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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Ch16

    ◎死性不改◎

    男人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周麥琦覺得蔣浮淮不是例外。

    邀請他參與一場狂歡,脫口而出往往比深思熟慮過后要輕松很多。

    看著彼此停頓的幾秒間,周麥琦沒有后悔,反倒是蔣浮淮拒絕了。

    他問:“我們算和好了嗎?”

    她搖搖頭,“不算。”

    “那你為什么和我提這個?”

    她也特別直白,“你干凈。”

    蔣浮淮聽笑了,“就因為我干凈?”

    “你還省事。”

    “你不怕我纏著你要你負責?”

    周麥琦鄭重其事地看著他,“出來玩講負不負責這種話是有點掃興了。”

    蔣浮淮卻板起臉來,“周麥琦你不要在外面裝熟女。”

    見他沒有想法,也不會改口,周麥琦自顧自起身重新理了理頭發,特別理所當然地陳述事實:“都快三十了還說這種話。”

    “男人三十也是一枝花。”蔣浮淮強調。

    “什么花?高嶺之花?高高在上不讓人采的花?”

    說起話來總是暗含火藥味,摻點諷刺,加點挖苦,生生把反問變了味。

    蔣浮淮也冤,也納悶。他一個家里的米蟲,徒有“少爺”和“富二代”的虛名,幾乎沒有多少可流動的現金,吃家里的用家里的,怎么周麥琦天天說他端著,說他高高在上。

    “我坐的已經夠矮了。”

    他不僅委屈,他還有點煩悶。

    周麥琦不解風情,聽見少爺這么一句,趕緊攙著他的胳膊要把他扶起來,“少爺您快請起吧。”

    簡直是對牛彈琴,話不投機。

    蔣浮淮也是給臺階就下,特別好說話,借力就要站起來的時候,周麥琦突然來了通電話。

    她看了眼屏幕,即便備注的這個名字中午放了她鴿子,念在行走江湖不得不裝傻的份上,還是不由分說甩開蔣浮淮的手,接起了電話。

    蔣浮淮撲回地面,聽她開口叫了個名字,忽然不快地陰沉下臉來。

    *

    再次和江奕杉約見面是在胡懷巷子口新開的一家酒吧。

    開業活動做得很豐富,駐唱歌手也小有名氣。

    江奕杉倚在吧臺,打了個響指招呼酒保,要給周麥琦點單。

    “我不喝酒。”

    “什么?”

    光線恰到好處,分辨得清人臉和五官位置。

    江奕杉屬于好看的那一卦,也知道自身優勢的那一卦,但不足以驚艷到周麥琦。

    她重述:“我不喝酒。”

    他低頭靠近,蹙眉仿佛厭惡鬧哄哄的環境音,又問了一遍:“你說什么?”

    周麥琦一根手指推開他的肩膀,識破他頑劣的游戲。

    江奕杉勾起嘴角,十指交疊放在臺面,側頭看著周麥琦,“不喝酒怎么談生意?”

    她指指聲帶位置,言簡意賅地說:“吃了頭孢。”

    “病了?”

    擺擺手,周麥琦拉開高腳凳坐下,“小毛病。”

    他們要聊早教機構投資的事情。周麥琦做了很多輪評估,排查過風險,眼下大家都不樂意生孩子了,早教機構怎么看都是樁賠錢差事。江奕杉卻笑笑,替她回憶起剛做生意時畏手畏腳又諱疾忌醫的毛病。

    他原話是:“普通人不樂意生而已,有錢人還要傳宗接代,沒有好的教育,哪來這么多風度翩翩善解人意的少爺和小姐。”

    話里還有點酸溜溜和不屑一顧的成分。

    周麥琦左思右想,認為他說的有道理。當年自立門戶時就是這樣,怕不回本,怕被人拒之門外,怕這個怕那個,邁不出去那只腳,江奕杉也推了她一把,讓她不要忘記她做的是高端生意,賺的是回頭客。

    現在,江奕杉再次一語點醒。

    這個項目不能做到百分百的穩賺不賠,但姑且是個風口。

    冒險的事情,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總想去試試。

    周麥琦說:“大致沒問題,其他的你等我再想想。”

    聊完這些,江奕杉特別感慨地問她:“忙得過來嗎?”

    “忙不過來又能怎么辦。”

    “忙不過來的話——”

    他欲言又止,酒杯懸在嘴邊,意思已經很明顯。既想當伯樂,又想當周麥琦的千里馬。有些錢怎么賺不是賺,多摻一腳多分一杯羹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況且,周麥琦很漂亮,事情無論發展到哪一步他都不吃虧。

    若有似無的燈光閃過,照亮江奕杉臉上容易讓人混淆的細節。手指沿著吧臺游走,幾步就到了周麥琦手邊。

    宛如攀巖一般,從指甲到指骨,再到她手背,說著清幽又仿佛氣若游絲的勾引。

    “忙不過來記得找我幫忙。”

    他終于和盤托出自己的目的。

    周麥琦也笑,“那肯定啊。”

    然后猛然抽出手,在對方尚未反應之時,以一種玩笑的態度反方向掰過江奕杉的五指。力氣之大,叫江奕杉酒杯里的液體都灑了。

    “疼疼疼,Magi!”

    “哎呀,弄痛你了嗎?”她裝模作樣的本領也了得,查看江奕杉狀況,“Sorry啊,我以為你想和我試試身手,我是不是沒和你說過?我小時候練過一段時間少年武術,下意識就——”

    江奕杉發出類“多大點事”這種感嘆的一句“嗐”,給自己找臺階下時的反應也相當幽默,“既然如此,下次一定找你過招。”

    喝完那杯酒,江奕杉就走了。

    這個在香港就喜歡對她動手動腳還裝作癡心絕對的男人,實在讓她頭疼又覺得難辦。

    他的眉眼有三分像蔣浮淮,那種深情到眼里帶光帶淚水的姿態,常常讓周麥琦產生錯覺,也常常讓周麥琦從記憶里拉出原版來比對。

    江奕杉是裝的,她清醒后能得出結論。

    但是,接受人家幫忙是真,從前進入珠寶市場也托了他的面子牽線,如今還涉及其他項目的投資。

    進賬的時候還得提醒自己忍一時。

    周麥琦想,真應了那句俗語,錢難賺屎難吃。

    這段時間忙東忙西,看了早教機構項目的介紹書,她百分之八十已經決定要做,但總覺得還缺少一把推力。

    踩著月光往回走,中途停在路上回了幾段長消息,接聽了一通香港來的電話。重新提步,重新思考,那種缺少推力的感覺重回腦中。

    拐彎處,響起蹩腳難聽的音樂。

    周麥琦心中卻有燈泡亮起,想到什么,快步往前。

    果不其然,上次抱著葫蘆絲的道長就站在月色里,看樣子,應該是在吸收天地之精華。

    他今天不吹葫蘆絲,改了一支洋氣的口琴。

    吸吸呼呼,每個音都不到位,但勝在態度積極。

    周麥琦清清嗓打斷:“咳咳,道長。”

    音樂聲停,道長轉頭看見周麥琦,儼然故人之姿,恨不得握著她的手甩兩甩。“哎喲,是你,我們果然有緣。”

    胡懷巷子四通八達但就這點長度這點深度,多走走總能碰到新事和舊事。

    周麥琦想起上次那一卦,主動靠近道長,“道長,今天還能算嗎?”

    道長一聽,眼睛直瞪,連連點頭,席地而坐,沐浴著月光,讓周麥琦也坐下說話。

    蔣亦雄半個道家弟子,算卦出于愛好,也出于那么些責任感。播撒愛與和平,這個中年男人義不容辭。

    他像問診把脈一樣看看周麥琦的眼睛,看看周麥琦的額頭,再看看周麥琦的手掌,然后問她:“最近有煩心事?”

    煩心事是多了去了,周麥琦點頭。

    “事業發展方面得順一順。”

    “怎么說?”

    蔣亦雄又開始捋他不存在的胡子,端得高深莫測,勸得苦口婆心:“有些事情啊,你不要自己一個人扛,也有找人分擔一下的。”

    “分、分擔什么?”

    “你能力有的,一個人硬扛只怕對身體健康不好,合伙或投資,有人參與進來,分散注意力的同時,財運疏通,健康也能保持。”

    周麥琦將信將疑。“我已經單干很多年了。”

    她實實在在想證明自己的獨立能力。

    “水滴石穿,積少成多,厚積薄發。”

    一連三個勵志成語出口,周麥琦徹底信了眼前道長的高深是裝的。她說:“道長,這幾個詞不是這么用的。”

    “眼下是沒問題,我的意思是你六親緣淺,還是要多發展些別的感情,多和別人交涉交涉,不能把自己關起來啊是不是?”

    “比如呢?”她著急地傾身。

    蔣亦雄害怕地后仰,“你問我?”

    “你不是算命的嗎?”

    道長搖搖頭,“天機不可泄露。”

    周麥琦有所顧慮,“那我憑什么信你?”

    道長已經起身,月光下,他拍拍身上灰塵言之有物:“信不信當然是由你。只不過你這趟又跑回來找我,難道不是因為上一回已經信了嗎?”

    周麥琦站在原地,無話可說。

    三天后,江奕杉打電話給她問投資意向。周麥琦說可以,掛電話前,她在心里反反復復地搖擺,最終問出了口:“江奕杉,你要跟我合伙嗎?”

    *

    蔣家的院子里,江奕杉拿著水噴槍在給植物澆水,蔣浮淮站在他身邊,一起聽著這通開了免提的電話。

    周麥琦說:“江奕杉,你要和我合伙嗎?”

    聞言的兩個人愣住。

    蔣浮淮下意識想搶過手機發出點聲音,江奕杉卻眼疾手快格擋住他,率先對著那頭答應下來。

    “好啊,我跟你合伙。”

    水噴槍掉在地上,角度傾斜,打濕兩人的鞋子和褲腳。

    阿姨出來喊吃飯,見狀忙擰緊了水龍頭,讓他們不要磨蹭快進去。

    應了兩聲,蔣浮淮臉色掛了下去。“沒聽你講過這茬。”

    “我也不知道啊,”江奕杉把手機放進口袋,攤開雙手做無辜狀,“有人邀約,是個賺錢的機會,不上才傻吧。”

    陽光下,畏光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江奕杉用手掌遮陽,就這么坦蕩蕩地看著蔣浮淮。

    好像話里有話地挑釁。

    良久,蔣浮淮撿起水噴槍,避開他的視線說:“你沒必要為了報復我做這些。”

    “報復你?”江奕杉踢了踢被打濕的鞋子,“別太自作多情了。”

    成年人的利益中,有取舍,有進退。如果提交問卷的答案不是A,那一定是B,江奕杉不出所料地繼續開口:“我是真的喜歡她。”

    這個她,自然是周麥琦。

    蔣浮淮將水噴槍掛回水龍頭,若無其事地踩過鵝卵石和半片草地,甩了甩打濕的手掌。

    江奕杉生怕他沒聽清,直白地問:“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啊。”蔣浮淮的尾音拉的很高,那是種佯裝的不在意。

    “你還真是,”曾經的發小兼兄弟搖了搖頭,淡聲評價,“死性不改——”

    最后一個字的音沒發完,艷陽晴天下,江奕杉只覺得視野內的畫面180度調轉。

    迅速地扭曲,色彩迅速地融合,身體迅速地做出反應。

    踉蹌兩步之后,江奕杉堪堪扶住身后的籬笆站穩,對這番沒有預告的拳腳相見有些發懵。

    隨后,他笑了起來,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血。“怎么,生氣了?”

    蔣浮淮看著他。

    即便這個人算作發小,曾經是兄弟,也讓人右眼皮隱隱跳動,覺得不安。

    這個常駐香港卻突然要回杏川發展起生意的人一定有蹊蹺。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又突然說要合伙做生意的想法說不定也有詐。

    江奕杉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蔣浮淮潛意識里覺得他要搞事。

    “你別打周麥琦的主意。”

    “為什么?”他笑得陰森可怖,“你給她做標記了?她是你的所有物了?沒有吧,沒有我怎么就不能打她主意?”

    物化,是周麥琦的雷區之一,蔣浮淮皺眉。

    “不要裝深情啦弟弟,都什么年代了,外面到處是飲食男女,你念著她,她在意你嗎?蠢不蠢啊,明明早分手了。”江奕杉站直了,正了正身上那件中間印著顯眼商標的休閑T恤,“還有,我勸你也不要太安心當家里的米蟲了,不然,你前女友會不會變成我老婆不好說,你們家這條巷子萬一沒法交到你手里,從蔣改姓江就有意思了。”

    男人之間,是有特殊的磁場和莫名其妙的勝負欲。

    蔣浮淮和江奕杉,沒有仇只有緣,后者卻要衍生出戰場來和前者一決高下。

    蔣浮淮拽住了他的衣領。

    江奕杉卻說:“哪句話惹你不高興了?”

    頭一歪而后繼續道:“周麥琦變成我老婆還是這條巷子改姓江?”

    第二拳攥得很緊,幾乎就要揮上去時,季蕓開門出來了。

    “住手!”

    *

    被問到打架的理由是什么,他們還像小時候一樣搪塞。

    江奕杉說:“最近股市情況不錯,多賺了點,得瑟兩句他就不開心了。”

    蔣浮淮說:“得瑟歸得瑟,你把我的鞋踩臟了。”

    江奕杉似乎捕捉到什么信息,一語雙關把話說的更難聽:“不就是鞋?都是雙破鞋了!”

    蔣浮淮把筷子一放,人就要站起來。

    “行了行了,”蔣亦雄發話,“非得吵你們媽不開心,不吃飯的都給我滾下去。”

    *

    晚上九點,蔣浮淮走進巷口新開的酒吧,特意倒退回去看了眼店名,發出疑問:“誰家酒吧會取名叫‘收到’?真有生意?”

    方沂南跟小廝似的跟在他身邊問:“有沒有生意你這尊大佛不都來了嗎!”

    蔣浮淮面無表情,重新抬腳往里面走。

    方沂南看出來他心情不好,潔身自好的大少爺從前別說是酒吧,就連稍微聚眾多一點的娛樂場所都不去。今晚看來像是真的踢到了鋼板,氣得都要去燈紅酒綠的地方解悶。

    他們往里走,好巧不巧,有些人就是抬頭不見低頭見。

    剛才飯桌上恨不得撕爛的那張嘴,這會兒正伏在吧臺和周麥琦說著點什么。

    蔣浮淮蹙眉,停在半道。

    方沂南倒是如臨大敵地幫他找借口:“沒來過這家,呆著難受,走走走,我們換一家。”

    “換什么,不換,就這里。”

    蔣浮淮在卡座上坐下,眼神卻黏在吧臺處。

    江奕杉對著周麥琦有意無意拍拍顴骨處的紅腫,生動地用肢體比劃著,想來大概是在演繹賣慘的一些東西。

    方沂南問:“我就納了悶了,周麥琦去趟香港,怎么誰都認識了,難不成真給她混進圈子里來了?”

    “什么圈子?”蔣浮淮漠然平移眼神,“胡懷巷子只有東西南北四條分岔,沒有圈子。”

    不食人間煙火的少爺,總是理想主義的化身。

    方沂南除了說“行行行”,也沒別的話了。

    帶著氣的少爺喝酒不分口感也顧不上舉杯,一杯一杯下肚,眼神始終直勾勾地盯著吧臺。

    十分鐘過去,他們還沒說完話。

    二十分鐘過去,江奕杉往周麥琦身邊挪了一寸。

    二十五分鐘,他頻頻舉起配合言語的肢體就要搭上周麥琦的肩膀了。

    蔣浮淮放下杯子站了起來。

    方沂南忙問:“干嘛呢?”

    “搭訕。”他把嘴角的酒漬豪爽一擦。

    搭的哪門子訕?跟前女友搭訕還是用武力招呼自己兄弟啊?

    方沂南拖不住他,干脆擺爛隨他去了。

    幾米的距離,好像鑿了地嵌進去幾十米深的執念一樣,蔣浮淮每一步都走得氣勢洶洶。

    他還沒抵達,卻有另一只手先打斷了吧臺男女的對談。

    蔣浮淮腳步頓住,周麥琦側身扭過頭來。

    酒吧光影虛幻,配合演出的干冰制造云里霧里的飄渺感。沒喝多少酒,腦子卻開始暈了。眨眼企圖重啟視線,恢復清明,卻仍然有那種鐳射光彩的濾鏡在眼前。

    蔣浮淮往前走。

    周麥琦揮開了肩膀上的手。

    蔣浮淮扒*拉住來人,來人看過來,表情從擔憂著急變成了救星來臨。

    周麥琦推開眼前的人,分隔任何的肢體接觸,大叫保安在哪。

    蔣浮淮反手拉住她要往外走,另一頭卻被江奕牽制。

    “你有點禮貌行嗎?”

    他用蠻力拽過周麥琦,不管不顧地留下身后的的詰問和殘局。

    保安匆匆趕來,壓制住著裝明顯不適配眼下場所的中年男性,聽他掙扎地對著酒吧的另一出口處狂喊:“我是她爸,我真是她爸,周麥琦,你快回來!”

    17Ch17

    ◎夏天,衣衫單薄,袖口寬大◎

    耳鳴有時候像尖銳的長笛,也像聲嘶力竭后被無盡拉長、只留有奄奄一息的喇叭聲音。

    耳鳴的時候仿佛能聽到宇宙起源,萬物走向熱寂。

    周麥琦捂住耳朵,竭力克制同時發作的偏頭痛。

    看起來有點夸張,也有點不真實。但對于她這種忙里忙外思前想后的人來說,這些都是家常便飯。

    “已經出來了。”蔣浮淮拍拍她的后背,“頭痛了嗎?閉眼就好了,閉眼休息一下。”

    她閉上眼睛,模糊黑影中有不確切的形狀出沒,一切都不具體,一切都讓人心生恐懼。

    有外部條件觸發了這些情緒。

    于是要通過轉移來消耗思緒。

    她開始絮絮地念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平復心情。

    環上她后背的手溫暖又有力量,配合她的節奏輕輕安撫。

    周裕樹不知道從哪里鉆出,在另一頭趕來,“姐”字剛脫口,就看見昏黃燈光下相互倚靠的周麥琦和蔣浮淮。

    蔣浮淮食指放在嘴邊,對他比了一個“噓”的動作。

    過了很久,經念完了,周麥琦沒有抬頭,蔣浮淮也沒有催促,直到途徑的汽車摁著喇叭,吹了兩聲輕挑的口哨。

    周麥琦猛然抬起頭來。

    “他走了嗎?”她問的是那個在酒吧里自稱是她爸的人。

    蔣浮淮說:“我去趕他。”

    *

    手機里有很多條未接來電,全都來自沒有備注的熟悉號碼。

    周麥琦也想過一了百了,干脆拉黑。可是血緣親情不是那么容易斷的。

    她圖的是家人的形式,她的家人圖的是她身上流的血和她不斷進賬的收益。

    世界上就是存在這樣的規律和模式。

    爸爸給她發信息,語氣可憐,甚至用了整排的感嘆號。

    求她接電話,求她回消息,求她再見他一面,他保證,是最后一面。

    保證多么廉價,上一秒信誓旦旦,下一秒可以裝失憶當作經歷了平行時空。

    周麥琦一萬次被騙,一萬次不長記性。

    周裕樹說:“你別去,你去了我就看不起你。”

    周麥琦在茶幾前坐了很久,視線渙散在雜亂的書本和攤開的色彩內頁中。

    “周麥琦,你聽到了嗎?”

    堂弟很少直呼她的大名,此刻精確的點名卻像隔著正在運作的鼓風機,她聽不清。

    等到響指在眼前打過,周麥琦驟然回神。

    她開始收拾茶幾上的東西。空白本從一堆文字和圖畫書籍里被翻出,又在畫筆的桶里挑出一支黑色勾線筆,周麥琦說:“我聽到了。”

    *

    蔣浮淮忘不掉三年前和周麥琦吵的那場架。

    他年輕氣盛,愛付出,不愛計較,把周麥琦奉為自己的道理。

    中年男性找上門來,周麥琦只請他吃了閉門羹。她對外面那個用力拍打大門,苦苦哀求的人只冷漠了五分鐘。

    五分鐘后,她開了門,答應了中年男性的請求,跟著他去了醫院。

    “爸爸”的發音很簡單,“爸爸”的身份似乎也很容易,“爸爸”卻是周麥琦世界里遙遠的人物。

    她連他的名字都不想回憶,一度打過想要摘掉他們的共同姓氏的念頭。

    爸爸愛喝酒,愛抽煙,愛吹牛,愛在親戚朋友面前說大話。爸爸實現不了的事情,代償的則是周麥琦。

    三歲那年,孩子連基本的意識都還沒完全形成,爸爸媽媽離婚了。

    周麥琦是在奶奶家長大的。

    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她離開家上大學,爸爸重組了家庭,相對來說高領的產婦為他生了個兒子。

    基礎條件不好的男人和女人所孕育的兒子,帶著基礎病出生了。

    無數次的治療需要輸血,直系親屬的血液不夠,爸爸就把主意打到了周麥琦身上。

    她一天三份工,連營養都不達標,怎么會有多余的血給那個和她毫不相關的弟弟。

    但是爸爸聲淚俱下,他說他們家不能絕后。

    周麥琦愣住了。爸爸在她成長階段中的不聞不問和漠不關心忽然變成兩記響亮的耳光,抽得她臉頰火辣辣的疼。

    原來她連家里的“后”都算不上,原來形同陌路的父女關系也能這么理直氣壯。

    周麥琦一滴眼淚也沒有,坐在輸血室,伸出手臂,獻了300毫升。

    血液是燙的,抽進真空袋是能看見還冒著熱氣,滾著小小的氣泡。

    護士要她按壓針孔,她忽然覺得惡心,喉管中有什么東西翻涌,對著垃圾桶干嘔好一會兒,出現的卻只有后腦勺的刺痛和太陽穴的閃爍。

    爸爸每一次都說是最后一次,每一次都能裝傻忘掉上一次的承諾。

    他沒有為她出過一分錢的學費,卻不斷向她索取,只因為不能絕后的荒謬言論。

    再后來周麥琦獨立了賺錢了交了男朋友。

    半夜弟弟病發,爸爸上門哭求,用威脅性的話在門后發問:“你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弟弟死嗎?麥琦,周麥琦,爸爸從小就教過你,家庭才是立身之本,你想被人嘲笑嗎?你想害死你弟弟嗎?”

    五分鐘的惶恐和沉默里,周麥琦像從前的任何一次一樣做出了妥協。

    那一天,是蔣浮淮和她一起去的醫院。

    她輸完血,憔悴蒼白得不成樣子,連獨自站立的力氣都沒有。她叫蔣浮淮的名字,她想和他一起離開,這一方亮著燈的人間煉獄,差點要把她的骨頭都吞噬。

    蔣浮淮走進來牽她的手說回家。

    夏天,衣衫單薄,袖口寬大,風扇動時搖擺,沒按緊的、出了血的針孔以及迅速烏青的皮膚就這樣曝露。

    他的手臂上也留下了黃色酒精尚未風干的痕跡。

    她問他怎么回事,他支支吾吾沒說出話來。

    周麥琦卻能憑記憶推演,大一那年發入學體檢單的結果,她看見過蔣浮淮的血型。

    他們是一樣的。

    頭暈目眩,眼冒金星,像喝了無數瓶假酒,吃了很多片褪黑素,也像從瀕死邊緣被拉了回來。

    四周都是暗角,視線無法對焦。蔣浮淮的臉變得好模糊,蔣浮淮的觸碰沒有任何實感。

    她覺得荒唐,也覺得好笑。她就快要暈過去了,她真的好難受。

    甩開蔣浮淮,眼淚的頻率比秒針轉動還要頻繁。周麥琦跌跌撞撞走到弟弟的病房,那里有好多人,護工、家屬、病人,還有查床的醫生。

    周麥琦什么都沒想,走到弟弟的床位前,忽然給了爸爸一個耳光。

    *

    他們不可以要求蔣浮淮付出,就算是志愿的,也不可以。

    這到底算什么?

    爸爸口口聲聲說那是蔣浮淮自己的主意,周麥琦的男朋友自愿替她分擔。蔣浮淮也用他輕盈的肢體動作證明他好好的,完全沒事。

    可是這到底算什么?

    獻血是她的責任嗎?是她需要無償完成的義務嗎?憑什么要蔣浮淮替她來分擔。

    在這個吸血鬼常駐的家里,只有她擔任受害者還不夠嗎?一定要像增加列車乘客一樣,把她好不容易收獲到的一點點幸福也拉進如同《釜山行》一樣的地獄嗎?

    周麥琦歇斯底里:“你去死!你們都去死!我沒有這樣的家,沒有你們這樣的家人!”

    燈都滅了,其他病人拉上了床簾,繼母用手捂住了熟睡弟弟的耳朵,爸爸看起來還想狡辯點什么,蔣浮淮卻攔腰把她抱了出去。

    病房里安靜了,走廊中傳來大哭,片刻后,變成了小聲的啜泣。

    她捂著臉說對不起。

    除了道歉,沒有比道歉更有分量的語句。

    蔣浮淮說:“你弟弟就是我弟弟。”

    橫膈膜抽筋,周麥琦不間斷打著嗝,眼睛幾乎腫了,整張臉仿佛泡過水一般狼狽。聽見蔣浮淮的話,她抬起臉,原先的愧疚統統變成厭惡。

    “那不是我弟弟,”她一字一頓,“他就算死了也跟我沒關系。

    “那里面的所有人都死了也和我沒有關系。”

    惡毒,狠戾,決絕。

    該說她坦蕩嗎,該說她真性情到無所畏懼嗎?

    蔣浮淮拉住她的手,想說些什么。

    周麥琦猛地甩開他,“你又不是什么救世主,看見街邊的乞丐給兩塊錢就算了,現在看見病床上躺著個人就要放血給他們?蔣浮淮,你不是圣人,你不要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好不好。”

    “我做錯了。”他不想吵架,直白地承認下來,“對不起,沒有下次了。”

    但是。

    宛如紀錄片中火山爆發的無聲畫面,周麥琦的抓狂沒有聲音,她輕輕的,靜靜地,眼中含著淚,絕望麻木,好像在鏡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墳墓。

    “那是血,那不是錢,我該怎么還給你,蔣浮淮,我累得要死,我營養不良,我一個月賺的還不夠從前你媽一星期給你的生活費。就算換成錢我也還不起,那是你多少分之一的命啊,你有必要讓我欠你這么多嗎?”

    “我不在乎你還不還的——”

    “我在乎!”

    她從來都是這樣。

    他也從來都是這樣。扮演播種希望的天使,振動翅膀飛過天空以為降下福澤,完全忘記后顧之憂這回事。

    他是家里人掌心的寶,是別人口中的少爺,是少女時代初戀的雛形,就理所當然地以為世界是美好的,人類是可以共同進步的。而他的周麥琦只是暫且迷失在外的公主。

    “周麥琦,你不要再哭了。”他用手去擦她的眼淚。

    水分凝聚在淚腺,蒸發了多余的液體,手心里傳來干燥的感受。

    她低頭看,手中空無一物,眼淚都只能拖她后腿。

    “我怎么辦,我能怎么辦?”她喃喃自語。

    *

    事到如今,過去的事情姑且讓它過去。

    至于爸爸是怎么找到胡懷巷子,又是怎么找來酒吧的,周麥琦一點也不想深究。

    車子停在地下車庫,周裕樹從后視鏡里看她。她倒還有心情整理頭發,擦擦護手霜。

    “姐——”

    回應周裕樹的,是她的后座開門聲。

    周裕樹跟在她身后,一路上樓。

    綜合病房內聽見腳步,爸爸像是提前感知到周麥琦會來,恭迎在門口。

    有經濟實力才有話語權,香港回來后,手頭確實寬裕起來,周麥琦那種來勢洶洶又決絕的表情才能做的更有底氣。

    “麥琦,你來了!”

    諂媚。

    “爸爸剛才不是故意去那種地方鬧事的。”

    矯情。

    “你……要吃點水果嗎?裕樹也坐,來。”

    虛偽。

    沒有姐的指令,周裕樹是不敢坐下的。眼前的人是他大伯,但分家后已經沒了什么聯系。周麥琦從小跟著奶奶長大,周裕樹從小跟在周麥琦屁股后面有樣學樣。

    周麥琦說東,他絕不往西。就像此刻大家都姓周,他卻只絕對服從周麥琦。

    繼母守在弟弟的床位旁,沒有上來打招呼,只是微微頷首。

    床頭擺放著儀器,監測弟弟的生命體征。而床上的人,失去意識在昏睡。周麥琦從來沒見過弟弟醒來的樣子。

    太悲哀了。

    耗盡一切心里給家里的香火續命,任皺紋和歲月蹉跎,強健的身體打上了霜。

    爸爸是老了,繼母也老了。

    周麥琦把家里帶出來的空白本拿出來,別好勾線筆一起遞上去。

    爸爸問:“這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最后一次嗎?”周麥琦問。

    病房里人多,爸爸想拉她去角落里說話,周麥琦卻掙開他的手。

    “你給我寫保證書吧,順便把后面那張斷絕關系協議書也簽了。我最后幫你們一次,今天過后就不要找我了,在場所有人都是見證。以后還是你們一家人過,我不會跟著摻和。”

    她很冷靜,也很冷酷。

    耳鳴和偏頭痛之后,是不會發抖的手和毅然發出的聲音。

    爸爸難以置信,在場的所有人都難以置信。

    這個病房里的病人早就換過幾批,有的人拉著床簾,有的人正大光明躺在床上看眼前狗血的家庭理論話劇。

    周麥琦說:“不寫嗎?不寫就沒有血了,你想看著弟弟死嗎?”

    她用爸爸對她說過的話來奉勸爸爸。

    這個時候,也有人替父母發聲:“沒你這樣的啊,你爹媽生你養你。”

    一直躲在背后的繼母也走過來讓周麥琦三思,“麥琦,是不是有什么誤會?”

    周麥琦開了勾線筆的蓋子,翻開空白頁,重新遞過去,“寫吧,寫了我再給你們一筆錢,就算弟弟病治不好,也夠你們好好活一陣了。”

    “周麥琦,你!”爸爸用食指指著她。

    合格的保鏢周裕樹已經擋身在堂姐面前,“干什么呢!”

    爸爸是什么性格,這個病房里所有和他熟識的人都知道。恃強凌弱,愛打感情牌,常見的大男子主義,常常對政//治時事指指點點,夢幻燦爛的爹,完全沒有危機感和所謂的臉皮。

    周麥琦催他:“再拖下去我也不會加價,耗著還是現在就寫,就看看弟弟等不等得起吧。”

    她剛想坐下,手中的本子和筆被抽走了。

    她的臉上維持著疲憊和漠然,提醒對面低頭準備落筆的人:“不要寫連筆字,每一個筆畫都要寫清楚。”

    18Ch18

    ◎一張邦迪◎

    人生如戲。

    只賦予了周麥琦生命的爸爸如今寫下了保證書和斷絕關系協議書,一筆一畫,用粗線條的勾線筆寫得端正清晰。

    關系的脆弱與否,從來不在時間和距離。不在父母離婚,不在漸行漸遠,在于為了A放棄B的那種果斷,拿了錢可以妥協和放棄的人性。

    周麥琦就是那個B.

    合上本子,周麥琦坐在門診大廳的等候區,捧著一杯熱水。

    大屏電視上在放沒有聲音的新聞。

    夜快深了,走走停停的人很少。座位上有人撐著腦袋在休息,也有人用發光的屏幕轉移注意力,還有人信神的存在,雙手合十不停禱告。

    這里是人間百態。

    周裕樹已經被她勒令趕走了,周麥琦說她想要一個人呆著。堂弟沒有辦法,只能尊重她,離開了醫院。

    現在也已經是夏天了,望出窗外,嫩綠的葉子在燈下煥發出鮮艷和光彩。夜深了,卻不關自然植物的事。

    熱水涼了很久,周麥琦一口未動,她把空杯扔進大垃圾桶,深吸一口氣,準備要往外走。

    兩輛推床路過她,一位坐著輪椅的病人差點碰到她,三個困得直打哈欠的小孩被大人牽出來,他們擦肩而過。

    人類的羈絆虛幻、牢固,需要捆綁,也能錯身。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她收回目光,往大樓門外走去,自動門不停止營業,透亮的醫院大廳整夜都會亮燈,這里有好多人,可都是周麥琦不認識的人。

    走到大門處,周裕樹忽然給她發來一條消息。

    他說:我看見jiangfuhuai了。

    不知道人家的名字怎么寫,他干脆用了拼音。

    周麥琦下意識抬頭查看旋轉門,兜兜轉轉開合的寬敞縫隙中,有人風塵仆仆宛如下了列車。

    她有一瞬間的愣神,手下的敲字動作卻沒終止。

    周麥琦說:我也看見jiangfuhuaile

    抱著一盒抽紙,帶了一件外套,頭發亂得不成樣子,身上好像還是三年前那件T恤。

    他的長期主義總讓人唏噓,他自以為是的幽默和不請自來的陪伴也常叫人鼻頭一酸,孤零零的感受忽然有了歸屬。

    本來沒打算流眼淚的,走出這里,呼吸新鮮空氣,看看月亮,數數云和星星,用一頁寫了規規矩矩楷體字的空白紙換來了新生。而她接下來需要做的,只是回到家睡一覺,這一天就會過去。

    過去之后,今晚的事只會成為她生意場上的云淡風輕的自嘲笑料。

    可是蔣浮淮跑過來了。

    氣喘吁吁,火急火燎。

    他自然地抓住她的手腕,問她:“怎么樣,沒事吧?”

    目光鎖在她的手肘間,確認那里有沒有酒精涂抹過的顏色,棉球按壓留下的棉絮,或者沒止住血的針孔。

    但是什么都沒有。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完完整整地站在他面前。

    “沒事啊。”周麥琦故作輕松,連尾音都上揚。

    蔣浮淮不由分說為她披上了帶來的外套。

    然而。

    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溢滿臉龐時,周麥琦沒有任何異樣。眼神空曠,像吸食所有能量的黑洞。她在嚴實的醫院大樓里抬起頭,看著通明的扶手電梯,問了句無厘頭的話:“下雨了?”

    *

    蔣浮淮帶來的抽紙有兩種作用。

    如果她被抽血了,可以按壓針孔;如果她哭了,可以擦眼淚。

    他開了車來,但她不要坐車。一路不吵不鬧地從醫院哭到了主路上。

    夜晚降下一點溫度,他要她把肩頭的外套穿上,牽著袖口,周麥琦像個安分守己的孩子伸手。

    路上車輛開始少了,行人也不多。看見哭哭啼啼的女孩,難免對旁邊抱著抽紙的男的做些聯想。

    黃毛青年忽然正義使者上身,“怎么搞的,你一個男的有點擔當行不行?”

    也有好心的環衛工人上來問周麥琦:“怎么了這是?”瞥一眼蔣浮淮繼續問:“打你了還是罵你了?”

    蔣浮淮真是有口難辯,連連擺手。

    一直走到人少的路段,周麥琦靜靜地流淚,用了不少紙來擦眼淚擦鼻涕。她把擦完的廢紙全都安心地交給蔣浮淮。

    今夜,他完完全全是一個垃圾桶。

    并行的人影被拉長,一個上坡,她吃力緩慢,他在后面伸手推她。

    推到頂端,蔣浮淮忽然開口:“你要我抱抱你嗎?”

    她腳步頓住,鼻音很重,“你非要問出來嗎?”

    既然是開了口的詢問,那還怎么讓人大大方方地說句“要”?

    周麥琦繼續往前。

    腳邊的影子很短,很黑,身后忽然環來結實的手臂和切實的擁抱。

    她落入復雜的感情里,眼淚止住了。

    蔣浮淮啊,他真像一張邦迪。

    “痛不痛啊?”被比喻為“邦迪”的人問她。

    “你指哪里?”

    “隨便哪里,你都告訴我。”

    他們不再往前走了,前面就是下坡。

    周麥琦收緊身上的外套,蔣浮淮收緊他的手臂。沒有對視,連心跳節奏都平平,牢固的懷抱中,她吸吸鼻子,索性在無關緊要的人面前釋放她無關緊要的情緒。

    “我答應給他五十萬。”

    像打啞謎一樣,又像道開卷考的題,不用努力的搜掛回憶頁碼和人物索引,蔣浮淮就知道,這個人是她爸爸。

    他沉靜下來,沒有想好該說什么。

    五十萬曾經是橫亙他們之間的那條楚河漢界,現在也變成了割裂父女關系的刀子。

    周麥琦說:“我讓他給我寫了保證書和協議書,簽了字按了手印,不知道法律生不生效,但我覺得好可笑啊。”

    蔣浮淮仍然沉默。

    她望著長長的下坡路,仿佛邁步宮殿那般新奇地感慨:“五十萬好像能讓任何人買來任何想要的清凈。”

    一個是三年前季蕓的清凈,一個是三年后周麥琦的清凈。

    蔣浮淮跟著她嘆了一口氣。

    環住肩膀的手臂收力,不到一秒,明顯虛弱、明顯營養不良的周麥琦被攬進堅實的擁抱,跌進柔軟的云朵,貼著蓬松無害的棉絮。

    長燈下,影子很短。頂光照明,心疼和珍惜都垂直流通。

    頭發是柔軟的,身體的骨頭卻猶如張揚的刺。蔣浮淮一點一點消化,一點一點靠近,一點一點保證。

    “我會陪著你的。

    “不管是五十萬還是五百萬,你離開了我還是會找到你的,我不會讓你一個人的。”

    “你知道嗎,蔣浮淮。”縫縫補補的身體四處透風,終于有一塊寬大的布蓋住那些缺口。周麥琦閉上眼睛,說出幾乎沒在她嘴里提到過的那個稱呼,“我想媽媽了。”

    *

    不是具體地想到某一個人,而是用思念對應了某種身份。

    媽媽對周麥琦來說,只是一道剪影。三歲之前的事,無論她怎么回憶,都記不起來了。

    人生中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爸爸”,第一次上學牽她的手走到校門口的是爸爸,給她開家長會的也是爸爸。這個常駐角色本以為會長久地保留,但沒過多久,就由奶奶頂替,完成了很多爸爸的職責。

    媽媽像過眼云煙一樣,是嘴巴里沒修煉完成的禁咒。

    周麥琦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一枚開口的戒指,可以擴大也可以縮小,但始終不完整。

    蔣浮淮難以共情,只能用體溫包裹她的感傷,像日光融化冰川,想和她把情緒縫合在一起。

    相擁的姿勢太過溫暖,體溫逐級升高,回到現實里活生生的感覺。

    “好悶,”周麥琦用同樣悶悶的聲音說,“放開我。”

    “放開你你就走了。”

    “你想讓我們就這樣站著,一直到種在這片地里嗎?”

    種在這片地里,天長地久,變成雕塑被人參觀記起。蔣浮淮說:“好主意啊。”

    她用警告的語氣喊他名字:“蔣浮淮。”

    背后的手臂松開了,像拆開扎成蝴蝶結的禮物繩,心里惴惴不安的同時也有期待。周麥琦亮晶晶的眼睛里只留下無止盡的疲憊和以她為名的尖銳。

    太過世俗,太過急功近利,所以有時候也變得炫目。蔣浮淮用手遮住她的眼睛。

    初夏,蚊子也獲得新生,瞄準久久佇立的“雕塑”,聞到新鮮活躍的血液味道,唱起“嗡嗡”旋律。

    周麥琦揮開蔣浮淮的手,拍打那只惱人的蚊子。

    他脖頸處中招,卻配合地歪著腦袋任她操作。

    蚊子血貼住手掌,蚊子包開始鼓起小塊紅腫。

    蔣浮淮說癢,先拿餐巾紙清理掉她手心里的血漬。

    “回去涂點止癢藥膏。”她說。

    他還沒答應,手機震動響得及時。拿出來一看,顯眼的屏幕之上,閃爍著“媽”的大字樣。

    幾乎是出于本能,蔣浮淮將屏幕往身上一蓋,臉色緊張焦慮得宛如做賊心虛。

    他們對視,滑稽的閃躲和不明所以的審視消解了剛才那份血緣親情的悲哀。

    周麥琦說:“你,有門禁啊?”

    她看他的眼神像在看還在受父母管束的高中生,莫名讓他覺得屈辱。

    現在時間的確不早了。蔣浮淮自主承認是媽寶男是一回事,被周麥琦開玩笑調侃又是另外一回事。

    人在江湖行走,前女友念念不忘他的媽,這成何體統。他決定要把她的全部注意拉回來。

    蔣浮淮挽著她的手臂就往下坡走,“走走走,先送你回家。”

    *

    那晚的毒蚊子功力強勁,一巴掌拍死后還能留下幾天不消的蚊子包。蔣浮淮忍不住去撓,太癢了,以至于消了紅腫后,抓破的傷口變成了一小道血痂,在他脖子上格外明顯。

    吃飯的時候,季蕓盯著他的脖子看了很久。

    “怎么回事?”

    蔣浮淮裝傻,“什么?”

    平心而論,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裝傻,心虛感像廚房里釋放的一點點梅子酒氣。

    昭然若揭。

    季蕓仍然盯著他的脖子,“脖子怎么了?”

    “哦,”蔣浮淮放下筷子,狀似落枕的人摸著脖子扭動,恰好蓋住了那個蚊子包,“蚊子叮的。”

    雖然是實話,但他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舉動已經足夠他媽下定論了。

    季蕓夾著菜說:“最近在做什么。”

    此刻,堂哥堂嫂不在,連爹都出門晃悠當道士,缺少了氛圍組,飯桌上難免有點尷尬。

    蔣浮淮重新拿起筷子交代:“忙裝修。”

    “說謊。”

    這兩個字如驚雷落下來,筷子和碗盤接觸的聲音在瞬間消失。空氣靜滯,母子對坐,安靜地看著彼此。

    季蕓說:“你那家店叫什么?Pourtoi是不是?水電都還沒接,你忙哪門子的裝修?”

    她顯然上門去看過。

    “我——”

    “倒是你斜對面那家珠寶店開始張羅試營業了。”季蕓洞悉人心般直勾勾盯著自己的兒子,“周麥琦的根據地是吧?你們倆商量好的,一個叫Pourtoi一個叫Pourmoi,生怕我不知道你們又好上了?”

    “不是,媽——”

    那是他一廂情愿的剽竊和模仿,周麥琦也勸說過他改掉。這好大一盆水眼看又要潑到周麥琦頭上時,蔣浮淮當機立斷:“哎!那就借你吉言吧。”

    “蔣浮淮,你油鹽不進!”

    真的發起火來時,季蕓其實沒什么殺傷力,紙老虎一般的威嚴都是裝給外人看的。她的兒子從小乖巧聽話,認識周麥琦后才迎來延遲的叛逆期,當媽的曾經放養過情竇初開的兒子,直到很多年后眼看事態難以收場才擺出女主人姿態驅趕。實際上,除了幾個貶義成語,除了幾句暴跳如雷語氣的指責,季蕓并沒有其他別的手段。

    蔣浮淮也干脆應下來:“是啊,就是油鹽不進,你跟我爸也是這樣啊。”

    “我跟你爸是合法夫妻!我們結婚都快三十年了!”

    “合法夫妻。”蔣浮淮咀嚼這四個字,仿佛摸索到迷宮里的新出口。

    季蕓會意,心驚肉跳,起身就要揍人。“你別給我想那些有的沒的。”

    “媽,你根本不了解周麥琦。”

    他沉著冷靜勤勤懇懇像個布施的傳教士,但是總結性的陳詞就這么一句,蔣浮淮還想展開說說時,發現腦子里沒有任何具體的新鮮的詞匯。

    而他媽,此刻氣頭上的女人不想聽任何冠冕堂皇的辯解。季蕓重新坐下,冷著一張臉睨看蔣浮淮,高聲打斷:“好啊,那你跟我講講,讓我好好了解了解周麥琦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19Ch19

    ◎戀愛竟然擁有這么神奇的力量◎

    一個人是不會無條件對另一個人好的,起碼蔣浮淮不是吃飽了撐的。

    含著金湯匙出生,過著什么都有的生活,最容易感受到人類的空虛。手到擒來、輕而易舉、不費吹灰之力可以說是對他前十八年人生中最好的形容。他沒什么煩惱,更沒有對未來的擔憂,平平常常的度日,隨心所欲的做事。

    紙醉金迷不適合他,受季蕓耳提面命的影響,蔣浮淮向來喜歡一種純凈的熱鬧。

    比如被身邊三五成群的同學命名為“裝逼怪聚眾”的讀書會,比如圍坐廣場聽城市歌手抱著吉他翻唱一些情感濃烈的名曲。

    這樣的氛圍,需要很多人自發投入進來,所以這種活動的完成率不是很高。

    可是周麥琦不一樣,她是個形單影只身上卻熱鬧非凡的人。

    蔣浮淮從她手里接到過自己點的外賣,對于當時已經能夠說上兩三句話的關系,是個人都會尷尬打工的身份被拆穿。

    周麥琦卻頭都不抬,公事公辦,連句友好禮貌的“用餐愉快”都沒有。她跑開時蔣浮淮叫住她,遞過去一瓶水。

    “什么意思?”她眉梢高挑,有股巾幗不讓須眉的氣勢,讓蔣浮淮瞬間后悔,想要快速抽回手再給自己兩個巴掌。

    什么意思?是打賞,是犒勞,是心疼,還是有那種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身份懸殊間的自鳴得意?

    蔣浮淮說:“那個……不好意思。”

    她嫌麻煩地壓了壓眼皮,看他的眼神和霸總文里受不了小白花的上位者一模一樣。

    “自己留著吧,”轉過身,纖細的身體薄薄一片,被有趣的靈魂撐滿,“你點的飯特別咸。”

    她的背影融不進校園的背景布里,她總是鮮明,總是立體,無法平躺于紙面,是活生生的上帝制品。

    心跳跳動一半為了血液正常流通,身體照常站立和呼吸,一半為了周麥琦沒有寒酸味的原則。

    用朋友的話來說,是公子哥鬼迷心竅了,居然錯把周麥琦當成灰姑娘。

    蔣浮淮不確定,沒有反駁。

    課程作業嘗過一次拖油瓶的甜頭,他也知道了周麥琦的本事,于是帶著目的接近,想和她多說幾句話,想了解人類相同的大腦構造里,她在想些什么東西。

    她總是介于疲憊和精力充沛之間,有線耳機一戴就能屏蔽所有外界的打擾和聲音。

    蔣浮淮敲她桌面,一下不行就敲兩下,兩下不行就敲三下,終于逼得她忍無可忍,拽下耳機。沒眼力見的人適時奉上一盒草莓,問她經濟學基礎理論這門課劃了考試范圍了嗎。

    周麥琦很多情緒都寫在臉上,比如有時候覺得麻煩,比如有時候覺得有利可圖,也比如有時候覺得該得意時又不該擺出小人得志的表情,再比如此刻不客氣地吃了一顆蔣浮淮的草莓,毫無準備地冒出在眼眶里打轉的眼淚。

    開心的成本很低,快樂的階級卻很高。

    冬天是草莓的季節,她在自習教室里仰頭長舒了一口氣,回味口腔里的味道。

    端木磊安慰楚雨蕁的時候說過,想哭的話就倒立,這樣原本要流出來的眼淚就流不出來。仰頭同理。

    她抑制住想哭的沖動,快速整理好情緒和表情,低下頭,甚至沒看一眼蔣浮淮,自顧自發表評價:“我靠!”

    語氣助詞已經百分之八十傳達了她的感受。

    接著,她又追加一句:“這么好吃!”

    蔣浮淮說:“那都給你吃。”

    心里的撼動不同于看見壯闊的自然風景或是撞破聽聞不尋常的八卦,他只覺得在廣場上聽到了一版不同尋常的翻唱,在畢業生的作品展上看見了臨摹改造的美妙畫像。熟悉中有一絲陌生,陌生夾雜著新鮮,新鮮的觸角八百次附著他的皮膚。

    心動來的有理有據,合情合理。

    告白也倉促,也始料未及。

    “周麥琦,我做你男朋友吧。”他這么提議。

    推著小三輪車在地鐵口賣淀粉腸的周麥琦忙前忙后,噼里啪啦的油炸聲中,根本沒聽清這一句。

    “你往旁邊去點,別擋著我。”

    她真的特別冷酷。

    但城管吹著哨子走來時,也會收起冷*酷,拜托旁邊游手好閑的公子哥幫忙。“幫我把推車推到早餐店那邊去,我要往另一邊跑。”

    大難臨頭,蔣浮淮還要磨磨蹭蹭地抓著她問:“哪里匯合?”

    “宿舍樓!”

    說完,他們兵分兩路。

    可是周麥琦沒有說明是誰的宿舍樓,是哪棟宿舍樓。即便如此,緊急情況如同退潮一般解決完之后,他們默契地到了女生宿舍樓下。

    她說謝謝,蔣浮淮板起臉說:“就這?”

    “那不然呢,”她說,“你家錢多的稱斤賣都賣不完,該不會要我付你勞務費吧。”

    “對啊。”他擺出一種勢必從她這里得到相應報酬的態度,“你讓我做你男朋友。”

    這回周麥琦聽清了,表情卻猙獰得宛如聽聞月球上有重力有水源。

    “你瘋了吧。”

    “我沒瘋。”

    “那你是忘吃藥了吧。”

    “你別轉移話題。”

    周麥琦錘錘后腰酸脹的肌肉,寬大短袖里吹進鼓鼓的風,腰線在動作間若隱若現,清瘦的肩膀也在布料褶皺中勾勒出嶙峋來。

    她是肥皂泡泡飄向天空時破裂的瞬間,讓人忍不住眨眼,忍不住凝視,忍不住在心里比喻為火花。

    她是燃燒的慢火,持久又灼熱。

    她累得要死,身上有股“錢啊錢啊都來我這”的銅臭味,也有“狗屁貨幣趕緊消失”的浮云感。

    和所有事掛鉤,又游離在世俗之外。可以說超逸是她的常態。

    然而,周麥琦面對這通無厘頭的價值交換,心里是有幾分明了的。

    眼前這個看起來什么都不缺的人確實有點喜歡她。

    很多人都喜歡她,很多人也討厭她,但并不妨礙她繼續累死累活,讓那些人知難而退。

    她以為使出慣用的冷落招數就可以,沒想到蔣浮淮比她想象得更無賴。

    夏天季節,他不規矩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手指收攏,忽然開始搖晃女生的身體。

    “周麥琦,周麥琦。”

    周麥琦眼前在晃,低血糖讓人頻頻生出重影。她想到抽幀的電影畫面和慢快門的拍攝手法,感覺蔣浮淮是混沌中唯一的清明。

    他仍然在叫她的名字:“周麥琦,周麥琦,我喜歡你。”

    好像叫醒昏昏欲睡的人,給她一個睜眼就能看到的驚喜。

    周麥琦說:“我知……我知道了……你……別晃了……大哥你……別……別晃了……”

    “怎么樣,要在一起嗎?你讓我做你男朋友。”

    他的動作沒停,嘴上看似說出請求,實則無理地提出要求。

    周麥琦頭暈眼花,好像懂了那些動漫里被敲暈之后眼前冒星星的感受,她斷斷續續地說:“你……先……放開開開……開我!”

    蔣浮淮自認已經足夠了解她,“放開你你就跑了,今日事今日畢,你讓我做你男朋友。”

    豪橫的少爺,這時候上演近乎強取豪奪的戲碼,這算什么啊。

    或許是為了脫困,或許是為了應付沒受過挫折的蔣浮淮,周麥琦特別沒有良心,也特別不走心地答應他:“好好好好好……答應你……可以……沒沒沒沒問題……蔣胡懷你給我放手!”

    計謀得逞,他非但沒放手,作用的力度反而更強,直接將周麥琦摟進了懷里。

    夏天特別好,戀愛的季節,初戀的發芽,他笨拙的擁抱,癡癡的微笑。

    蔣浮淮說:“從現在起,你是我女朋友。”

    突然的親密,接觸的身體,溫度疊加上升,腦袋里的知識和技巧慌亂無措,似乎要給這段關系騰位,周麥琦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耳朵紅了,然后是臉紅了。

    她大罵:“混蛋,放開我!”

    他放開了她,倒退離開人來人往的女生宿舍樓下。昏暗的生活區,不明朗的夜色里,男生的五官清晰到似乎能夠挑戰周麥琦的大學生活的規劃。

    那晚之后,當事人之一曾極力反對過蔣浮淮的主張,聲稱蔣浮淮趁人不備的手段是不道德的,所以告白什么的,答應什么的,統統不能算數。

    但是這些卻被自封為判官的蔣浮淮駁回了,反對無效,一錘定音。

    周麥琦對自己的清白很在意,反復上訴,甚至耐住性子反復和他講道理。

    蔣浮淮難得也有忍無可忍的時候。下雨天氣,他用一把傘罩住兩個人,后背露在雨水中受冷受凍。為了配合周麥琦,他不得不彎腰,不得不湊近去聽她辯解,才不至于讓她說的話被雨聲吞沒。

    周麥琦滔滔不絕,蔣浮淮不經意咂了下舌。

    前者愣住,后者趁機就問:“你對我就一點喜歡都沒有?”

    他不要講“感覺”,他就要講“喜歡”,設置好文字陷阱,就等周麥琦跳進來。

    本以為她會斬釘截鐵又快速地拒絕,誰知道她一反常態的安靜下去,似乎剖析了一番自己的內心,然后真誠地、坦率地,居然承認了!

    周麥琦說:“那么一點還是有的。”

    她用大拇指在小拇指上比劃出程度,蔣浮淮看都沒看,蓋住她的手往下放,只接受她嘴上的承認。哪怕只有“那么一點”。

    “那就是了,”他牽著她的手不放,“和我好好過吧。”

    仿佛時間倒退,回到了七零八零年代,和一個人許諾一輩子,和一個人情定終生。

    周麥琦在雨天里出現了幻覺,眼前飄出粉紅色泡泡的濾鏡,

    感受到了用力的心跳,鬼迷心竅一般,應驗了“那么一點”的喜歡和心動。

    稀里糊涂的,居然真的和他好好過了下去。從勸說自己時限可能只有一周,到慢慢放寬到一個月,兩個人的戀愛談著談著,莫名其妙、不知不覺過了很長時間。

    長到她覺得成年后列的人生大事的Excel里可以添上一個蔣浮淮的名字。

    戀愛竟然擁有這么神奇的能量。

    他們戀愛的節奏沒有因為一方的過度懶散和另一方的過度勤奮中和或妥協。用方沂南的話來說,這兩個人好像在過一種開放式婚姻的生活,各干各的。

    周麥琦照常打她的工,蔣浮淮照常過他的懶散生活,但他多了幾項愛好,總是盯著時間到點接女朋友下班,以及和女朋友打電話。

    不過他自作主張打擾她沉浸式學習和工作的時候居多,總會被她氣憤掛斷。

    他沒什么所謂,越挫越勇,臉皮厚如城墻,完完全全樂在其中。

    當然也有人不看好這段關系的,私底下喝倒彩,還會下賭注。

    富二代和貧窮女大學生,拜托,土掉牙了。那些甜甜的橋段都來自小說和電視劇,這里可是三次元。

    盡管如此,周麥琦和蔣浮淮的關系比想象得更持久,甚至更牢固。

    那種為了錢退一步或者為了更好的物質生活進一步的戲碼沒有發生。他們只談關心在意和習慣,好像真的搭伙過日子的兩個人。

    比如,周麥琦會說:“你還沒習慣忍受我?那趁早分手!”

    也比如,蔣浮淮會抱怨:“我打球受傷了,你要多多關心我,勝過你的成績和工資。”

    再比如,蔣浮淮發牢騷:“周麥琦怎么辦,我再考倒數真的要被我媽禁足了。”

    有時候又完全是小學生。

    旁觀者常常看得大驚小怪,當事人偶爾會像彈幕一樣冷嗖嗖地飄過:“是吧,我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作者有話說】

    是的,我也覺得挺不可思議的

    20Ch20

    ◎急診24小時營業◎

    一陣晴天一陣陰天的天氣里,杏川市又迎來了驟雨。

    Pourmoi裝修完畢,在做試營業準備,雨水淅淅瀝瀝灑在臺階前,周麥琦出去關門,猝不及防就被門外的人影嚇了一跳。

    這條巷子上陸陸續續有入駐和裝修完畢的商家,每天進進出出光鮮亮麗的人群,乍看門外戴著帽子正在淋雨的人,周麥琦以為哪里闖進來的流浪漢,揮起了手里的小黑板。

    “你干嘛呢?”

    來人抬起頭,借室內燈光照亮一張臉,灰暗失落和僥幸就曝露周麥琦面前。

    蔣浮淮重重嘆了口氣,“我被家里趕出來了。”

    因為和季蕓爭辯她根本不知道周麥琦有多好,被季蕓一氣之下指著鼻子說:“她那么好那你去找她,別在這個家里呆著!”

    蔣浮淮說走就走,走到門口發現下起了雨,剛想伸手拿傘,季蕓大喊:“別給我拿傘,傘是這個家里的東西!”

    他收回手,儼然賭氣的中學生,一言不發走了出去。

    行走胡懷巷子朋友甚多,可想來想去,那些狐朋狗友給的溫暖都沒有周麥琦一句冷嘲熱諷來得扎實。

    蔣浮淮摸到了這里。

    眼下,店里新招店員已經下班了,只剩下周麥琦一個人。她嫌棄地讓他進門,看他走一步就滴一路的雨漬,勒令他不許再動了,就站在原地。

    為開業準備的工作服里有大碼T恤,她拿了一件給蔣浮淮。

    換了衣服的人正用毛巾擦著頭發,一言不發。

    周麥琦問他:“為了什么啊?”

    為了什么才被趕出家門的。

    他抬起眼神,她立刻警覺地后退離他三步遠。“別跟我說是為了我。”

    “怎么可能。”

    他牽了牽唇角。

    “那你們家在搞什么,你媽平時不是挺寶貝你的嗎?”

    “這是我遲來的叛逆期。”蔣浮淮說。

    “叛逆期?這都第二回了,不算遲來吧。”她想也沒想的脫口而出。

    “是啊,都第二回了。”

    他把毛巾掛在脖子里,看亮麗通明的店內和柜臺,還有包含小巧思的設計和會客區,不著痕跡地在心里吶喊,第一回是因為周麥琦,第二回竟然還是因為周麥琦。

    說他沒長進,也不是毫無道理。

    “我今晚能睡這嗎?”蔣浮淮忽然開口問。

    “什么?”周麥琦睜大眼,如臨大敵,“睡這干嘛?你又不是沒錢沒朋友沒地方去。”

    他徑自伸了個懶腰,“我媽下令在巷子里封殺我了,我現在的確是沒錢沒朋友沒地方去。”

    “不可能。”

    “真的。”

    她蹙眉盯著他一張混亂又疲憊的臉,試圖找出一些蛛絲馬跡。

    蔣浮淮則發動自己的無賴技巧和嘴遁大招:“男女朋友一場,沒必要幫著我媽趕盡殺絕吧,我就在你店里睡一晚,明天天晴了我再想辦法。”

    “你回你自己的房子去。”

    “我媽放狗蹲守我了。我怕狗,你也不是不知道。”

    “你去酒店開個房。”

    “一次性床品我過敏。不想再讓我自己雪上加霜了,而且,住酒店也不便宜啊。”

    周麥琦伸手推他,“那你去睡馬路也別睡我這里。”

    到時候被季蕓知道,給他們四張嘴也說不清楚。

    蔣浮淮站住腳,不動如山,隱隱用力,堅決不挪動半步。

    “周麥琦,求你了,收留我一晚怎么了,我給你打工,我幫你賣鉆石,我給你跑腿總行了吧!”

    不行!她沒有權利也沒有義務相信和幫助無賴。

    “你快給我走!”

    沒說“滾”已經是她最大的尊重。

    推搡來推搡去,拉拉扯扯演變成摟摟抱抱,她抱著他的腰想把他當成一座山搬到門外,他低頭輕抵著她的頭頂,閉起眼睛說:“我錯了啦,別這樣懲罰我。”

    驢唇馬嘴,對牛彈琴。

    最后,是他力氣更大一些,抱緊周麥琦不允許她松開。

    “休戰吧,周麥琦,休戰吧,我們還是好好相處好嗎?”

    周麥琦臉頰被迫貼著她的胸膛,大喘著氣說:“你別趁人之危,先給我松開。”

    有兩分君子氣度的蔣浮淮松開她,卻沒想到她反手就把他往外推,又一陣來回的拉扯,指甲不小心刮擦皮膚,突然有了道傷口。

    蔣浮淮當即舉起手,“我受傷了,我要求你賠償,你不讓我睡店里,那我去你家可以吧!”

    周麥琦愣住,難以置信地看著他。

    完全是強盜邏輯,天下無敵。

    她氣得笑了,用一種很陰森又帶著威脅的語氣說:“行啊,來我家,正好我花瓶碎了,到處都是碎片,刀也是剛開過刃的,鋒利得很,你來,我看你晚上睡不睡得著!”

    *

    較著勁的人們真關了店門一前一后回到了周麥琦那套公寓。

    她在門前按指紋,他跟在后面觀察走廊。不遠處有人家進出,他頷首算作一個招呼,還伸出手揮了揮。周麥琦警鈴大作,回過頭攬著他的脖子就勾進了門內。

    “能不能別太自來熟,那是我鄰居,關你什么事。”

    “打個招呼嘛,中華傳統美德。”

    他之前進來過,也被周麥琦諷刺過到處打量,這一次學乖了,沒有再過分好奇。

    除了新換的衣服,蔣浮淮身上幾乎全濕了,周麥琦不讓他坐不讓他躺不讓他走來走去。蔣浮淮站在門口,商量著:“我想洗個熱水澡。”

    為了趕跑他,周麥琦脫口而出:“熱水器壞了。”

    “那我洗冷水澡也行。”

    她手往旁邊一指,“那里。”

    他鉆了進去。

    浴室里傳來水聲,周麥琦感覺腦袋發懵,揉亂自己的頭發,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去。

    一大堆壓箱底的衣服被她當成穿了就扔的睡衣,拖出來那些收納盒,翻箱倒柜,找了兩件衣服出來,站在浴室門邊敲了敲。

    水聲停了。

    他在里面問:“怎么了?”

    “換洗衣服放門口給你。”

    “哦,”他淡淡地應了一句,半晌,又意味深長地拉長語調,仿佛在空氣中劃波浪線,“哦~”

    “把你的油腔滑調收一收。”

    “好的好的,”他在里面回答,“就用你的口嫌體正直來替代好了。”

    即使他看不見,周麥琦還是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蔣浮淮洗完澡出來,哆嗦得像個剛打完雪仗的人,還打了幾個噴嚏。周麥琦捂住口鼻,在空氣里噴酒精。

    “不至于吧。”他抽了張紙擦擦鼻子,低頭看自己身上這一套休閑裝,“你怎么還留著我這套衣服?”

    “不是你的。”周麥琦糾正,“是我買的。”

    她從前買給蔣浮淮穿的衣服,不算做他的所有物。分手之后她回收,使用權還是在周麥琦。

    她故意說:“家里來的所有男的都穿這套。”

    “得了吧,”他根本不受激,跟在她身后往客廳走,“你百分之八十是對我余情未——”

    周麥琦利落轉身,蔣浮淮話突然頓住。

    她手里那柄水果刀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對不起。”嘴上無遮無攔的人又絲滑地道了歉。

    晚間無事可做,他起頭一個話題,她像個冷場王一樣迅速堵住他的話頭。

    但是很奇怪,在同一個空間里相安無事,他們一點也不覺得尷尬。

    蔣浮淮說:“那你爸那邊——”

    周麥琦在回復消息的間隙里抽空抬頭看了他一眼,“五十萬給他打過去了。”

    安靜,沉默,小小的客廳里只留下手機震動和打字的鍵盤音。

    窗外的雨小了,沒了聲音。周麥琦忽然問:“你要不要走?”

    “走哪去?”

    “都可以。”

    他抱著靠枕躺下,一副要賴在沙發上的樣子。“我從現在起哪也不去。”

    她收了手機起身,準備上樓洗漱,“隨便你。”

    “周麥琦。”

    無聊的時候,名字變成符號,也變成信號。變成消遣的試探,變成沒事找事的逗趣。變成濃縮思念的三個字,也變成他欲言又止的借口。

    “有屁快放。”

    說起粗話來,周麥琦也是瀟灑和不羈。

    蔣浮淮用手臂枕著腦袋,稍微撐起上半身看她,“你在香港賺了不少吧。”

    憑他對她的了解,聽到這種問題,她可能得意地點下頭,也可能保守地說“還行”,但是隔著兩只手臂的距離對視,周麥琦眼底沒有任何自鳴得意的成分。

    她只是平靜地說:“還不夠。”

    關燈前,他們道了晚安。黑暗中,兩個人都陷入兩難。

    *

    夢境混沌扭曲,時而靠近火山,時而置身冰川。

    恍惚間從夏天跳躍到冬天,汗流浹背再到冷風刮來瑟瑟發抖。

    像沙漠里的人嘗到了一瓢飲一樣,蔣浮淮醒來,感覺臉上貼了一條毛巾。

    四下昏暗,只有餐桌頂部亮著一盞吊燈,他的視線中央是周麥琦。

    她俯身探他額頭,再比對自己的溫度,最后,嘖了一聲。

    蔣浮淮想開口,喉嚨卻像被燒干了一樣,干啞得厲害。

    一出聲,就不停咳嗽起來。

    周麥琦拍他兩下,“你該不會真洗冷水澡了吧?”

    視線聚焦。手腕搭在眼睛上擋住光線,薄薄的眼皮包裹眼球滑動,他唇角牽起弧度。

    “啊。”

    周麥琦隔著毛毯又拍了他一下,“你有病吧!”

    隨即看到他若有似無的笑,“你笑什么,你是真有病吧!”

    “我還以為,”手腕放開,重新讓周麥琦占據視線,蔣浮淮說,“你剛才真的想趁我不備殺了我。”

    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

    周麥琦沉下臉,把貼在他臉色的毛巾往他身上一丟,直起身說:“去打針。”

    “現在幾點了?”

    “急診24小時營業。”

    他摸出手機一看,凌晨兩點五十,然后側身枕著手臂回避她的目光,“我睡一覺就好了。”

    周麥琦冷著臉去拉他,“快點起來。”

    “不用了。”

    周麥琦說:“你在矯情給誰看啊?”

    蔣浮淮:“我怕你明天有事。”

    他們又一次異口同聲。

    相交的視線似乎比額頭還要滾燙,不清不楚的感覺燒上身,漫過責任感,淹沒“這個人不能死在我家”的想法,周麥琦不自然地扯著衣服下擺。

    “你快點。”

    蔣浮淮不應。

    “蔣浮淮!”她重新附身,幾乎跪在了沙發邊,“起來,去打針,不要讓我再說第三遍!”

    他轉過眼,微弱的波光熠熠,蕩漾起一片靜謐的海。

    頭很暈,腦子很脹,但此時此刻還是很清楚自己的第一訴求。

    “你陪我去嗎?”他像個被迫看家懂事的留守孩子。

    周麥琦拉著他說:“我陪你去。”

    “你會陪我打完針嗎?”

    “我會。”

    “那你明天——”

    她著急地打斷他,用陳述句給了他保證。“我明天沒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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