導演權威,把住這間的工作人員趕出去的吧?”
李司凈皺了眉,“你別管。”
萬年幫宋曦搬行李,聞言笑容燦爛,沒管住八卦的嘴。
“嘿嘿,宋醫生你放心,這間房之前是周叔住的。”
“之前?”宋曦超級敏銳。
萬年理所應當:“對啊,現在周叔跟李哥住唄。”
“哦~”宋曦聽了,陰陽怪氣抑揚頓挫出聲,還上下打量李大導演,“好好好。”
李司凈頓時不悅,心想就不該跟心理咨詢師做什么朋友。
見他笑容可惡,滿臉寫著“你和小叔是不是有事沒告訴我”,李司凈率先怒斥:
“你真的很八卦!”
宋曦冤枉死了,“我還什么都沒問呢!”
第46章 第 46 章 你叫我跟你睡的。
宋曦行李不多, 完全不需要人幫忙收拾。
但李司凈將萬年一趕,把門一關, 將周社那個溫柔帶笑的家伙,一起關在了門外。
“怎么了?想跟我聊天談心?”
宋曦坐床上,跟李司凈熟得不需要場面話。
“雖然我是出來度假,不接咨詢,但你是我朋友,給你參謀參謀,一點問題都沒有。”
他輕松愜意,李司凈也好受很多。
李司凈走到簡陋的茶幾旁,拖過椅子,坐了下來, 問道:
“你還記得嚴城嗎?”
“哪個嚴城?”
顯然宋曦不記得了。
李司凈仔細解釋:“他是陳菲婭的監護人, 你一般叫他嚴老師。而且他也是陳萊森的生活助理。”
“這我倒是不知道。”宋曦笑著回答, “陳菲婭每次來咨詢, 都是張相德送過來的,你怎么認識她的監護人?”
當初一句一句聊起監護人的宋曦, 已經跟其他人一樣,徹底忘記了嚴城。
確定了嚴城徹底消失在了那場夢, 那座大山。
李司凈煩悶苦惱,拖過凳子坐下。
他像是陷入了《箱子》主角林蔭一樣的困境, 親眼見過的東西, 被人否定, 親身經歷過的事,無人認可。
彷徨徘徊在一個巨大的陰謀里,只有自己清醒的知道消失的人和事,曾經存在過。
他說:“我見過一個叫嚴城的人, 我懷疑是他綁架了賢良鎮的兩個孩子,但是他不存在了。不是逃跑、死亡、隱藏起來的那種不存在,而是每一個見過他、知道他的人,都非常肯定的告訴我:根本沒有嚴城這個人。”
宋曦聽了,立刻坐直,認真的回答:“雖然我沒見過嚴城,但是我相信你經歷的一切,所以你可以跟我詳細說說,到底發生了什么嗎?”
李司凈不得不承認,宋曦是一個合格的心理咨詢師。
賺著昂貴的診療費,付出了他需要的情緒價值,即使這家伙不再記得嚴城,也能夠體貼善良的傾聽他的煩惱。
畢竟嚴城是無關緊要的人,李司凈已經不會焦急了,他耐心的從頭說起。
賢良鎮失蹤的孩子,墓碑前嚴城對他說的話,萬年查到的監控,萬年的失蹤,還有他和嚴城見到陳菲婭走入寒潭的夢。
一樁一樁,一件一件,回蕩在空蕩的酒店房間,只剩下李司凈一個人的記憶。
李司凈說:“這樣一個人,我知道他的名字,我見過他的長相,我和他說過話,甚至幫他包扎過受傷的手臂,經歷了生死。但他悄無聲息的消失在山里,我卻沒有任何的證據,證明他的存在。”
“他們都認為是我的幻覺,包括手機里存下來的錄音,都只有空蕩的沙沙聲。”
李司凈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講述的一切代表著什么。
代表著精神分裂、癔癥、譫妄,這樣的癥狀如實記錄在每一個精神病人的案例里。
他曾經翻看過無數次,確定自己沒病。
但現在,他不確定了。
“可我看到了。”
李司凈像在說服自己, “山在吃人。”
他可以肆無忌憚去說一個不存在的人。
即使這個人也許再也不會存在。
也能夠充滿負罪感的去問:“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我媽媽嗎?”
“沒有必要。”
宋曦仔細的聽,甚至能夠給出病人和正常人都可以接受的建議。
“他不記得你媽媽的名字,他就已經不再跟你媽媽有關系。”
“對于阿姨來說,這是一個曾經認識、熟知的人,突然有一天,這個人不見了。”
“也許是不告而別,也許是出國移民。”
“總之,無論他存在或者不存在,都不會再跟阿姨有所交集。”
李司凈看向酒店窗外的那座山。
嚴城希望他死,去換媽媽的性命。
現在媽媽回來了,死的是嚴城,他卻覺得自己有責任。
宋曦聽了,卻嚴厲的否定:“你沒辦法見到一個鮮活的人在面前消失,那是你的善良,但這不是你的責任。”
是。
李司凈悄無聲息的反駁,沒有說話。
片刻沉默之中,宋曦也能從表情看出他的負罪感。
宋曦嘆息一聲。
“李司凈,你以前還興高采烈跟我慶幸陳萊森倒霉了呢,什么時候你變成會為殺人犯的死,感到惋惜的人了?”
“你不是總說自己不是什么好人嗎?這時候就應該拍手叫好,而不是感到愧疚。”
“也許他不是殺人犯。”
李司凈不得不解釋,“也許他只是一個沒有做錯事的普通人。”
“無論他是誰,都跟你沒有關系。”
宋曦語氣嚴肅,見不得李司凈內耗自責。
“還是說,你看到他的消失,在擔憂其他人,會發生相同別的事情?”
李司凈看他,終于陷入了長久的思考。
嚴城與他毫無關系。
無論這樣一個男人,是不是害了媽媽、害了陳菲婭,都不再重要。因為關于這個男人的一切,已經隨著死亡,蓋棺定論,有什么天大的錯誤,他也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李司凈不應該為他感到惋惜和焦慮,胸腔依舊翻騰著陌生情愫,無法安撫住患得患失的情緒。
李司凈想:“是的,我不是什么好人,也許我的良心還沒有徹底泯滅吧。”
仍然會為了一個人類的消失,兔死狐悲,感同身受。
宋曦挑了眉,“這不像你。”
他視線滿是探尋,直視了李司凈心底暗藏的恐懼。
李司凈幾次避開視線,都沒法避開宋曦的執著。
最終,李司凈不得不皺著眉承認:
“我害怕周社也像他一樣消失。”
宋曦忍不住笑出聲,又在李司凈兇狠的眼刀里收斂。
宋曦問:“你為什么不跟小叔開誠布公的聊一聊,說你不希望他離開你。”
太軟弱了。
這樣的話不適合他。
宋曦沒有逼迫他表態。
實際上李司凈皺著眉,挪開視線的神情,足夠說明他的羞赧。
“你等一下。”
宋曦想笑又不敢笑,保持著專業素養,從床上坐起來,去拿他厚重的行李箱。
26寸的大箱子,塞滿了他的衣服、電腦和資料。
他拿出厚厚一疊的紙質檔案,攤開在李司凈的面前。
“你看,我這段時間也沒閑著,專門分析了一下你和小叔的夢。在這樣的夢里,你總是詳細描述小叔的神情、動作,甚至連他外套沾了血,都記得清楚,可是到了被殺被害的那些人,你往往一句帶過,并不關心。你所有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這些夢,不再是你為了報復別人而做的夢,是你為了見到小叔而做的夢。”
他說著荒誕不經的可能性,直白的點出了李司凈的恐懼。
“李司凈,我理解你,你害怕他消失,就像你害怕你的媽媽消失,但你一定要相信——小叔出現,絕對不會是為了再次從你眼前消失。”
“他為了你而來,有他必須達成的目的。”
“他不會再拋棄你的。”
李司凈難得沒有反駁宋曦。
畢竟,這樣的目的,他一清二楚。
但他躊躇猶豫,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口。
周社出現,是要去換外公活過來。
像消失的嚴城一樣,拿一條命去換另一條命。
想不到他也會遭遇如此荒謬的選擇,需要在已故的外公和非人的小叔之間選擇救誰。
四處折磨,他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他死了,小叔和外公都能活。
這才叫皆大歡喜。
混亂的思緒,伴隨著宋曦饒有興致的分析。
宋曦翻看病歷檔案,逐一去說夢里能夠投射出的現實,試圖讓李司凈相信——
小叔是如此的重視他,絕不會讓他再度擔心。
他埋著頭,劉海稍稍遮掩眉眼,顯得專業又可靠。
李司凈的眼前,卻再度見到了一個考場。
普通的桌椅,環境寂靜肅穆,宋曦埋頭坐在那里,一遍一遍去讀試卷的字句,卻遲遲未能動筆……
“李司凈?喂?你在想什么呢?”
宋曦捧著檔案,笑著喊他。
短暫的幻覺一呼即散,李司凈回過神,能見到宋曦翻開的檔案里,逐行記錄的夢境。
他問:“你最近在準備什么考試嗎?”
“嗯?”宋曦顯然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我都一把年紀了,還需要考試?”
李司凈又問:“那你還會怕自己的噩夢嗎?像是周社拿刀殺了你的噩夢。”
宋曦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脖子,那股由夢境引發的陰涼,哪怕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也無法消弭。
“會。”
他們不再是咨詢師和來訪者,宋曦就會變得格外坦誠。
“你知道你小叔這么可怕的一個人,突然拿刀把我殺了,多嚇人嗎?我真有一種劫后余生,死而復生的感覺,所以特別怕死特別珍惜當下。”
“也多虧了他是你小叔,長得又帥,不然我肯定會更害怕。”
“不過也挺有趣的。”宋曦笑得燦爛,“每個心理咨詢師都要面對的課題:如何重新了解自己,重新構建自己。我要是研究出來了,說不定還能發篇論述,再鍍一層金。以后收費就不是50分鐘六千了,那得50分鐘一萬起。”
他的語氣輕松愉快,還有心情開玩笑。
李司凈懂得他的掩飾,給了一個符合剛才見到的幻覺的建議。
“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再去參加一場考試?”
“嗯?”
宋曦顯然沒想到他會提這個,保持著禮貌笑意看他。
李司凈說:“現在的你,完全可以承擔考砸一場試、交出空白卷的后果。人生那么漫長,值得在意的事情那么多,你沒有必要因為一次考試的失敗、一張試卷的不完美,耿耿于懷得需要用死亡來蓋過恐懼。”
宋曦的笑意收斂,神色嚴肅看他。
一雙眼睛隱隱泛著光亮,又笑出聲來。
“很好的建議。”
他誠懇的接受,“我會找機會試試的。”
宋曦來了。
《箱子》劇組在高壓忙碌之下,終于真正意義上擁有了一位專業的心理咨詢師。
顯然,他們都挺喜歡周社這個顧問的。
萬年說:“他們這些家伙啊,找周叔問過的事情,又找宋醫生去問。干什么?算命啊?還想要個滿意的結果,那他們怎么不去找迎渡。”
李司凈聽了笑。
大部分人對心理咨詢和算命,都是玩玩的態度,求的無非是自己的偏見得到認可。
像萬年這樣的人,去找宋曦,不僅問了自己的噩夢,還會回來跟李司凈興高采烈的炫耀:
“宋醫生說,我噩夢里哭天喊地的,其實是一種自救。工作壓力太大了,心理陰影得不到金錢的疏解,太久了會出問題的。”
李司凈笑著看他,太懂萬年的暗示了。
“行行行,等拍完《箱子》給你放長假,給你漲工資。等電影上映真破了十億,直接給你分紅提成,再頒個錦旗,寫‘大預言家’。”
“太好了!”萬年欣喜非常,“宋醫生果然是神醫啊!”
李司凈知道他為什么去問宋曦,卻不去周社那兒咨詢。
夢里冷漠的男人,殺去夢魘中追債人如此痛快,仍是叫萬年害怕。
可惜,劇組的人不知道。
他們仍會在休息的時候,去跟周社閑聊。
在他們眼里,周社就是一個親切的顧問,能夠解決他們許多煩惱。
傳來的只言片語,都在吹捧周社眼光獨到,一眼能夠看穿咨詢人煩惱的事情。
李司凈都懷疑:這家伙是不是看了對方的夢?
李司凈的視線,落在了周社身上。
入了冬,他穿上了稍厚的黑呢外套,戴著工牌,耐心傾聽的模樣確實專業可靠。
藏在夢里的苦痛折磨,對周社而言,應當駕熟就輕了。
也許今晚的噩夢,就會出現一個身穿黑衣的男人,將困惑的工作人員從久違的困境解救出來。
他胡思亂想,忽然和周社視線對上。
李司凈下意識皺了眉,剛想躲開,又被周社云淡風輕的神色弄得火起。
這么一個人越是表面溫柔,越是內里冷漠,李司凈狠狠瞪著他,直到劇組的人把他叫了過去。
那個吻呢?
周社為什么不問?
難道周社可以把他瀕死宣泄出的感情,當成誤會?當成禮貌?當成理所當然或者陰差陽錯?
又或者說,這是周社早就看見的未來,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反正必然會發生?
李司凈生悶氣。
似乎他見到周社之后,所有情緒都牽絆到了這個男人身上,他的憤怒、煩惱、埋怨,一絲一毫沒有隱瞞。
如果不是周社,他都快要忘記自己也是這么一個任性的家伙,簡直跟六歲時候毫無區別。
導演怨氣滔天,整個拍攝過程也不好過。
即使攝影都覺得,完美無缺了,一條過了,李司凈也會出聲:“再保一條。”
為了《箱子》精益求精,十分敬業,挑不出毛病。
可大家也是經歷過萬年失蹤的時候,李司凈瘋狂壓榨員工的失常狀態,立刻就覺得李導不對勁了、李導又開始焦慮了。
李司凈是真正的壓力狂。
一旦自己有了壓力,迅速就能將壓力傳導給劇組的每一個人。
“李導怎么了?”
哪怕是最遲鈍的獨孤深,都覺得李司凈狀態不太對。
如果是他演得不太好,重來多少次都正常,可是對于一些細枝末節的場景,過于吹毛求疵,工作人員怨聲載道的,好像不是李司凈的作風。
“鬧脾氣唄。”
迎渡真是輕松看出,李司凈的怨氣叢生。
但他是不敢直接過去挑明的,其他演員受過苦了,他沒手機可以減壓,一點也不想受苦。
還提點起獨孤深:“這兩天別惹他,有什么問題也別去問,免得被罵。”
影帝主動提點男主角,這下唯一能夠滅火的演員,都沒能靠近李司凈半步。
能在劇組工作的也是人精,立刻一個接一個的,跑到周顧問這里,旁敲側擊,
“周叔叔,我這整天拍戲拍得腰酸背痛,頭暈眼花,李導雖然年輕,肯定比我都難受啊。”
“我也是干這行十幾年了,李導這么拼命要不得,你是他小叔,得關心關心他的身體了。”
一口一個叔叔、小叔的叫著,就算是山里的石頭都該懂他們的意思了。
周社在劇組里永遠溫柔體貼。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他走到了導演機位旁。
等到李司凈喊“卡”,他出聲問道:
“今天可以早點休息嗎?”
“可以。”李司凈看都沒看他,皺著眉盯緊了鏡頭,“你有什么事?要去哪兒?”
“我說,你早點休息。”
周社耐心細致的勸說,全然不顧李司凈的煩悶,“你臉色不太好,拍攝進度不趕的話,明天再拍?”
李司凈沒回他。
監視器上每一個動作、每一寸光影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巨細無遺。
他承認,周社一直守在他身邊,李司凈脾氣都要好了很多。
終于沒辦法沒事找事的李司凈,再不情愿,也提前了十分鐘,喊大家收工。
拍完戲,李司凈坐在回程車上都開始犯困。
他只想趕緊回去,洗個熱水澡,然后躺床上好好睡一覺,不用再想有的沒的。
偏遠鄉鎮的簡陋浴室,熱水洗去李司凈一身的疲乏。
那種困頓稍稍減退了些,他草草擦了頭發,想著今天拍的場景,習慣的走了出去。
卻見周社倚靠在床旁,翻看外公的日記。
“你在這兒做什么!”
李司凈叫得詫異,又縮回去趕緊抓了毛巾,圍了起來。
他以為沒人,什么都沒穿!
“怕什么,又不是沒看過。”
周社見他反應激烈,笑得溫柔可惡:“而且,是你叫我跟你睡的。”
第47章 第 47 章 不會有人聽見。
李司凈憤怒的關上浴室門, 一邊穿衣服,一邊生氣。
又不是沒看過?什么時候看過?
平時他在房間, 打開空調能等頭發自然烘晾干,直接睡覺。
現在不得不老老實實、規規矩矩的穿衣服套褲子才能走出浴室。
皮膚沾染著沒能干透的水汽,令他眉頭皺起。
他忙著拍戲都忘了,確實是他叫周社騰出房間給宋曦。
畢竟劇組人手眾多,也只有周社顯得無關緊要。
但他現在才意識到,這意味著24小時都跟周社待在一起,完全沒了自己的私人空間。
有點尷尬。
李司凈抱怨的糾正道:“這是叫你過來住,什么叫你跟我睡。”
“嗯。”周社從善如流,翻著日記改口,“你叫我跟你住。”
無論怎么知錯就改, 都顯得氣人。
李司凈不管他, 走向簡陋房間唯一的桌子, 上面擺滿分鏡草稿和劇本, 還有順場表、分場表,多得是事情讓他忙。
兩個人也算相安無事, 唯獨李司凈思緒煩躁,根本沒法安心看劇本。
《箱子》拍得差不多了, 唯獨兩場重頭戲遲遲沒能確定。
一是林蔭捧著箱子走入寒潭。
房間空調嗡嗡作響,李司凈無數次回想自己沉入的寒潭。
那種瀕死絕望的感覺, 要讓獨孤深去出演, 應當非常容易, 但是沉下去之后,又該怎么走出來。
宋曦來了倒是好辦很多。
心理輔導、排解困惑,宋醫生應當很專業,無論拍完電影抓獨孤深去吃藥還是住院, 都沒什么問題。
空調聲音,筆尖沙沙畫出分鏡的聲音。
還有周社翻過紙頁的聲音。
李司凈不禁會想,周社看什么這么認真?
是在回憶過去,還是又在嘲笑外公對于一切的認真?
又或者,這人在想什么時候、什么方式去換回這樣的外公……
“啪。”他將筆扣在分鏡上,站了起來。
木凳劃拉出刺耳響動,不過兩步就能走到床邊。
依靠著床頭翻看日記的人,終于停下,抬眼看李司凈。
那雙眼睛溫柔,絲毫沒有夢里的冷漠,李司凈能夠感受到他的耐心與平靜。
但就是這種平靜讓李司凈怒火中燒。
他伸出手,不客氣的問:
“你就這么裝作什么都沒發生?”
周社將手中日記放在床頭,稍稍起身。
李司凈以為他要站起來和自己理論,誰知他就著仰頭的姿勢,湊了過來,貼得極近。
變故來得突然,李司凈嚇了一跳想退后,又被一雙手攬住了腰。
溫柔觸感在唇邊摩挲,氣息在唇邊招搖,李司凈愣了神,耳畔傳來輕笑。
“因為這個,我沒學過。”
李司凈理智驟然失控,忽然抓住周社的后頸,像啃咬一般更為肆掠。
他喜歡周社所有耐心。
更喜歡周社的坦誠直白。
這個家伙,裝得是什么知情識趣社會人士,怎么能說出這種讓他頭腦發熱的話!
李司凈盡了興,滿意見到周社氣息和他一樣顛簸。
眉宇間的神色,有著令他舒適的迫切,原來不是他一個人情緒跌宕,也不是他一個人熱血翻騰。
這么一個不像活人的家伙,好像從這一個深吻開始,由內到外,從上到下都沾染了他的氣息。
李司凈自己也做得亂七八糟的,也敢厚顏無恥的自負說道:“那你跟我學。”
他伸手去推周社的肩膀,施加的力度足夠他控制這個男人。
畢竟,周社一向聽話。
李司凈竟然想起宋曦的建議——
開誠布公的告訴周社,他不希望周社離開。
“你以前,聽我說我做那種夢的時候,是怎么想的?”
李司凈低頭去解周社的衣扣,急不可耐。
“哪種?”
周社總能輕易勾動他的怒火。
李司凈把人抓起來,惡狠狠咬在脖頸,滿意聽到一聲猝不及防的悶哼。
寬厚的手掌覆蓋李司凈的短發,隨之傳來笑聲的顫動,透過緊貼的胸腔共振起伏。
周社的聲音輕柔,“我想殺了我自己。”
李司凈停了手,難以置信的看他。
周社卻認真的說:“殺了那個在夢里傷害你的我。如果不殺了他,我該怎么跟李銘書交代?我真的向他保證過,絕對不會傷害你……”
“不要提我外公。”
李司凈皺著眉,覺得這人實在欠揍。
至少不要在這種時候提!
周社的眼睛很漂亮,在昏暗燈光下,輪廓分明得完美戳中李司凈每一個喜歡的點。
“我覺得你說得對——”
李司凈有著勝利者仔細欣賞戰利品的爽快感。
“我怎么會怕你。”
突然天旋地轉,周社欺身而上,戰利品居于高位。
“喂!”
李司凈想要掀開他,卻紋絲不動,周社一只手就能輕而易舉的禁錮,居高臨下的模樣,讓他回想起夢里的周社。
“我學會了。”
周社的眼睛燃著璀璨的火光。
李司凈心下一顫。
未能徹底忘記的夢魘,驟然侵襲,哪怕知道周社和夢里的男人截然不同,也抗拒的掙扎。
然而,周社禁錮他的力氣,根本不是他可以抗衡。
當初在攝制棚休息室,周社只有挨揍的老實命。
現在,人不用老實了。
李司凈能夠感受到掌心的溫度,每一寸都叫他心顫。
“司凈,還會害怕嗎?”周社會問。
“不會。”
李司凈騙他,答得心跳如雷,偏頭躲開他的視線。
即使心里清楚自己的感情,還是有點怕。
是和以前不一樣的害怕。
周社似乎覺得他的反應有意思,手指親昵的抹掉他鬢邊汗水,手臂護住他似的落在臉側,又問:
“那你這是害羞嗎?”
“不是!”李司凈矢口否認。
得到了答案的手掌,回應了李司凈的全部否認,哪怕他顫抖得無法克制,也沒法阻止肆掠。
極限了。
李司凈想,他的理智到這里就是極限。
這事兒必須得結束了,不然根本沒法收場。
身上的人像是瞬間知曉他的想法,落下了溫柔的吻。
溫柔燃起的渴求,足夠李司凈頭腦轟然,不敢細想。
比起毫無章法、發泄情緒的撕咬,這才算是他們第一個吻。
李司凈眼睛無法聚焦,他以為自己又產生了幻覺。
房間明明亮著燈,卻看不清周社的臉,只能聽到熟悉的聲音一句一句:
“我說過,我夢到你哭著說害怕,我的心都會跟著痛。所以在你的夢里,我有沒有弄痛你?”
李司凈伸出手,毫不留情摁住他多話的嘴。
氣息染濕指尖,只剩李司凈恨得咬牙切齒:
“閉嘴,要做就做。”
指腹遭受輕舔,仿佛喂食時小貓的舌頭,刺得李司凈下意識推他。
“滾遠點。”罵出口的話兇神惡煞,出了聲又后悔自己態度兇狠,“我沒說過我要在下面!”
“你說了。”
周社的眼睛里盡是燃起的野火,他甚至比李司凈更清楚這具身體每一寸細節。
“你說在夢里,我一次又一次的進入,讓你變成了一個瘋子。我不僅想殺了自己,我還嫉妒得發瘋。”
李司凈覺得空調開太高了,臉頰燒熱,渾身是汗。
“能不能別說了……王八蛋!”
他極力忍耐,但忍不了罵周社。
手指摩挲他的唇,溫暖得令人憤怒。
“不用忍著。”
王八蛋的聲音、濕熱的氣息根本不像人,更像是山里的野獸精怪,充滿了不負責任的蠱惑:“不會有人聽見。”
李司凈憤恨的咬了他伸入嘴里的手指,又克制不住的叫出聲。
幸好再也不用忍耐,當然也無法入睡。
李司凈覺得自己在做夢。
又做了初見周社的那個夢。
夢里令他恐懼的手指,帶上了灼熱的溫度,他極力克制自己的叫聲。
沒有人捂住他的嘴。
是他捂住了自己的嘴。
李司凈一覺醒來,不敢多看周社一眼,沉默坐在床沿,要死不活。
曾經折磨他痛苦的夢,終于在昨晚完整確定——
是的,他能看到未來。
早在周社出現之前,在他沉睡的夢里,已經預見了昨晚。
曾經與死亡交疊的欲望,再度占據他的感官,陣陣重疊,嘲笑著李司凈驚恐之鳥般的恐懼。
這么丟人的亂七八糟玩意兒,在他腦海釋放出強烈的信號,他甚至覺得自己是中邪了,鬼上身。
……被周社上,怎么不算是鬼上身?
李司凈皺眉去看周社。
只一眼,就臉頰燒灼,不敢細看。
周社的脖頸盡是痕跡,任誰一看都知道發生了什么,倒是他神清氣爽的,像極了吸過精氣的妖怪,連平時的頭疼腦熱都給治好了。
我居然是這種人?
李司凈又重新認識了自己,百思不得其解。
幸好床上的家伙還在睡,不然他真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李司凈迅速的穿了衣服,特地煩惱的對著鏡子琢磨脖子不會露出來,才走出房間。
一路快步到了清晨熱鬧的街道,他才算喘了一口氣。
李司凈混跡在劇組里,強迫自己心神放在今天的拍攝計劃里。
李襄的遠景走位,李襄的近景神態。
林蔭的臺詞,林蔭的取景,還有林蔭遭了小玉一通嘲笑。
好不容易暫時忙忘了,身旁萬年湊了過來,“嘿嘿。”
李司凈瞥他一眼,“傻笑什么?”
萬年又從劇組四處搜羅了全新八卦,再度分享給他的好李哥:“我聽他們閑聊嘛,說周叔平時不怕冷似的,平時在外套里面穿一件薄內衫,就能坐片場一整天,今天破天荒的居然穿高領毛衣,還把脖子圍得嚴嚴實實,又不像冷的。”
“嘿嘿。”萬年笑得意有所指,“是不是有情況……”
同樣穿高領的李司凈惱羞成怒,拿起手上順場表打他。
“沒事干?一天天待這八卦!”
“啊?哦。”
萬年被趕得退了兩步,撓了撓頭,不知道李司凈在發什么火。
“你不覺得好笑嗎?怎么這么生氣?昨晚沒睡好?”
昨晚?
睡好了,睡得太好了。
李司凈一腔怒火,抓不到人發,要是周社在身邊,至少得挨上兩拳。
他們夜里相當契合,李司凈在極度的恐懼羞怯里,徹底臣服于感覺。
他又抹不開強勢的自尊心,試圖重新占據上風,結果每次想要掌控主動權,都會被弄得無法反抗。
他覺得周社是裝的。
裝成溫文爾雅,裝得什么都不會,裝出需要他來教的模樣,欲擒故縱、請君入甕,明知道他的夢可以預見未來,卻一直不告訴他。
把他騙得團團轉!
李司凈愁眉苦眼,能把手上的順場表盯出洞。
一旁傳來詢問:“李導?”
獨孤深裹著厚實的羽絨服,臉上帶了臟兮兮的妝,站得稍遠的位置,不敢靠得太近。
顯然是因為萬年被趕,保持了禮貌距離。
獨孤深的拍攝一向順利。
畢竟,《箱子》劇本里的林蔭,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他不需要精湛的演技,他只需要飾演內斂、無措、茫然的自己。
“下一段戲有問題?”李司凈問他,“哪里的問題?你說。”
“不是,我想問寒潭的戲……那一段因為沒有臺詞,只有場景,我一直沒機會去試試,所以有點把握不住林蔭的狀態。”
李司凈拍攝林蔭的片段,十足耐心。
每次獨孤深禮貌的過來請教,李司凈都知道他肯定已經千百次嘗試,模擬了無數的情景,才會過來求助。
“那是……”
于是,李司凈拋卻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法,翻了劇本。
他自己親自斟酌了許久的場景落在白紙。
不用去翻分鏡冊子,腦海涌上的場景能夠沖刷所有的思緒。
林蔭沉入寒潭,解開了箱子,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拍攝手法。
李司凈眼前浮現的景象,遠比分鏡更為清晰,比預想更為痛苦。
他知道怎么指導獨孤深,但他的話太過無情。
“李導?”獨孤深站在一旁,困惑的等待。
李司凈沉思許久,找了許多對照,終于出聲道:“迎渡有沒有教你怎么演戲?”
獨孤深愣了愣,“昨天他說了要教我,但是……”
乖巧懂事的孩子,欲言又止。
李司凈想也知道迎渡這家伙,不給他定點框框架架,能教出什么莫名其妙的鬼東西,逼得獨孤深來找他求助。
于是,李司凈把賬算在迎渡頭上,揚聲就喊:“萬年,把迎渡找過來。”
每一次李司凈主動找迎渡,都是找事。
迎渡做夢也沒想到,這回找的是大事。
“你把之前演《風清月朗》的經驗,給阿深分享一下,我們過幾天要拍這幕戲。”
李司凈翻了劇本,遞給迎渡。
“就照你在樓頂跟保險經紀抽煙那一幕來教。”
教戲外包這種事,迎渡也不是第一次遇到了。
但他一看劇本的場景,就覺得不好。
“你讓我教他這個?”
“嗯。”李司凈瞥他一眼,“有難度?”
迎渡躊躇猶豫,“這不是難不難度的問題……”
李司凈拍板了,“那你教。”
獨孤深的演戲幾乎為零,除了從小在戲臺上演出劇團的小演員角色,兜兜轉轉都是父與子、母與子、家里親戚與小孩,很少會去揣度別的身份。
他等著迎渡開口指點,卻見迎渡捧著劇本看了看。
仿佛那段不超過六百字的場景、動作,是什么值得仔細研讀的學術大作,得打好腹稿才開口。
迎渡不作聲,獨孤深也不是麻煩人的脾氣,徑自說道:“如果你不方便教,你跟我說一下《風清月朗》里面具體哪個劇情段落,我自己去看,自己去揣度。”
迎渡皺了眉,糾結許久說:“跳樓。”
獨孤深:?
迎渡合上劇本,認真說道:“李司凈叫我教你,一個人走到絕路,想跳樓時候的心境。”
《風清月朗》是迎渡擔任主角的第一部電影,更是一部臺詞稀少的文藝片。
他在里面飾演一個小攤販。
初中輟學,父母早亡,家里只有個病重的奶奶,祖孫倆全靠他這么一個十六七的孩子,討口飯吃。
這么沉重苦難的角色,原本是不適合迎渡的。
他家境優渥,更是從爺爺輩起耳濡目染,學了命理風水,早早知曉了“不知不可為而為之,知其不可為而不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道理。
可偏偏在試鏡的時候,迎渡抽到了一個特別適合他的題目——
“導演讓我表演一個十六七歲的孩子,質問這個世界。”
那時的迎渡,剛剛十八歲,正巧從清泉觀出來。
他擅長卜算、誦經,更聽過許多人燒香拜神的煩惱。
他拿到了這個題目,看向導演,嗤笑說:
“你知道嗎?這世上所有的規則都在逼善良的人去死,偏偏每個人、每張嘴都在說——善良的人能夠很好的活著。他怎么活啊?善良有用嗎?”
就這么一句話,他帶著笑去說,就得到了《風清月朗》的主角。
在導演力排眾議之下,成功演繹了一個頭腦清晰的爽朗輟學小攤販。
明明不是底層摸爬滾打出來的孩子,竟然能夠清楚的看透一個底層人仰望的世界。
這就是導演相信他的理由。
即使是八年后,迎渡輕描淡寫的說出那句話,獨孤深都能想象出來……
小攤販如何嘻嘻哈哈向人兜售商品,又如何落寞的撿起碎一地的玻璃。
有零工能打的時候打零工,沒活可做的時候,守著自己的小攤。
他沒讀過多少書,小學初中學到的東西,也只夠他站在街頭廣告電視下面蹭著看點新聞。
他沒有名字,別人會叫他喂、叫他帥哥、叫他小伙子。
即使家里有病重的奶奶,也只會神志不清的叫他“安子”。
可他不叫“安子”。
每次都不厭其煩的提醒道:“奶奶,安子是我爸,我爸死了。”
也阻止不了奶奶一聲一聲的喚:“安子,安子。”
“后來他奶奶去世了,他站在天橋上抽了很久的煙。他其實不會抽煙,也舍不得花六塊買一包紅雙喜。最后還是跟老板砍價,十塊拿了兩包。”
迎渡仔細跟獨孤深講解《風清月朗》,去講夜晚車流不息的天橋,埋著頭自顧自走自己路的行人和攤販。
“當時那一幕,他看了天橋對面的大樓很久,終于決定跳樓。結果沒想到他走了過去,有人比他更早到了那兒。”
一個不想活的小攤販和一個不想活的保險經紀,在一棟適合自殺的樓頂相遇。
他們抽著煙,聊了整夜整晚。
后來,因為小攤販實在是太慘了,保險經紀都覺得自己過得很幸福了。
要是就這么跳樓,實在是有些不識好歹,還沒一個十六七的孩子看得通透,也對不起自己三十來年的辛苦。
終于,保險經紀決定回家跟親人坦白,一家人想想辦法,繼續去過這糟糕透頂又沒那么絕望的日子。
最后,兩個人一起抽完了那兩包便宜的紅雙喜,互道了一聲“晚安兄弟”,就此別過。
“他走的時候,惡狠狠的拍了褲子口袋,反應過來了。”
迎渡也拍了拍褲子口袋,惟妙惟肖的重演當年,咬牙切齒。
“煙錢!煙錢沒給!”
獨孤深聽了,哈哈大笑。
他沒看過《風清月朗》,國內大部分文藝片在他印象中都脫離不了無病呻吟。
完全沒想到這部電影能夠這么有趣。
他一直覺得迎渡生活幸福,又迷信命運,應當飾演的都是一些冠冕堂皇的大角色。
想不到,能夠在迎渡身上找到一個生活所迫的小攤販的影子。
跳樓啊……跳樓……
獨孤深看著劇本,林蔭捧著箱子走入寒潭,差不多也是這樣的情形。
一個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年輕人,已經瀕臨崩潰,他身上有已故外公的囑托,也有手里箱子寄托的希望。
他走入深潭,是自尋死路,更是尋找新路。
這么復雜的情緒,要在沒有臺詞的場景里,全靠他一個人演繹出來,實在太有挑戰性。
沉思中,他身旁傳來迎渡的詢問:“阿深,你有想過跳樓嗎?”
山里的風吹得獨孤深臉頰冰涼,因為帶了妝,他不能將臉捂得暖和一些,只能麻木著一張臉,回答道:
“有。”
跳樓、跳河、上吊、喝藥。
無論什么,他都有想過。
這不過是每一個不想活的人,必做的死前功課罷了。
忽然,他眼前攤開了一只手掌。
手指骨骼分明,指形纖長,掌心三道紋路在冷風中透出一個男人的寬厚溫柔。
“手機。”
迎渡討要手機,說得理所當然。
“不行。”
什么跳樓不想活的念頭,一拋即散,獨孤深直接拒絕。
“你會在網上亂說話,影響《箱子》風評!”
那可比他跳沒跳過樓更重要!
第48章 第 48 章 太危險了。
經紀人毛偉的諄諄教誨猶在耳邊。
獨孤深隨時都能想起這位老大哥的親切期盼。
“現在因為走丟的小孩, 被紀憐珊找回來了,迎渡又有動員小視頻, 網絡對《箱子》風評特別好。”
“什么邪門啊、有鬼啊之類的言論,通通變成了迎渡好運化解,所以阿深你一定不能給他手機啊,他要是拿到手機胡言亂語,大家的努力都白費了!”
獨孤深如實復述,迎渡大受打擊!
“我好歹一個票房幾十億的大影帝,連基本的言論自由都沒有,這世上還有天理和王法嗎?”
獨孤深完全免疫,理都不理。
自從他和迎渡一起上山找孩子之后,就徹底看清了這位大影帝的真面目。
隨心所欲、狂妄自負。
性格十分好玩, 也叫人頭痛。
帶來的熱度能夠讓全網討論“明星救助孩童”、“明星也有擔當”, 連帶著《箱子》的風評都稍稍好轉。
可他一得意, 往網上發感想, 絕對是“也不看看是誰”“早說了我天選之子他們還不信”這種傲慢得惹人討厭的話。
如果封住迎渡的言論自由,換得網絡歌舞升平, 絕對是劃算的買賣。
獨孤深作為男主角當然是堅定的封黨。
然而,迎渡不依不饒。
“你怎么跟毛偉似的, 這么固執呢?不是李司凈叫我教你揣度心境么?你想死的心境根本不用再教了,但你想活的心境呢?肯定要再探討一下。”
“我找你要手機, 不是要上網啊, 我要給爺爺打電話。他們這一代人什么絕望沒經歷過, 簡直是九死一生逃出來的,更清楚活著的重要。”
“更何況,他是唯一見證過李銘書從死到生的轉變的人,你跟他聊一聊李銘書, 對你有幫助!”
這下好了,獨孤深的眼睛亮了。
迎渡久違摸到了手機。
可惜,獨孤深的手機卡卡的,樣式老舊,還碎了一小塊屏幕,一看就知道用了五六年。
作為《箱子》投資方、大金主,迎渡很想幫小新人換個手機。
不說什么三折疊、兩折疊,至少防水防砸,屏幕不要破破爛爛,輸入個手機號都卡頓得發瘋。
結果他跟毛偉一說,直接被拒。
“你就是想偷買手機。”
不僅沒有言論自由,也沒有購買手機自由。
迎渡含淚撥給爺爺,恨不得叫爺爺送一臺手機來。
聽著久違的手機鈴聲,那邊“喂”了一聲,迎渡喊得又甜又乖。
“爺爺,我好想你啊!”
獨孤深坐在一旁,聽迎渡乖孫和林東方爺爺各種噓寒問暖,吐槽自己在《箱子》遭遇的不平等待遇。
每一句都懷疑他想騙個手機。
等他依依不舍,得到了爺爺的保證之后,才挪開手機,點了揚聲器。
迎渡爺爺聲音慈祥:
“怎么想起問李銘書的事情了?”
“《箱子》拍到了寒潭。”
迎渡立刻回答,“等寒潭拍完,就是敬神山三年一次的祭祀大典了。”
“而且我之前問過李司凈,他知不知道李銘書為什么會來李家村,結果他的回答也跟檔案記載的差不多——李銘書殺了人,下放村莊,改造良好,得到改過自新的機會。”
電話那端,林東方的語氣低沉又凝重。
“小李也不一定是騙人的。李銘書那個人心思重,待女兒女婿和外孫都好,連我都防著,不許我去打擾他們的生活。三年一次的祭祀,我有點擔憂,以往每年都叫清泉觀派人去守,沒出過大事。但這回沈名告訴我,山林地氣不對。
“是不是你進組偷懶了,沒去巡山?”
“沈名又告我黑狀!我怎么巡山,毛偉搞了五個助理監視我,我洗澡洗久了都要進來撈我了,我怎么去巡山?”
迎渡抱怨不斷,反正都不是他的錯。
“沈名不是來了?我講幾個地方,爺爺你指他去,準沒錯。”
資料館、舊樓、矮坡竹林。
獨孤深插不上話,站在一旁聽。
迎渡說的每一個地方,他都知道。畢竟,都是《箱子》拍過戲的地方。
他忽然想起他的幻覺。
在拍攝白事一條龍的戲份時,老舊棺材里出現了他父親的影子,那也是他第一次見到外公。
“迎渡,你等一下。”
獨孤深伸手抓住他的手,“你做這些,真的是防止拍攝和祭祀出亂子嗎?萬一你叫道士去了,不小心破壞了外公留在這里的陣法,真的把什么妖魔鬼怪放出來,那又怎么辦?”
迎渡被他說得一愣,完全沒想到獨孤深這個門外漢,能夠沖他這種專業人士發難。
“阿深,你放心。”
林東方聞言,沉穩的解釋道:“這些地方,以前李銘書就點出來過,還寫進了他的研究資料里,不然他外孫也不會把他們帶這些地方去拍戲。我們去做法事,也只會加固他布過的陣,不會破壞它們。”
“可是……”
獨孤深焦急萬分,慌得渾身熱汗。
“你們怎么能確定你們做的法事,是加固,不是破壞?”
萬一傷到外公,外公再也不會入夢了,又該怎么辦?
這下一個小年輕,倒是把林東方一介大佬給問住了。
“李銘書的陣法確實獨特,我回來查了這么多年的資料,也沒有在哪個宗派傳承里見過。他是野路子,又坦蕩的把他的法子寫在了文獻里,讓賢良鎮的祭祀隊伍一年又一年的去做法。”
“這幾年敬神山確實太平了,也沒聽說山里出事。偶爾像這回走丟了孩子,鎮上、村里的人,很快就能找到。”
“不過,他外孫來拍《箱子》恐怕就不簡單了。”
電話那端的林東方,長嘆一聲,“《箱子》的故事,牽扯著生與死,仇和恨,這些情緒如果會像他拍攝的《村落》一樣蔓延,李銘書就此活過來都有可能。”
“活過來?”
獨孤深心跳劇烈,幾乎要湊到電話那邊去。
“您在說什么?”
“當初李銘書被送來李家村的時候,就傳言他掌握了一種能夠讓人死而復生的方法。”
迎渡替爺爺回答了。
“當初有一家人,姓葉,專門管著李銘書和爺爺他們下鄉的那一伙人,就是想研究這種復活的歪門邪道。后來不知道李銘書做了什么,葉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罪魁禍首沒了,本該太平了,沒想到接連出現女孩走失、女人失蹤的事情,像是葉家又在搞活人獻祭。爺爺沒有辦法,才將我姐養在家里,這不許去,那不能做,唯恐她也被抓走。”
“誰知道李司凈偏偏要拍《箱子》,還專程請了我姐當女主角。當初知道這事,我就算不參演,也會全程監工的!”
《箱子》拍攝接近尾聲,只剩幾幕重點場景。
一路不說風平浪靜,至少沒有出過大事。
迎渡卻說得格外鄭重。
“我不清楚李司凈知不知道這事,可是李司凈拍出來的短片,確實能夠讓人進入《村落》的夢境,就極有可能讓人也進入《箱子》的夢境。”
“阿深,你看了《箱子》的劇本,難道沒有做夢嗎?”
獨孤深立刻明白了迎渡的意思。
他做了夢。
關于外公的夢。
在夢里,外公年輕溫柔,是善解人意的長輩,更是他此生難得一遇的朋友。
如果這樣的人,能夠活過來……
他做什么都愿意。
獨孤深的沉默,并沒有終止林東方和迎渡凝重的談話。
迎渡憤憤不平:“《箱子》去拍攝的每個地方,都有血債,陰氣極重,一幕一幕拍過來,像極了在做大陣法。可我旁敲側擊問過李司凈,他這么邪門,一點也不信邪,要知道一個人否定到了極致肯定有鬼!說不定就想把李銘書給招魂回來呢。”
林東方也是唏噓:“李銘書對活著并沒有什么渴求,但對他的外孫而言,讓他活過來,可能是一件值得努力一生的事情。就好像一些落敗了的大家族,花了那么多精力,折了那么多人在這座山里,仍是孜孜不倦的做著測試,將我們這樣懂些風水玄學的家伙,都給丟在了李家村,就盼著誰能給他們破局,招回他們的老祖宗。”
迎渡見獨孤深不說話,皺了眉提醒道:
“阿深,你這段時間千萬提高警惕,別跟我走遠了。”
迎渡信誓旦旦,要獨孤深提高警惕。
可獨孤深腦子轟鳴,想的卻是:真的嗎?外公能活過來?
迎渡和林東方再說什么,獨孤深已經沒有心思去聽。
哪怕迎渡打出這通電話,是想激發獨孤深的求生欲,讓他產生活著的危機感,明白陰謀之中,跟著迎渡保平安是多么重要。
獨孤深的思維蒙上一層霧氣,聽不進去。
唯一清晰的只有那句——
“李銘書有可能活過來。”
《箱子》拍攝李襄和小玉的對手戲,獨孤深作為鏡頭外的掛件,只用坐在一旁觀摩學習。
他坐在一旁,翻著手上的劇本,視線仍舊恍惚,在想外公的事情。
等拍攝告一段落,李司凈問他:“身體不舒服?”
“李導……”
獨孤深卻被李司凈突然一問,打斷了思緒,猶豫許久才說:
“昨天迎渡幫我揣摩情緒,跟我說了一些你外公的事情。”
李司凈的神情顯然一愣,拖過凳子,坐在了他旁邊。
“他又說什么神神叨叨的東西了?有的時候太離譜的,就別理他,左耳進右耳出算了。”
“可我想看一看外公。”
獨孤深迫切的想要一點兒與外公相關的事物,去建立他和外公的關聯。
“李導,你有外公的照片嗎?”
李司凈沒說話,低頭翻起了手機。
獨孤深按捺不住雀躍的心跳,他沒研究過玄學術法,更不清楚什么起死回生,但是他想,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讓死人活過來的辦法,至少也是需要一張照片的。
“我沒外公的照片。”
李司凈說著,給獨孤深的微信發送了文件,“但我有外公的日記。你空了沒什么事,可以隨便看看。”
那些掃描件,早就分門別類,標注好了內容,發送到了獨孤深的手機上。
他以為,李司凈必然能夠給他外公的照片,卻沒想到外公一點兒影像資料都沒有留下來。
賢良資料館沒有,李司凈的家里也沒有。
確實謹慎又小心的,清理了自己的全部痕跡。
只剩下了一堆日記。
獨孤深第一次收到外公的日記,幾乎沒有猶豫就點開了。
漂亮的字跡,通過機器的掃描,仍舊保留了遒勁的筆鋒,跟賢良資料館找出來的一摞一摞日記,相差無幾。
里面記錄著李家村的瑣碎生活,講了講敬神山封建愚昧的習俗。
再往后面翻幾頁,寫的內容卻叫獨孤深震驚。
“尋死這件事,多半大家都想過。藝術一些,可以走入澄澈的湖泊,沉入水底;果決一些,拿把刀抹了脖子,學自刎的霸王;理想一些,去火車站找條鐵軌,感受時代無可阻攔的車輪;陰暗一些,找條繩子綁晾衣架上,腿一蹬,嚇一嚇隔壁樂于窺視的鄰居。”
“我總以為,這樣的想法過于消極,不敢宣之于口,后來才發現,這應當是一種哲學。”
“人先存在,再尋找存在的意義,當存在的意義模糊了,自然要去尋些別的辦法,重新賦予存在的意義。”
“研究如何尋死,并怯懦茍且的不敢付諸實踐,也是一種意義。”
外公的語氣,帶著獨孤深熟悉的腔調,在腦海里回蕩。
原來,外公這么好的人,也想過尋死。
還給尋死做了一個研究。
這樣的研究,讓冰冷可怕的自我了斷,都變得平實樸質。
即使獨孤深看著看著睡著了,在夢里也覺得安穩。
“阿深?”
一聲熟悉的呼喚,獨孤深睜開了眼睛。
他已經習慣在夢里見到外公。
之前萬年和李司凈接連不見,他本能的尋求外公的幫助,在漆黑一片的夢里四處奔走,竟真的找到了外公。
此刻再度相逢,敬神山仍是冷清明亮的月色,外公坐在空曠的戲臺,溫柔笑著瞧他,獨孤深一肚子的話想說。
“外公,李導給我看了你的日記。”
他雀躍出聲,又害怕冒犯了外公,趕緊解釋道:“啊,我不是故意要看的,而是過兩天要拍《箱子》的結局了,我揣摩不了林蔭的心境,李導說看看您寫的日記,或許對我有幫助……”
他巨細無遺的匯報,李銘書安靜的聽著。
夢境里深山月亮,灑下澄澈如水的輝光,一切靜謐祥和,仿佛祖孫兩輩人夜晚賞月,聊聊家常。
李銘書仔細聽完,不關心他老舊的日記,更關心別的問題:
“阿深,最近我們見面似乎有些頻繁。上次你在夢里,好像是主動找到我的。”
獨孤深笑得靦腆,帶著發現新奇事物的興奮。
“我看網上說,只要睡前一直想著希望夢見的人,就能控夢。”
“上一次李導病了,我一心想找你幫忙,所以睡著發現自己在做夢,立刻就想找你,結果真的找到了!”
李銘書又問:“所以,你今晚又試著找我了嗎?”
“對!”獨孤深的眼睛,在夢境月光里變得明亮,“今天我跟迎渡的爺爺林東方通了電話,當時我在想,外公你到了林爺爺的年齡,一定和他一樣慈祥吧。”
“老林?”
李銘書忽然笑出聲,語氣懷念起老朋友,“不過,你用慈祥來形容他,真叫我意外。他年輕的時候,是個急脾氣,又迷信得很,我才不迷信。”
挑刺的意味,一聽就知道外公和林東方關系極好,引得獨孤深羨慕。
電話那段,格外穩重的林老,到了外公口中,變成了愣頭青老林。
獨孤深聽著他聊老林的莽撞、老林的迷信、老林的異想天開,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難怪我一直覺得迎渡不靠譜,看起來是遺傳。”
“迎渡是這樣的孩子嗎?”
李銘書也聽獨孤深聊過幾次,“既然老林跟他孫兒差不多,說明他孫兒也不壞。應當是熱情細致的爽朗脾氣,你有這樣的朋友,挺不錯的。”
“我怎么配做他的朋友?”
獨孤深聲音帶著自嘲,“他是影帝,出道演的角色,以平凡普通展現了不凡堅韌。我學的戲劇,更清楚這種遍地都是的小角色想出色出彩,有多依賴演員的能力。”
稍稍笨拙,惹人生厭,略微市儈,叫人不齒。
迎渡可以將這樣的笨拙、市儈、機敏,拿捏得游刃有余,又不需要設身處地的體驗輟學勞碌命,實在是天賦驚人,叫獨孤深感慨。
“他是吃這碗飯的天才,而我能夠不拖累《箱子》,已經是最大的期望了。”
獨孤深在劇組很少說話,更少和人聊天。
唯獨在外公面前,有著晚輩向信任的長輩訴苦的依賴,說得既自卑又沮喪。
仿佛見不得光的螢火蟲,空有“男主角”“林蔭”的發光殼子,實際丑陋得四肢蜷縮,不敢露出半點兒真面目。
“我這種人不適合跟別人交朋友。朋友太優秀了,我羨慕又痛苦,朋友太凄慘了,我比他還要難受。”
獨孤深見到外公高昂的情緒,霎時因為迎渡低落下去。
“外公,我能在夢里跟你發發牢騷,就已經很幸福了,比跟迎渡成為朋友更滿足。”
李銘書平靜看他。
厚重的鏡片,在柔和月光之下,每一寸表情都曬得清涼。
“阿深,還記得司凈跟你說的《守山玉》么?”
“記得!”
獨孤深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亮得驚人。
結局那么爽快果斷的故事,他很難忘記。
李銘書感慨道:“我在創作的時候,聽到的故事其實跟我寫出來的截然不同。那些新娘有的是被拐來的,有的是家里獻出來的,她們知道自己會變為祭品,凄涼的掙扎,抱著求生欲想要逃走。”
“而我最初的構思,更傾向這樣的事實,寫了精明的女兒,發現異狀,嘗試了許多方法逃走,最終仍是死于母親的誘騙,父親的阻止。”
獨孤深一愣,想起了李司凈的《村落》。
“李導拍過這樣的影片,難道他的想法是從外公你這里獲得的嗎?”
李銘書笑得欣然,“他拍的《村落》,也是挺有意思的一部電影。”
說得像是他真的親眼看過似的。
“不過,他的電影不是源于我,因為我寫出《守山玉》最初版本的時候,并未記錄下來,只有一個人看過。她瞧見了女兒的精明,對我進行了一番嘲笑——”
“她說,女兒的父母這般模樣,村里的教書先生也是這般模樣,她見過的人、聽過的話,全是這般模樣,那她生下來就定了型、鐵了心,哪里有什么精明不精明。”
“有誰告訴她,嫁給山神不是好事?又有誰教會她,進了寒潭死路一條,應該逃跑?”
“她只會歡喜得很,信了算命的話,讓她攤上了這般好命。”
“她笑了很久,我想了很久。”
李銘書回憶著往事,浮現出獨孤深全然不懂得的豁然。
“對啊,父母對她都是好的,村里人對她都是愛的。”
“哪怕她生來聰慧,也只知道挨了打會痛,遭了罵會傷心,受了折磨會寒心,可是那些藏在關心、保護、規矩里,看起來溫馨幸福,以‘愛’的名義隱藏的危險,她又怎么意識得到呢?”
獨孤深仔細聽著,立刻領悟了外公的意思。
她只有見到了最后的結局,才會唇寒齒亡一般意識到那些關心、保護、教導打的什么主意。
若是沒有死、沒有遭受折磨,她便會滿心歡喜,如父母的期盼、如先生的教導、如算命的掐指一斷,安安穩穩等著嫁給山神的好日子。
沒能明白的道理,他在夢里豁然開朗,甚至覺得后背發寒。
他的身邊,又有多少不被察覺的危險呢?
“阿深,所以我們不該再見面了……”
李銘書戴著眼鏡的面容,忽然模糊了起來。
“外公?”
獨孤深錯愕的轉頭,見到混沌的黑暗淹沒了外公的身影。
只剩李銘書隱隱約約的聲音:
“你將我視作朋友,我甚歡喜,亦覺幸福,但是活人與死人本就不該相逢,這對你而言,太……”
獨孤深猛然醒來,盯著房間簡陋天花板回不過神。
他沒能聽清外公的話,依舊意識到外公說的是什么——
太危險了。
第49章 第 49 章 他找不到外公了。……
獨孤深常常會做噩夢。
父親去世的、參加葬禮的、同齡表姐堂弟推進火化爐的各種噩夢, 已經折磨了他許多年。
有時候夢到家庭聚會,父母親戚在一起閑聊談笑的溫馨場景, 對他而言,也是一種噩夢。
他恐懼入睡,時常徹夜難眠。
自從遇見外公,學會控夢之后,他竟然漸漸期待起做夢。
只要能在夢里見到外公,他就像再度擁有了可以依靠的長輩,喋喋不休的去說現實里絕不應該說出口的事情。
外公不會責備他。
外公不會覺得他陰暗丑陋。
外公的溫柔視線,永遠令他感覺自己還小。
小到五六歲、七八歲時候,隨心所欲說出自己心中所想所愿,也不會招人怨恨厭惡的年齡, 能夠獲得長輩蔭庇, 無憂無慮的度過一段美好的夢。
但是現在, 他的夢里已經沒有外公了。
無論他入睡前怎么嘗試念叨外公的名字, 入睡后怎么控制自己的夢,也沒有辦法見到外公的身影。
他找不到外公了。
《箱子》的寒潭還在布置場景, 難得山里天氣晴朗,正適合結局的撥云見日。
李司凈一聲安排, 就把駐扎在山腰的劇組,推去了山路, 準備趁著寒潭布置的時候, 試拍一遍《箱子》的結局。
“阿深, 發什么呆?”
迎渡跟紀憐珊對臺詞,還能分心過來,拿手肘撞他,“有新的想法了?還是哪里臺詞不對, 我幫你參謀參謀?”
獨孤深搖了搖頭,疲憊又沮喪。
《箱子》將要試拍結局,他根本沒有做好功課,又一門心思想外公的事情,實在是情緒低落,任誰都能看出來。
紀憐珊嫌棄的諷刺親弟:“你連這段話都卡殼,怎么好意思當參謀?”
迎渡又吵又鬧:“我哪兒卡殼了,這不是在等你接話嗎?你突然不接話還有理了。”
“我覺得你情緒不對,李襄這在這兒不該這么說。”
紀憐珊在他面前,永遠是脾氣火爆的姐,“少亂改臺詞,你征得李導同意了嗎?”
“這不是在對詞?”迎渡硬要狡辯,“對詞我改改怎么了?拍的時候原樣不就行了。”
兩個人現場吵架,獨孤深都習慣了。
平時他作為林蔭小弟,左右也要幫著說兩句,緩和緩和氣氛。
然而,他現在眼神發愣,靈魂出竅,盯著紀憐珊數落迎渡,迎渡奮起反抗,實在是覺得姐弟矛盾與他太過遙遠,仿佛和他處于截然不同的世界。
“珊珊姐、迎渡,你們過來一下。”
終于,兩個人的爭端被人終結。
李司凈站在不遠處,手拿劇本,招呼著兩位演員。
再是憤憤不平的影帝,聽了導演招呼,都得乖乖過去領旨。
紀憐珊輕哼一聲,也不和他一般見識。
兩位吵鬧的姐弟走了,獨孤深更感覺冷清。
山林的寒風,呼呼的吹,他穿著厚重羽絨服,都覺得耳朵脖子快凍沒了。
也不知道李司凈為什么不找他,哪怕要改臺詞,他作為林蔭,應該得知道才對。
獨孤深有些失落,正打算尋個避風的地方歇歇,有兩個工作人員拿著工具,閑聊路過。
“……我覺得還是周叔的辦法有用點,他叫我別想那么多,晚上熱敷一下脖子睡覺。睡得可好了,都沒做夢。”
周社在劇組里做顧問,獨孤深聽得最多的就是“不做噩夢”“不做夢了”。
一個接一個的工作人員,去了他那里閑聊幾句,得了指點,似乎都能豁然開朗般,忘卻所有煩惱。
連睡眠都變好了許多。
獨孤深聽著那些感慨,不由自主的裹了羽絨服,去找周社。
周社身為顧問,一般不會離拍攝現場太遠。
他時常能見到劇組的人,圍著周社聊天談心,氣氛融洽得刺眼。
不過一會兒,獨孤深就找到了周社。
他從風衣外套,拿出老式手機,笑著與人示意。
手機的款式竟然比獨孤深用了六年的老機子,還要簡陋離奇,惹得對方一陣抱歉的笑意。
看那樣子,是又拒絕了一位想要加他微信的朋友。
等那人走了,獨孤深才敢作聲。
“周叔。”
周社看了過來,嘴角仍是笑意溫柔,卻顯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依舊有些怕周社。
在所有人眼里親切和藹、客氣有禮的男人,對他而言,冷漠兇惡,根本不許他拿無關緊要的閑話耽誤李司凈的時間。
然而,這是唯一能為他解惑的人。
“我、我想問一問外公的事……就是李銘書的事。”
獨孤深跟周社說話,頓時緊張得后背發汗,掌心滾燙,連話都變得結結巴巴。
“他去世之前,是不是做過什么研究,迎渡的爺爺說,他做的研究,能讓死去的人復活,這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你們見了這么多次面,他還沒有認可你嗎?”
周社隨意一句,說得獨孤深頭腦轟然,整張臉都紅了。
“小叔,你知道外公出現在我的夢里?”
他口不擇言,叫了小叔。
霎時回想起自己聽到外公名字的那一天。
冰冷的感觸,仿佛從腳底生根,他立刻肯定周社什么都知道。
“那我怎么才能再見到他?”
即使寒風凜冽,獨孤深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似的追問。
“是我哪里沒有做對,才沒有得到他的認可嗎?如果他認可了我,是不是……是不是他就能——”
就能復活,就能重新存在,就能取代他這樣一無是處的家伙,好好活著。
“周社?”
李司凈的聲音,隨風傳來,打斷了獨孤深驟然翻騰的情緒。
那一瞬間,獨孤深竟然頭腦空白,下意識的躲進了一旁的舊屋墻后。
他渾身顫抖,冷汗不止,眼前一片昏黑,只聽得拐角處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李司凈走近了問:“你一個人在這兒干什么?”
周社回道:“剛剛跟燈光師聊了聊,他壓力大,你找我做什么——”
和李司凈對話的周社,語氣顯然溫和許多,卻戛然而止。
獨孤深的視線緩緩恢復了亮度,又覺得奇怪:自己為什么會產生躲開李導的想法?
外面沒了聲,獨孤深正準備走出去,剛探了頭,卻僵在原地。
李司凈親昵的抓住了周社的衣領,兩個人的距離極近,周社的眼睛冷如寒冰的看過來,獨孤深根本沒辦法發出聲響,像被人扼住了咽喉。
“嗯?”李司凈被周社攬進懷里,推著往外走去,“有人嗎?沒人吧?”
“沒人。”周社聲音帶笑,“只是這里風大。”
獨孤深整個人都是恍惚的。
他回了拍攝現場,紀憐珊和迎渡一改之前劍拔弩張的氛圍,嘻嘻哈哈的聊天。
紀憐珊罵他,“所以我說,你小子待會繃緊點,別沒皮沒臉的……”
迎渡趕緊阻止了,“噓、噓!”
獨孤深沉默端詳著姐弟倆的親昵,是和李司凈和周社的親近,截然不同的氣氛。
所以……
獨孤深有點兒反應不過來。
李導在跟自己的親叔叔談戀愛嗎?
他腦子亂成一團,又在想李司凈和親叔叔談戀愛,又在想外公知不知道這事兒。
紀憐珊見了,都忍不住問:“阿深,你怎么失魂落魄的?”
獨孤深后背汗濕,貼得渾身都不舒服,仍是乖巧的答:“我沒事。剛才李導……”
他心上一跳,不敢多說,臉都紅了,趕緊岔開話題:“剛才李導叫你們做什么?改了臺詞嗎?”
“對,改了。”
紀憐珊笑容燦爛,絲毫不見之前為了臺詞,把迎渡翻來覆去痛罵的模樣。
獨孤深滿是好奇,問道:“改成什么樣了?”
迎渡哈哈大笑。
紀憐珊更是快樂:“秘密,不告訴你。”
這明明是一行三人的結局,卻只有紀憐珊和迎渡知道臺詞。
冷風吹過的樹林,架設的攝像機與燈光都對準了他們,等著導演一聲令下,全員行動。
樹林前方是道路,后方是過往。
三人說說笑笑,迎接嶄新的未來。
獨孤深心里忐忑,仍是按照劇本上的臺詞,一句一句的說了出來。
林蔭作為大學生,在筋疲力盡之后,極快恢復了精神。
他講著學校門外的奶茶,預約排號的火鍋,還有旮旯角排隊都要吃的燒烤,邀請著他在這偏僻山野,同生共死的姐姐和哥哥。
然而,他的話說完了,小玉卻沒有作聲。
原定冷嘲熱諷:“什么奶茶,都是小孩喝的玩意兒,我才不喝。”
并沒有順著出現。
獨孤深仍在往前走。
眼前鋪設軌道,緩緩后退的攝像機,不允許他因為這樣的意外停止腳步。
因為,導演沒有喊停。
獨孤深繼續說著林蔭的期盼,說著一個死里逃生的年輕人,暢想的未來。
卻沒有李襄的迎合。
在他講完,把箱子里的證據送進警察局,讓那些殺人、害人的家伙付出代價之后,李襄應該說:
“死了的那些家伙,真的是便宜他們了,但是老不死的,都給我們等著吧。”
可是,獨孤深沒有聽到臺詞。
他耳畔盡是簌簌風響,盡是自己的沉重的呼吸,鼻腔冰冷的空氣迫使他用嘴呼吸,卻沒有辦法平復心情。
他們為什么不說臺詞?
難道我哪里沒有做對?
黑洞洞的鏡頭,沉默無聲的目光,全都帶著銳利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
獨孤深仿佛又站上了自己恐懼的舞臺。
臺上空無一人,只有他面對黑壓壓的影子和無言的審判。
攝像師和機器不動了,獨孤深也不能再往前走了。
他困惑,他茫然,他心里翻騰的全是恐慌,下意識的往回看去——
小玉和李襄,站在樹林邊緣,于寒風中笑著看他。
說好了報完警后,要一起去喝奶茶,去吃火鍋,要痛快燒烤喝酒醉個通宵的人們,并沒有隨他上前。
那片樹林,有著看不見的高墻,阻隔了生與死,未來與過去,希望與絕望。
小玉仍是那副模樣,冷冷看他,又帶著些許淺淡的溫柔。
她露出淺淡笑意,隨風傳來她輕柔的聲音。
“剩下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風吹得獨孤深眼睛干澀,似乎裹進了細沙,刮得他的眼淚,止不住的流出來。
清澈的淚水,在妝容狼狽的臉龐,劃出一道明顯的痕跡。
他驟然悲痛的哭聲,回蕩在人群攢動卻悄寂的拍攝現場。
獨孤深哭得呼吸不暢,也不敢閉上眼睛。
仿佛他閉上眼睛,陪伴他的小玉和李襄,紀憐珊和迎渡,就會像夢一樣徹底消失。
和外公一般,再也不會出現在他身旁,只留他一個人面對孤獨寂寞的噩夢。
“咔。”
李司凈喊了咔,獨孤深的哭泣卻沒有止住。
他克制的哭聲變成了丟人的嚎啕,哪怕迎渡小跑過來,也沒有止住。
迎渡接過助理遞來的熱毛巾,照顧笨蛋弟弟似的,幫痛哭的獨孤深擦臉。
邊擦還邊笑話他:
“李司凈非要拍這種,他怕告訴你了,你就發揮不出來了。有這么難過嗎?”
“你走開!”
獨孤深根本不領情,拿過毛巾捂住臉頰。
即使是為了拍戲,他也再不能承受一個人走下去的未來。
李司凈的聲音,溫和勸慰:“剛才你演得很好,確實是我叫他們不要提前告訴你的。林蔭在結局那一刻的茫然失措,比起他們三個人單純的說說笑笑,更加動情。”
“富有感情的演繹,才是能夠打動觀眾的戲。”
獨孤深露出一雙哭紅的眼,問他:“李導,這就是結局了嗎?”
李司凈說:“這就是結局。”
永遠留在山里的人,鬼影幢幢的身影,不止是李襄和小玉。
獨孤深流著眼淚。
臉上的充愣沒有任何演技,他早該習慣這樣的告別,但他仍是在與李襄和小玉的作別里,悲傷得不能自已。
這就是結局。
比他更值得活下來的人,永遠留在了這座山,遠遠看他,期望他走自己的路,活下去。
“這樣的結局,我很喜歡。”
獨孤深竟然擦著眼淚笑起來。
可他一瞬間的悲痛,令他清清楚楚的意識到:他仍是不想活的。
獨孤深低落的情緒持續到回了酒店。
身旁的迎渡,吵鬧雀躍,拖著他往頂樓走。
“李司凈叫人安排燒烤了,待會就把架子和材料送上來,也叫老板收了樓上的床單被套,我們先去占個好位置!”
露天燒烤應當是慶祝拍好結局的最佳活動。
獨孤深走到了自己的樓層,就掙脫了迎渡的手。
“我有點困了。”他永遠掃興,沒辦法加入他們的熱鬧。
“別想太多。”迎渡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今天拍的結局,對你而言有點太沉重了,但這不是拍完了嗎?戲是戲,你是你。”
這樣的熱情開朗的家伙,永遠善解人意,“你去睡一覺,等烤好了,我給你送房間來。”
獨孤深應該是睡不著的。
他還不至于困到倒頭就睡,只是沒什么精力應付人多熱鬧的活動,只想躺在床上,去看外公的日記。
里面的字字句句,早就看過了無數次,腦海反復浮現想法,又一次次的被自己否定。
房間傳來走廊的說話聲。
“燒烤啊,影帝親自烤的,去不去?”
“等會兒,我手上明天的道具還要清一下……”
走廊聲音吵鬧,持續不斷。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忙碌的工作,只有獨孤深顯得無所事事,特別不識相的要等迎渡來請。
他摸出耳機戴上,點開聽得爛熟于心的歌單,用歌聲阻隔門外的吵鬧。
他想,再躺一會兒,他就出去。
去頂樓,去燒烤,要主動幫忙,要懂事迎合他們的閑聊,不能在一片熱鬧里冷著一張臉讓人擔心。
不能掃興。
獨孤深只想躺一會兒。
他不可能睡著,卻做了夢。
那是賢良資料館的戲臺。
他站在高且安靜的戲臺上,不用回頭,就知道自己的身后,有著石框映照出的敬神山。
戲臺之下,仍是黑壓壓的影子,像極了他最初感到恐懼的夢。
可他已經麻木了。
無論是下面一雙一雙螢綠如獸的眼睛,還是污濁泥濘沖他奔來的黑影,都不會再讓他覺得害怕了。
“給我!他不要就給我!”
那道影子故技重施般,猛然伸出手狠狠扼住了他的脖頸。
真實的窒息感,伴隨著耳畔癲狂的呼喚:
“反正你都不想活了,他也不想活,那你們讓我活啊!讓我活!”
獨孤深驟然醒來,窒息真實得令他呼吸急促,下意識摸了脖子——
摸到了細長的耳機繩,緊緊的纏繞著他。
手機仍在播放音樂,獨孤深捏著耳機繩一陣恍惚。
即使是這樣的夢魘,也再沒有外公來救他。
第50章 第 50 章 阿深,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拍出了完美的大結局, 又有大影帝自掏腰包,奶茶、燒烤不斷加餐, 收買人心,劇組每一個人都像看到勝利曙光似的,喜上眉梢、氣氛活躍。
哪怕是常常頭痛、閃過幻覺的李司凈,都發現自己的狀態好了很多。
比如說,眼前污濁的黑影,煥發了生機般的螢綠,蟄伏于冬季深綠草木里,與環境融為一體,不怎么干擾他的視線。
比如說,耳邊持續十幾年都快忘了什么時候出現的耳鳴, 終于被山里寒風簌簌聲壓了下去, 可以徹底忽略。
一切都像是周社說的那樣, 他的狀態影響幻覺。
他狀態好了, 幻覺就不會加重。
當然,他絕對不承認是因為周社睡在身邊, 令他產生了虛無縹緲的安全感。
他也絕對沒有沉溺在這個男人的愛意里,連對方低沉的呼吸聲都聽得安穩。
他只是被折騰得沒精力輾轉反側, 睡眠變好罷了。
“好了,都休息一下, 今天就拍到這里。”
李司凈從緊繃的專注里脫離, 終于有空閑去關心關心男主角。
“阿深, 還沒從結局的情緒里走出來?”
獨孤深聞言,看過來的視線有一瞬間失神。
“啊……還好。”
李司凈一看狀態,就知道他不對勁。
周圍吵吵鬧鬧,盡是拍攝順利的雀躍, 卻仿佛一切與他無關似的,陷入屬于自己的長久沉默。
只可惜,獨孤深一貫沉默。
無論再怎么不對勁,仍是按照計劃拍戲,在鏡頭前木訥又悲戚的說出臺詞。
畢竟,他就是這樣的人,林蔭也是這樣的人。
李司凈不得不耐心問:
“有什么問題,我們可以一起探討一下。”
“沒有。”獨孤深搖了搖頭。
李司凈又說:“過兩天,天氣陰下來,我們就要去拍寒潭的戲。之前跟你說吧,到時候需要你整個人沉下去。冬天的水,挺冷的,所以你拍攝的時候,情緒一定要到位,爭取一次過。”
“嗯,我知道。”
獨孤深并沒什么特別的表情,對答如流,語氣有禮。
李司凈覺得他氣氛低沉,又說不出具體哪里奇怪。
于是提議:“要不要去寒潭看看?”
《箱子》準備拍攝的寒潭,已經鋪好了池底,等著蓄水。
工作人員在岸邊架設了鋼管、軌道,甚至謹慎的準備起撈人的救生圈和繩索,哪怕這片淺灘在冬季枯水期,根本稱不上“潭”,只不過是仿造著拍攝要求,做出幽綠深邃的水池布景罷了。
可這是李司凈的要求。
他做過那樣的夢,又在那樣的夢里,悄無聲息的消失了一個活人,自然謹慎。
李司凈和獨孤深站在岸邊,細說“林蔭走入寒潭”的戲份。
那是林蔭于睡夢里,聽到的竊竊私語。
分辨不清男女聲線的話,像極了整座山在講述的傳說——
只要走入寒潭,就能實現愿望。
于是,林蔭在瀕臨崩潰的時候,已經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覺,還是自己一心尋死。
最終抱著折磨他許久的箱子,走入寒潭。
“寒潭下面,到底有什么?”
獨孤深聽完,終于問出了一直以來的問題。
“什么都沒有。”
李司凈說得十分肯定,這是他親自盯著鋪設的場景,即使和夢里通往祭壇的寒潭一模一樣,也只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水潭罷了。
獨孤深站在岸邊,看著工作人員悠閑的往池子里灌水。
“那他知道自己進入寒潭會死嗎?”
李司凈走到潭邊,里面已經緩緩注入了冰冷發綠的水。
他脫了鞋,走了進去。
冬季的池水,刺骨冰涼,李司凈皺了眉,凍得頭腦更為清醒,仿佛回到了那個夜晚,那個夢。
“知道。”
李司凈站在林蔭的位置,考慮著林蔭的事情,如實的說道:
“他覺得自己死了,可以換外公回來。”
“為他解答困惑,為他打開箱子。”
“為他的固執、茫然、痛苦和癲狂,給予一個正確的答案。”
“然后在冰冷池水里發現——”
“那不可能的。”
李司凈的話,是對獨孤深說,對林蔭說,更是對自己說。
“死去的人永遠不可能回來,他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懦弱、恐懼和夢魘,學會在自己的時間里,接受自己的偏見,掌控自己的喜惡,打開手里只屬于他的箱子,見到里面藏著的真實。”
獨孤深每一句都聽得清楚,他卻沒有回答。
他學著李司凈,脫下了鞋襪,走入冰涼池水,在深冬的山里,感受到徹骨的陰寒。
然后他說:“我懂林蔭了。”
因為他像林蔭一樣,希望外公能夠回來。
獨孤深真的很想外公。
他回到酒店,洗去一身冰涼,在空調溫暖的熱風里翻來覆去難以入睡。
拿出手機里的外公的日記,躺倒床上仔細的看。
日記里寫著尋死的哲學,他腦子里想的卻是死而復生的傳說。
他甚至有一種沖動,撥通迎渡爺爺的電話,問清楚他模糊不清的辦法。
或者直接說:我想要外公活過來。
這樣的念頭回蕩,獨孤深想到的竟然是李司凈那句:
他覺得自己死了,可以換外公回來。
像李司凈那樣的人,擁有幸福家庭,還跟小叔談戀愛,也會在孤獨寂寞的夢里,和他似的,一次又一次想要找到外公嗎?
可是,他這樣的人要怎么換外公回來?
這樣孤獨寂寞的睡夢。
獨孤深以為自己會夢到寒潭,夢到李司凈講述的箱子,卻沒想到,他仍舊夢到了戲臺。
資料館曾經是祠堂,里面建造的戲臺,格外的不同。
穿堂透風的后墻,仿佛專程為了給敬神山框出一幅畫來,才修建在了寬敞祠堂里。
獨孤深等著那些黑影從臺下滾涌而出,扼住他的脖子,叫囂著將他嚇醒。
可他站在臺上等了許久,也只等到孤清的月亮,映照出孤獨的身影。
“你在找誰?”
一道低沉喑啞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
獨孤深心頭猛跳,轉過頭去,期望見到外公的身影。
然而,他只看到一道漆黑的影子,恐懼與人接觸一般,躲在石框之后。
黑影發出了人的聲音,沙啞得分辨不清年齡和性別。
“你在找李銘書?”
“你認識他嗎?”
獨孤深心跳劇烈,幾乎迫切的想找到外公。
他焦急的跑過去,卻引得那道影子躲了起來。
“我、我想找李銘書。”獨孤深停下腳步,唯恐唯一能夠求助的影子消失。
無論眼前的是鬼、是惡魔、是妖怪,他都想要知道外公在哪兒。
“之前他說不愿意再跟我見面了,說活人跟死人見面,會害死我。但是我不怕!”
他害怕許多東西,唯獨不害怕丟掉這條浪費時間的爛命。
“如果這座山里真的有什么辦法,能夠讓他活過來,我該怎么做?”
躲藏的影子,攀附著石框邊緣,“這是你的愿望嗎?”
“是!”獨孤深不敢上前,怕再度嚇走它,“我想外公活過來,我希望李銘書活過來,就算拿我的命去換!”
“你看——”
月光之下,黑影抬起的手臂纖細,露出了細長的手指。
那像是女孩子的手,為他指向敬神山的山腰。
月光之下,山腰泛著粼粼銀波,仿佛是他和李司凈走入的寒潭,反射出層層輝光。
“李銘書在那里等你。”
喑啞的聲音,漸漸擁有了女孩子般的婉轉,連夢里都變得悅耳動聽。
“箱子里裝的,就是他的名字。”
“你把名字給他,他就能活。”
獨孤深并不懂她在說什么,只覺手上一沉。
他忽然見到自己捧著一個眼熟的箱子,漆黑光滑,如同《箱子》的道具,承載著所有逝者的名字。
哪怕在夢里,他也心跳劇烈。
他打開了這個像極了骨灰盒的箱子,期望見到如同“守山玉”似的,朱筆題寫的字跡,卻見到了一張照片——
黑白的,聚集著無數麻木人臉的合照,泛著陰冷的光。
獨孤深還沒能做出反應,人已經在床上睜開了眼。
空調嗡嗡響動,吵得他回不過神,視線卻在亮起的手機屏幕慢慢聚焦。
那是外公的日記,外公對生命結束的方式,仔細、全面的做了研究。
可是這份清晰的掃描件里,多了一道顯眼的批注。
那條字很擠很小。
獨孤深得放大界面,才能勉強看清:
“死亡并不是一切的結束,我們必將在合適的時候重逢。”
那是林蔭的臺詞。
第二天的拍攝現場,獨孤深恍惚了許久。
他捧著劇本,輕而易舉就能翻到那一句臺詞。
寫在林蔭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這家伙文藝病爆發,像念詩一般,與李襄道別。
然后,被李襄一巴掌拍得嗷嗷叫,問他是不是中邪了。
這樣的臺詞,出現在這樣的場景,輕松愉快,給沉重的逃亡路增添了一絲笑意。
可獨孤深怎么讀,都覺得那句寫在外公日記上的批注,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在暗示著他的夢。
“箱子、箱子。”
一旁遠遠傳來道具師的呼喊。
明天要拍攝的寒潭戲,最重要的道具終于送到了獨孤深面前。
獨孤深一驚,拿過這個熟悉的道具,像夢里做的那樣,打開了它。
空的。
“李導說,水下的戲,道具得防水才行,就算有備用,也得保證萬無一失。”
道具師得了李司凈的叮囑,格外謹慎。
“阿深,你多試試重量,看這個箱子,跟之前拍的有沒有手感上的區別?我們光影都調好了,就怕實景拍攝,你不適應。畢竟看起來差不多,這個防水的,跟其他不防水的,可能還是有差別。”
大熒幕上,細微差別都可能出現事故。
道具師將箱子交給獨孤深,任由獨孤深試用,等著去改。
獨孤深只能一遍又一遍失望的打開箱子,盯著里面空蕩蕩的去想:
照片呢?
如果他知道外公的名字,又有外公的照片,外公是不是就能回來?
可惜,他清楚。
外公連遺像都沒留給李司凈,碩大的賢良資料館掛滿了畫報、合影,也沒有一張屬于外公的照片,他又怎么可能找得到。
也許外公確實知道一些能夠讓人死而復生的術法,才做得這么小心謹慎。
獨孤深就算不懂什么命理玄學,從小耳濡目染,也知道從清朝時候起,那些封建的貴族和守舊的老人,都一直覺得,照片能夠攝取靈魂。
那外公的靈魂,是不是也在那么一張照片里。
李銘書……李銘書……
獨孤深捧著箱子,叨念著外公的名字。
再沒有他來到李家村,第一次聽到“李銘書”時,靈魂都釘死在地里的寒冷。
迎渡從一旁過來,見他盯著箱子發呆,問他:“想什么呢?”
“外公……”
獨孤深失望的眼睛,忽然盯著迎渡,變得很亮,“迎渡,你爺爺不是跟外公一起下鄉,那他是不是有跟外公的合照!”
他夢里的合照,變得格外清晰,“黑白的,一排一排站著人,大家一起的大合影!”
獨孤深語氣變得激動,迎渡倒是笑出聲。
“你怎么知道?”
他一點兒也不隱瞞,“李司凈跟你說的?這合影立大功了,要不是它,我還演不了這個李襄。你想看?”
“嗯!”獨孤深心情終于好了起來。
迎渡笑著伸出手,又像得到了玩手機的機會,“手機給我,我存網盤呢,直接就能給你看。”
一張老舊合照,模糊不清。
迎渡很快就用獨孤深的舊手機,登上網盤,極快的下載了那張保存許久的集體照。
黑白的人影,不足指甲蓋大小的臉。
別說李司凈認不出自己外公,就算是迎渡也認不出自己爺爺。
“這個是我爺爺。”
但是迎渡極為肯定,點到了第三排第四個人,說罷,手指又挪了挪,點到了第二排第一個人。
“這是李銘書。”
每一張臉都麻木得沒有表情,也沒有眼鏡。
相同的寸板頭,相同的黑眼睛,相同的鼻子嘴巴耳朵,實在是分辨不出誰是誰。
可是獨孤深格外激動。
是這張照片,跟他夢里的一模一樣!
他的夢境等到了印證,鬼祟黑影說的話極有可能是真的。
獨孤深高興得不能自已,捧著手機克制不住笑容。
他知道,自己將捧著這個箱子,走入寒潭,然后被李襄費勁的拽出來。
箱子摔在碎石灘,終于露出了里面的秘密。
《箱子》里的秘密,是這座山亡魂的名字。
而他的秘密,是讓李銘書活過來。
他將帶著照片的手機,放進箱子,克制不住興奮和狂喜。
他做得如此虔誠,連旁邊的紀憐珊見了,都好奇起來。
“怎么這么高興啊?”
“箱子。”
獨孤深的眼睛很亮,并不覺得害怕,“打開這個箱子,就能實現愿望!”
紀憐珊出聲逗他,“什么愿望?”
獨孤深手掌覆蓋在箱子,仔細編造符合他的謊言:
“我可能希望能和我爸媽,還有家里親戚們一起過春節吧。”
簡單的愿望,聽得他們困惑。
畢竟并沒有人宣揚過獨孤深的家庭情況。
“跟爸媽過就行了,親戚有什么好的。”迎渡十分不忿,“都是些倚老賣老,指手畫腳的家伙……”
“別掃興啊。”
紀憐珊抄起劇本打他,“阿深又不跟你一樣,你從小就是不招人喜歡的耀祖,哪兒涼快哪兒待著去。”
迎渡又挨了罵,獨孤深難得笑出聲。
“因為我很多年沒跟親戚們過年了,所以我覺得熱鬧點好。”
他沒有父母、沒有親人,劇組的人都不清楚,他也不怪迎渡的態度。
甚至還幫迎渡解圍:
“但親戚跟親戚還是不一樣的,也許迎渡遇到的親戚,就喜歡聊些迎渡不喜歡的話題,這樣的人,過年不想見到也很正常。”
“聽聽,阿深多體貼。”
迎渡拖了塑料小凳,坐著就不走了。
“我跟你講,小時候我討厭春節回家了,打開門就是幾大桌子不認識的親戚,開口就是:你還記得我嗎?你怎么不叫我啊?”
迎渡憤憤不平,“他臉上又沒字,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
三人坐在一起閑聊春節的親戚大審問,久違帶著歡笑聲。
感染得周圍的員工都忍不住來聽幾句,不多一會兒,整個拍攝現場,都變得歡快許多。
《箱子》拍攝快四個月了,賢良鎮披紅掛綠的祭祀準備,帶著春節與新年的歡快紅色,感染得整個劇組都多了一些期盼。
“拍完《箱子》就是春節了吧?”
“要是順利的話,說不定還能趕回去過春節。”
中國人對春節的期待,總是無比相似。
春節啊……
獨孤深坐在一旁,聽著紀憐珊和迎渡爭論小時候的記憶,姐姐和弟弟總有吵不完的架。
哪怕是他和表姐,偶爾也會為了多吃一顆糖葫蘆,鬧得雞飛狗跳。
獨孤深喜歡聽這些。
即使迎渡說的都是親戚多討厭、多煩人,獨孤深也聽得開心。
難怪迎渡過得這么幸福,一回家就有一大堆熱情的親人噓寒問暖。
任何的困難,都能有親戚七嘴八舌的支招。
一個接一個具體的人,為他焦慮,為他擔憂,也會為他取得的成績,真情實意的驕傲。
聽著聽著,獨孤深充滿了羨慕。
這樣的羨慕,一直帶到了他的夢里。
再度睜開眼,獨孤深見到一排一排紅色的座椅,還有寬敞的出入門。
他認得清楚,這里是話劇團的舞臺。
他自幼話劇團長大,對這樣的地方再熟悉不過。
還沒能端詳清楚,就聽見幕后叮鈴鐺鐺敲擊的歡快樂器聲。
春節了……
獨孤深下意識反應過來,這是他們話劇團春節劇目《逢春》常用的曲子,由他的叔叔、舅舅們領奏,敲打出一陣激烈的節奏,提醒著演員適時登臺。
忽然,幕后拋來一聲喜悅的催促。
“小深兒,給我們唱一段《逢春》!”
是小舅的聲音。
獨孤深已經快三四年沒聽過小舅的聲音了。
他出生的時候,小舅剛剛讀大學,春節回家抱著他拍了許多照片。
每每翻出了小時候的照片,總能見陽光燦爛的小舅,抱著懵懂幼稚的嬰孩,比起他和他父親,更像是父子。
所以獨孤深更喜歡小舅。
小深兒、小深兒的喊他,每年春節都會頂著他父親的黑臉,熱呵呵的催促他唱一段《逢春》。
可這樣的小舅,不到四十歲,患了肝癌。
獨孤深親眼看著小舅從一頭烏發的笑容燦爛模樣,直至瘦得雙眼突出,枯槁得頭發稀疏,臉色蒼白。
小舅在病床上喊媽媽、喊爸爸、喊爺爺、喊奶奶,多得是值得彌留時刻呼喊的人。
再也沒能喊他一聲小深兒。
“小深兒,怎么不唱?”
小舅又催他,“《逢春》輪也輪到你了,唱不好也沒事。”
《逢春》是話劇團每回春節都會表演的節目,而這一段《逢春》,誰能唱,誰起頭,都有著傳了代的規矩。
以前是爺爺,后來是爸爸,未來是他。
他從懂事起,就知道《逢春》怎么唱,雖然他的父親時時嫌棄他氣不穩、詞不端。
哪怕已經很多年沒有唱過,獨孤深在夢里開口也能踩上鼓點的旋律。
“門欄高高燈籠紅,春節闔家……慶……”
那句“慶團圓”,他始終唱不出,淚水已經流了下來。
獨孤深意識到自己在哭。
這應該是喜氣洋洋,家人團聚的《逢春》,獨孤深哭得唱不出下一句,又忍不住笑出聲。
無論是家人聚在一起,閑聊吵鬧的過春節,還是喧鬧歡騰的舞臺,對他而言,都是充滿痛苦折磨的噩夢。
他沒有家人了,他沒有家了。
話劇團漸漸廢去,熟悉的長輩另謀出路。
一個接一個認識他們獨孤家、周家、宋家的老人,病故、彌留。
好像這場帶走他家人的災難,逐漸蔓延,只為了洗去話劇團存在的痕跡。
獨孤深不知道怎么辦。
他寧愿受到指責、遭人痛罵“都是你的錯”“都是你造成了一切”,也好過迷茫彷徨的留下來,不知道自己應該怎么活。
本該高興大笑的歡快樂曲目,夾雜著獨孤深壓抑的哭聲。
“一個人活著很難過吧……”
從舞臺下涌上的黑影,伴隨著他聽過的腔調。
“沒有人理解你的傷心,沒有人覺得父母和親人那么重要,也沒有認同你的孤獨……”
那些黑影如同汩汩潮水,淹沒了獨孤深熟悉的舞臺。
他站在舞臺之上,等待著被漆黑泥濘的海水掩埋。
泥濘觸及了他的雙腳,沒過了他的膝蓋。
他站不穩了,跌入腥臭混沌的思想之中,仿佛能聽到所有聲音。
“小深兒,《逢春》以后可就要你唱了,得快點兒把調子找對啊。”
“之前你演那段戲,沒找對節奏,我給你做個示范,可別叫你爸知道,他會生氣。”
“真羨慕你,姑姑對你那么好,姑父又是話劇團的頂梁柱,生下來就定好了路要走。真羨慕你。”
聲音交織重疊,他依然可以分辨清楚是誰的聲音。
原來過了那么那么久,每個人對他的期望,對他的幫助,對他的羨慕,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哪怕夢中厚重的污泥,淹沒了他的軀體,也不妨礙他的笑容。
“我還是想跟你們在一起。”
他的聲音消散在淹沒他的厚重淤泥中,像是消散在每一個寂靜無人的夜。
被淤泥緩緩掩埋的痛苦,并不比脖子被人掐住來得輕松。
曾經在夢里掙扎求生的獨孤深,如今絲毫沒有抵觸。
但他眼前沒有光了,仍在叨念著外公的名字。
李銘書……李銘書……
他想,如果我念著外公的名字,就這樣去死,應該能換他回來吧!
反正這樣的夢魘里,再也沒有人會來救他。
“阿深!”
獨孤深聽到一聲焦急的呼喚,他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拽出了泥濘。
他找回知覺的手臂,被人死死抓在掌心,有一股極為用勁的力量,將他拖到了舞臺邊緣,遠離了危險的黑暗。
獨孤深仰起頭,難以置信的見到了自己嚴厲的父親。
他的黑發仍是梳成微微蓬松的弧度,眼角浮現著一條一條深邃的溝壑,穿著一身老舊的發黃夾克衫,是他常常飾演的男主角,上班時候的裝束,仿佛剛剛做完了舞臺的定妝,急急從幕后趕來。
他的父親演過廠工、演過老爺、演過留洋歸國的大少爺,也演過帶頭請命的商賈。
話劇團演了幾十年民國、抗戰、改革的戲,他也看著這些戲里的父親長大。
可是夢里的父親,溫柔得不真實。
記憶里嚴厲、冷漠、恨鐵不成鋼的眼睛,在夢里溫柔、焦急。
滿是對他的愛與關心。
“不要再來這種地方了,阿深。”
父親將他扶起來坐好,低聲勸慰道:“這世上沒有誰離了誰就不能活的,你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
“時代不一樣了,你可以有新的朋友,新的家人,哪怕是養一只小貓、小狗,它們也能陪著你度過無數的春節。”
“以后千萬不要再來這種地方了。”
一句一句勸慰,帶著“父親”的殷切叮囑。
獨孤深只是坐在那里,根本回不過神。
他記憶里的父親,明明是一個網絡里四處宣揚的中國式父親。
會嚴厲呵斥他,板著臉教導他。
不厭其煩的挑出他每一個錯誤,要求他一次又一次認錯,并且施加打罵、懲罰,叫他長點兒記性,再不敢犯。
直至死后,父親還會出現在冬季寂靜的夜晚,一遍又一遍質問他: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那里嗎?”
像那樣的父親,怎么可能視線溫柔,用寬厚的大掌擦去他的淚痕,撫摸他的頭發,告訴他:
“阿深,不要放棄自己,你得活下去。”
父親說完這話,站了起來就要離開。
獨孤深眼前涌出眼淚,遮擋的視線幾乎要看不清父親的背影。
他慌亂間從舞臺爬起來,抓住了父親的衣擺。
“能不能陪陪我?我、我……”
獨孤深無法抑制自己的哭泣,在年幼的舞臺噩夢里,哭得像是一個孩子。
“我很想你。”
他的父親停了下來,猶豫了片刻,終于在他不肯放開衣擺的執著里,走了回來,和他并肩坐在了舞臺上。
爛泥黑影退去的空蕩舞臺,也沒有熙熙攘攘的觀眾,只有久別重逢的父子。
父親說:“你長大了,讀了一個好學校,我為你驕傲。”
父親說:“我知道你在演戲,做了大熒幕的男主角,你的天賦終于得到了認可,我真的很開心。”
父親說:“阿深,你一直是懂事好學的孩子,沒必要因為我曾經說的話,覺得自己不適合演戲,也不用再覺得對不起我。你留在這個世上,有自己的路要走,就大膽去走吧。”
獨孤深蜷縮著雙腿,枕著膝蓋,一句一句去聽。
好像父親真的會為他感到驕傲一樣,將一腔溫柔與愛,藏在了嚴厲的怒火之后。
“我以前,很怕我爸。”
獨孤深從未跟任何人提及的過去,終于能在夢里坦然的說出來。
“臺詞稍微錯了一點,他的臉色就會變得陰沉。如果再錯,等著我就是一頓打。”
“教過的舞臺動作,如果不夠標準,就會被懲再練一百次。跳到腿都抬不起來了,手都拿不住筷子,可我怎么哭都沒用。”
“我很怕他,我從來沒見過他笑。”
獨孤深翻看過家里的相冊。
一個接一個逝去的親人,永遠停留在了黑白或者彩色的照片里。
他的父親是有笑容的。
初登臺獲得褒獎的時候,拿到演員獎狀的時候,名字出現在演出海報上的時候。
他父親都會笑得陽光燦爛。
從童年時刻的無憂無慮,到長大成人的內斂含蓄,他的父親與他相識之前,都是一個陽光帥氣的人。
那樣的爽朗、青春,是他沒見過的樣子。
“我不止一次會想,他也不是生來就這么兇狠,他也不是一直這么嚴厲。可能還是我不夠爭氣,是個沒有天賦的笨蛋,他才會變成這樣。”
“對不起阿深,我也是第一次做父親。”
他身旁的父親,聲音輕柔的道歉。
“我對你打罵,都是希望你能夠少犯錯誤、少走彎路,有時候我溫柔下來,怕慣壞了你,再也沒有人能為你指路。”
“我錯了,不該那么兇,也許有更好的辦法教導你,我卻沒有機會去學了。”
父親寬大粗糙的手掌,克制的揉了揉獨孤深的頭發,弄得他淚流不止。
“是我的錯。”
獨孤深反駁著父親的話,“如果不是我那么笨,他也不會氣得喝了酒跑去舞臺。如果我更懂事一點,聽話去找他,也不會……也不會……”
獨孤深將臉埋在臂彎,始終痛恨自己的蠢笨。
一個不聰明、不善良,笨拙記仇又越不過良心的蠢人,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阿深,那不是你的錯。”
耳畔傳來的聲音,泛著獨孤深難以想象的溫柔。
“人生只是一段旅程,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終點站,我已經下車了。”
獨孤深端詳著那張陌生又熟悉的臉。
父親在幻覺里的神色,從未像今天一般溫柔,更不會語氣和煦的與他講述道理。
他和父親并行的旅程,既不愉快,也沒有欣賞到稱心如意的風景。
實在不算什么好的出游。
可他的父親卻真情實意的說:“我很高興成為了你的父親,也愧對父親這個身份。”
“我的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錯,你當時只是個孩子,你可以生氣、你可以記恨、你可以埋怨我自負傲慢的發酒瘋,死在了冬天,但你不必懷著愧疚,認為是你導致了一切。”
“這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應當承擔的后果。”
獨孤深抱著膝蓋,直愣愣的看著那張臉,開始懷疑這是他為自己開脫,產生的幻覺。
這樣的幻覺太美好了。
父親沒有責怪他,沒有恨他,還寬慰他說:這不是你的錯。
可是,父親的死,確實是他的錯。
如果他聽話、他懂事、他老老實實的去舞臺找一找父親,事情不會變得無可挽回。
偏偏他是一個笨拙的蠢人。
獨孤深根本不信自己沒錯,仍是破涕為笑,專注端詳身旁溫柔的“父親”。
“謝謝你……外公。”
他見到“父親”驟然錯愕的眼睛,比起記憶里父親的眼睛,更叫他心頭溫暖。
獨孤深笑著說:
“我爸還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你替他說了,好像他真的原諒我了一樣。”
沉默之中,獨孤深的“父親”嘆息一聲,摸出口袋里的厚重眼鏡,戴在了臉上。
那一刻,擺放著一排排紅色座椅的話劇團舞臺,變回了賢良資料館的戲臺。
為祭祀與春節準備的紅燈籠,掛滿了屋檐、長廊,在如水月光下映照出一片一片溫暖的紅,映照著整個冷清的夜。
熟悉的白襯衫、黑西褲,在這樣的紅色里染上了一層暖光。
那張年輕溫柔的臉,擔憂的看向他:
“阿深,這一切不是你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