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臨近晚十點,中心醫院所有科室嚴正以待。
醫院頂樓全是醫生,馬一明握著通訊的手在抖,他從醫這么多年做過的重要手術不說有上千臺也有大幾百,此刻要扶著墻才能站穩。
“全身多處骨折,有感染風險要血液檢測,右臂斷了……”
馬一明失聲:“什么叫右臂斷了?斷了多少?”
“整個前臂。”
馬一明焦慮地來回踱步:“失血量呢?你別告訴我超百分之二十了。”
“超過三分之一。”
馬一明眼前發暈,根本無法保持冷靜:“三分之一!過來還要十分鐘!他媽的血庫的人呢?!”最后一句他吼出來的,“他媽的!”
最后一個字落下瞬間頂樓停泊坪的天蓋就“哐當”掀開,馬一明立刻抬頭。冷風沖進來,他見到了史上最多的軍艦,一艘接著一艘。整片蒼穹是不詳的灰白,無數顆流星在夜幕下墜。
最前軍艦壓速備降,艙門打開剎那馬一明倒抽一口涼氣,頭蓋骨被掀開似地冷。
到處是血。
“軍艦前擋風玻璃大的有三處在左下肢、右后肩和臍上兩寸,怕失血速度不受控暫時沒拔要立刻手術。”
瞿清雨緊緊按壓住最大的出血口,他整個右臂被血染紅,語速很快:“肉眼能看到的傷口就那么多其他要等全身檢查出來,血液檢測結果出來前所有人要戴口罩和手套別靠太近——”
“穿上你的防護服。”
馬一明腳步硬生生一停。
“我也要做血檢。”瞿清雨咳嗽了一聲,說,“離我遠點。”
……
化驗科結果在半小時后出來,搶救室燈立刻亮了。
手術開始前馬一明給自己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他閉眼,又睜開。
他面前這個Alpha,是帝國上校。
燈將手術室內每一個人的表情都照得凝重。
“這么緊張干什么?”
有幾塊玻璃距離大動脈近得心慌,這種失血程度一旦拔出來危險系數馬一明簡直不敢想,嗓子略緊:“你右手要是沒傷這臺手術我一定讓你做。”
“我倒是想。”
瞿清雨舉起被包成一團的右手展示:“沒辦法,交給你了。”
馬一明拿起鑷子,深呼吸。
“你結婚了嗎?”
“你跟我同事這么久不知道我結沒結婚?”馬一明小心翼翼動作,“你要給我介紹對象?”
“問問。”
馬一明再次深呼吸:“沒結婚不過談了,下次帶來你看。”
“你聽說過上校已婚的事沒?我剛進來沒看到人。手術同意書誰簽的?你看到人沒?”
馬一明余光瞥見身邊的Beta青年頓了下,眼尾揚起來。
“你很想知道?”
馬一明:“你在八卦正中心,主要大家傳得有鼻子有眼的……”
瞿清雨叫他名字,聲音很淡:“馬一明。”
“好吧。”
馬一明肩膀垮下來,怔怔盯著自己的腳尖:“我很緊張,瞿清雨,你能明白嗎,躺在我面前的這個Alpha,他對整個帝國的重要程度……難以想象。你知道這種失血量……有任何差錯……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Beta青年沒動,他靠在堅硬瓷磚上,微微仰起頭。燈光冰冷,襯得他一張臉毫無血色,脖頸上伶仃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過了感知上的很久,馬一明聽見他輕輕說:“我知道。”
馬一明低頭苦笑:“七八處骨折,肋骨斷了兩根。到處都是軟組織挫傷,碎玻璃……右臂……臟器還不知道……你夠及時動作夠快了……我知道我要立刻手術,我的手……我的手發軟。”
醫院什么地方都是白的,天花板,墻壁,燈光。
馬一明深深吸了口氣,將胸腔里濁氣排出去:“一會兒……你幫我看著點……你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強,萬一……”
他肩膀上微微一重。
瞿清雨沖他笑了笑,他眉眼是清晰的、具有安撫意義的明亮:“放心,我看著,不會出事。”
“真出了事……”
他說:“也跟你沒關系。”
壓在右肩的手分量不重,馬一明狠狠閉了閉眼。
“……”
馬一明不停流汗,手術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咸濕汗水順著鬢角流到睫毛,滴進眼睛。
他幾度虛脫,被一把撐住。
那只手冰涼,冰涼得仿佛從冷庫拿出來,瘦削、單薄,穩穩托住他右臂。
五個小時。
秦荔守在搶救室外,他身后是不需要在戰場善后的所有Alpha軍官,身形高大,擠滿整條走廊。走廊地板光潔可鑒,一眼望去數不盡的染血肩章、橄欖環、軍銜標志……隆重而榮耀地延伸-
前指揮官陷入昏迷,人在重癥監護室一個月之久。
中間有兩次南北部軍事基地收到降半旗的通知。Alpha身上一半的血都流光了,心臟數次驟停,血氧飽和度低得驚人。到處插管,傷口觸目驚心。
第一次心臟驟停時瞿清雨在現場,隔著重癥監護室小小的窗玻璃,心電圖上各項數值拉平,全橫報警拉長聲時他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他在醫院呆了十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任由身后的馬一明沖進去,電擊,搶救。
第一分鐘。
病床上Alpha胸膛沒有起伏,近在咫尺,遠隔千里。
嘈雜聲、腳步聲、哭喊聲。
第二分鐘。
瞿清雨一動不動,七月大暑,他冷得厲害,站不穩,有寒氣從骨頭縫里一絲一絲滲透。
第三分鐘。
除顫儀再次作用,馬一明終于停下。有一刻瞿清雨目盲,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沖瞿清雨搖了搖頭,是某種無能為力的標志。
靜默。
在場有醫生,有護士,有大量Alpha軍官,他們同一時間將視線放在Beta青年身上,他臉色蒼白,蒼白冰冷,唇角,眼尾每一寸弧度都是緊繃的,繃緊到極致了,斷裂開來。
非常靜,靜得呼吸可聞。
終于,他動了,一步一步朝前走,扶著門框踉蹌地跨過了重癥監護室的門檻。
第三分二十秒。
Alpha雙眼緊閉,胸膛毫無起伏,唇是一條干枯的線。
他僅僅是一個人,骨架里同樣填充著血和肉。離開所謂最高等級Alpha的名頭,離開上校軍銜,離開指揮官之位,離開所有的所有,他就是一個會死去的人而已。瞿清雨突然不明白自己從一開始為什么要害怕,更大的恐懼在一瞬間攫取了他。
他會失去對方。
第三分四十秒。
長時間心跳停止帶來的腦損傷不可逆,瞿清雨碰到他的左手,打了個寒噤。
他開始不停回想自己和對方說的最后一句話,他不能確保斷臂能否成功阻隔感染。最后赫琮山好像有話對他說,會是什么。
“你不能這么……”他在病床邊深深彎腰,額頭和Alpha的左手掌心緊緊相貼,哽咽,“你……”
你不能這么對我。
你不能讓我一個人。
第四分鐘。
心電圖毫無動靜,墳冢般死寂。
瞿清雨直起了腰,頭暈目眩。
他退離開重癥監護室,將一切交給醫護人員。擦身而過時張載看見他熬得通紅的眼睛,勸慰:“剩下的事……”
剛開了頭對方雙腿一軟往下跪,張載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他,低聲:“節……”
“滴滴滴——”心電監測儀狂響。
未盡話語盡數消失,張載猛抬眼。
那幾條毫無起伏的線全部劇烈波動,馬一明撲上去,激動:“快快快!救人!”
這是心跳停止時間最長的一次,張載見對方扶著墻彎腰,壓緊了胃。
……
第三十一天Alpha才徹底脫離危險期,轉到普通病房,不過仍然沒有醒。
那天中午瞿清雨去了。
Alpha深刻地消瘦下去,他身上有太多傷口,都在緩慢愈合、結痂、長新肉。有很多人來看他,他給不了任何回應。他躺在病床上,無聲無息。
他可能會在半個月左右醒來。
瞿清雨在病房支了一張小床。真冷啊,夜晚還很黑,伸手不見五指,他根本無法入睡。
極端情緒反應讓他吃不下任何東西,勉強吃進去一點會立刻吐出來,吃什么吐什么,膽汁和胃液全部吐出來。
一旦躺下他腦子里就開始出現亂七八糟的念頭,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更快還是懊惱為什么沒能更快,噩夢拽著他四肢。他把自己蜷縮起來,抱緊膝蓋,實在躺不住,又抱著被子坐起來。
有風從窗戶縫隙中吹進來,簾子飄動。
瞿清雨輕輕嘆了口氣。
他光腳走下床,站在病床邊,細長纖細的腳踝骨兩側凹陷,瘦出驚人的輪廓。
Alpha平穩地安睡。
瞿清雨伸手碰了碰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仍在跳動的心臟。
太冷了。
瞿清雨心想,這張病床還有位置,我就睡一個角落,我實在不想一個人躺在墻邊了,沒有呼吸,沒有心跳,也沒有溫度。
他把自己的被子抱過來,鋪開,占據Alpha左側小小一塊地方。
機械臂已經裝在Alpha齊口斷開的右殘臂處,觸感偏冷。仿生智能假肢比人類□□更強壯、更堅硬,破壞力也更強。透過外殼能看到模擬血管和神經交叉出的彩色線條,外部是類機械的黑銀弧形,齒輪精密咬合。
科技賦予它第二次生命,帶來新生的活力。
但終究不一樣。
沒有溫度,沒有血液和皮膚組織,感知力低下,靈活性欠缺。
可以握槍,粉碎巖石,難以撿起一粒紅豆。
瞿清雨睜眼,看著漆黑一片的墻壁,有蟬叫的擾人聲。
他轉過身,張開雙臂,將自己很深地埋進了Alpha懷里。
夏夜風溫柔。
……
第三十七天,戰后家園開始緩慢恢復和重建。
從醫院病房朝外看,烈日烘烤。夏天色彩明度太高,陽光、陰影和綠葉在微風中擺動。
馬一明抱著保溫杯,里面茶都冷了,是他的Omega給他準備的紅棗枸杞茶。他淺嘗了一口,味道怪,又放下來。
“你這么守著也不是個事……要不你出去轉一圈回來,人我幫你看著?”
瞿清雨把雜志從臉上拉下來,他看起來狀態還算正常,就是動不動在窗邊坐一上午沒變過位置。那地方太陽大曝光大,把他照亮得跟個冰人似的,渾身都透明。怎么看怎么氣血不足。馬一明謹慎地觀察了一會兒,終于沒忍住:“哎,你……”
“西南有個區域技術交流會……”
你要不然替我去一趟。
話到嘴邊轉了個彎,馬一明把“要不然”三個字刪了,果斷拍板道:“我手上有病人走不開,你替我去一趟。”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幾天?”
“一周……十天。”
頂著他視線馬一明聲音慢慢變弱,裝作很忙的樣子去擰保溫杯蓋子:“長的話半個月?這種交流再怎么長一般都不超過半個月,你要是實在不想……”
出乎意料地,瞿清雨答應了:“好。”
他就這么干脆地走了,馬一明從門邊探出半個頭,沒站穩保溫杯里水灑出去兩滴:“人醒了我通知你?”
“通知我干什么?”
馬一明一愣。
住院部安靜,瞿清雨再次靠在墻邊,他沉默了一會兒,馬一明鮮少見到他這么沉默的時候,張了張嘴。
他從手術出來兩股戰戰,強撐著告訴外面那群Alpha軍官手術成功。一回頭發現瞿清雨整個人像從水里撈出來,泄了力地從墻面滑下去。他上半身有彎腰從軍艦主駕駛室拖人擦出的血痕,兩條胳膊用力過度垂下去,幅度微弱地發抖。緩了緩才成功將頭埋進掌心,捂住臉,眼尾紅了一大片。
馬一明發誓,他從來、從來沒有見到過對方這么狼狽的時候。他正要說兩句話調節氣氛,瞿清雨左手那枚對戒一下閃到他眼睛。
“……”
“哎,你別去了,我找個人頂我。”馬一明忽然覺得自己很不道德,清了清嗓子,“萬一上校醒了……”
瞿清雨略顯平淡:“醒了就醒了。”
馬一明:“……你這?”
瞿清雨:“走了。”
馬一明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想不通地摸了摸沒幾根頭發的腦袋-
真醒那天瞿清雨人不在醫院,那場交流會比想象中長,他計劃次日返程。
清晨七點,那間單獨病房涌入大量軍部高官,問候、匯報工作、請示。馬一明這輩子沒見過那么多軍官,肩章圖案看得他倒抽一口涼氣又倒抽一口涼氣。為首一名少校腳跟一并,向他敬標準的軍禮,代表全體士兵和軍團表達感謝,送上錦旗。
馬一明受寵若驚,回頭在網上一搜對方,差點沒給當時的自己跪了——他奶奶的,這他媽來的都是些什么人,給他送錦旗他不是折壽嗎。
他跟兩名護士不敢進去,站在走廊外觀察,說話做事都變得謹小慎微,唯恐驚擾冒犯。從虛掩的門縫往里看,剛醒來的Alpha軍官微微閉眼,窗外陽光穿透玻璃,傾灑在他高挺鼻梁上。快五十天的營養液僅能維持基本生命體征,面部脂肪流失使得本就突出的五官更加立體。骨是骨,皮是皮,嶙峋桀驁。
他半閉著眼,然而還是輕易注意到門外的視線,開口:“魏迎。”
魏迎微笑:“馬主任,怎么不進來?”
頓時,黑壓壓一群Alpha軍官刷刷望過來。這群人背脊都直得跟一條鋼筋鐵泥線一樣,壓迫感極強,很難不讓人害怕。馬一明吞了口唾沫,挺直后背,用一種下級跟上級匯報工作的:“……上校,您感覺怎么樣?”
魏迎:“上校剛醒,說話不太方便,他沒什么不舒服,多謝您的照顧。”
“剛醒是這樣。”
馬一明理解地點頭,說話不由得也官方客氣起來:“注意飲食,復食先吃些流食,傷筋動骨一百天,還是多臥床休息。”
Alpha軍官睜眼。
魏迎一頓,委婉地問:“瞿醫生……”
馬一明沒有第一時間明白他話語中的意思,腦子一抽說:“喔,我知道的瞿清雨都知道,有什么問他也行。”
“……”
馬一明驟然反應過來,趕緊:“那什么……他有個交流會,明天回來。”
顯然醒一會兒就很耗費精力,對方又閉上眼,眉心因身體疼痛緊皺。離開時馬一明關門,長長嘆了口氣。
那么多傷口,骨頭裂得裂斷得斷……即使Alpha恢復力驚人,要完全和以前一樣也要至少一年。
實在是……
馬一明眼睛潮濕,背過身擦了擦眼睛。一邊擦一邊回值班室,值班室門開著,他驚呆了:“你不是明天回來?”
一身灰,瞿清雨從衣柜抽了件襯衣,人已經進了淋浴室。噴頭出水,他仰起頭,冷水澆滿全身。
“等不了。”
瞿清雨伸手將臉上水珠抹下來,冷靜又清晰:“我一秒都等不了。”
五分鐘后他站在病房外,動了動右手。
Alpha軍官再度睜眼,魏迎猜測他需要水,替他倒了一杯。
門開了,魏迎一愣,手里還拿著紙杯。
瞿清雨:“我來。”
門在身后關閉。
淋了冷水澡還是躁,瞿清雨抵了抵后牙根,牙咬得緊。他走過去,帶起空氣流動。
赫琮山看著他,眼皮薄薄一道,折起鋒利弧度。
瞿清雨站定。
他心平氣和地說:“讓讓。”
赫琮山沉笑了聲。
他長時間沒怎么開口:“讓什么?”
“我要上來。”瞿清雨說,“你往旁邊讓讓,躺不下。”
赫琮山看了他兩眼,依言讓出空位。
瞿清雨脫了鞋赤腳踩上去,他腳背也秀氣,是手掌可握的秀氣。躺上去人就鉆進了那條為了防止冷氣太冷的毯子里,熟練地蜷起來,正好貼在赫琮山左邊胸膛,心跳的位置。
空氣很安靜。
直到被從后面抱住瞿清雨緊繃的身體才放松下來,平靜地質問:“軍部第一天知道王蟲是一只毒蜂?你第一天計劃怎么對付那只異形?你有很多次機會告訴我,沒有,一次都沒有。”
他閉著眼,眼睫毛在抖:“赫琮山,我真恨不得……”
他瘦了不少,身上分量輕出抱在懷里能感受到的差異,從背后能看到單薄瘦削的肩胛骨。
赫琮山把他肩膀掰過來,正面抱他。右手不那么好用,但上校一個月之內會讓它復健到堪比從前。
在他這里,世界上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瞿清雨突然帶一點鼻音地說:“這條命是我的。”
赫琮山看了他一會兒。
瞿清雨能感受到自己在發抖,他身體里每一根骨頭都寒冷,要有無數擁抱和親吻才能驅散。他被攤開了罩進Alpha寬闊懷抱中,所有、所有不安和恐懼都消失在沉穩心跳下,風和雨都遠離。
他們不說一句話,只接吻。
有露水和草葉的清香,陽光無處不在。朝露晶瑩復失,在每一個深夜又凝結。
愛如朝露瞬息。
我曾悲觀、沒有要求、沒有希望。
但他是赫琮山。
————正文完————